第37章
列王送来的地图有假,无非两个原因。
其一,顾止淮毕竟在江北待过两年,对羌梧周边地形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江北往上,有座高山唤为祁山,祁山畔有一条河,终年冒着热气。当时他带着军队在祁山下驻扎过,顺着河流追溯,一直走到了源头,源头是白雪覆盖的群山,而那条河就是雪化所成。可从列王送来的地图看,根本没有那些山群,只有一片雪原。
巧的是,列王巫有道就在这雪原之上,待顾止淮一行人穿过了所谓的“雪原”,就回到了楚国的境地。很难,列王没有藏了点心思,想让顾止淮无功而返。
其二,顾止淮一进入羌梧,便安排了人去查巫有道。要是真的查起来,也挺简单,巫有道能解蛊,顾止淮便锁定了一群人,那些身份不俗,又恰逢族中有人身中过异蛊的大家族,必定曾听过巫有道的下落。他敲定了五个大家族,派了人从下人的嘴里挖出点东西,这一挖,还真挖到了不少东西。
巫有道被驱逐是不假,只是他并没有被逐得太远。有几个去寻过他的人将路线画了出来,东拼西凑,倒也将地图拼凑齐了,这性格怪异的老头,住在齐地与羌梧交界地带的九渊山,而且是唯一住在那地方的人。
顾止淮松了口气,决定明日一早就出城,若不是为了搜集情报,他实在无需在此地和列王大摆筵席三天。列王此人非敌,却也非友,此番拦着自己找巫有道,着实不通。
非要联系上的话,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列王与赵家是一伙人。
提及赵家,顾止淮眼底顿时阴气森森,赵家的底细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镇远王,齐王,赵家哪一边都未沾,可赵家要是想自立门庭,实力远远不够。他离开楚都的时候,除了将宋寒枝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之外,就是要江修齐好好盯着赵家,必要之时,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宋寒枝身上蛊毒未解,他实在不敢冒险,也没有这副胸襟,去容忍赵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宋寒枝。
连夜,又是两只黑鹰,悄无声息地从顾止淮的屋内出来,带着两封信往不同的方向飞去。
他将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告诉了顾遂锋和江修齐,明白的人自会明白,不懂的人也没算解释,反正他一个人远在江北,就是这么做了,谁也没法子。
当然,顾遂锋就属于不懂的那一个,收到信后,他看了眼悬在头顶毒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眼对面紧闭的城门,多年修成的教养终于绷不住了,爆了一句粗口。
他在这破地方窝了好几日,燥热难耐,儿子倒是跑到江北那边凉快去了,还不肯回来,最可恨的是镇远老贼,一日一日地吊着他,也不知在吊些什么。
顾遂锋仿佛一个人被遗忘在了这里,窝火!着实窝火!
江修齐倒是个明白人,展开信看完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甚是开怀,提笔便回了一封信:
楚都无事,归途注意安全。另提醒你一句,据妹妹给你寄信已三日有余,现如今你大摇大摆地给我写信过来,丝毫不提妹妹,要是被她知道了,后果,我不,你也懂。
第二日午时,顾止淮便收到了江修齐的回信。彼时他已经离了羌梧,冰天雪地里带着部下慢慢朝着九渊山进发,最多还有一日便能到达。
为了赶时间,一行人一路上都未曾休息,实在累得不行也只是放缓了行军的速度。顾止淮接了信,坐下的马仍自疾步走着,马蹄踩在冰上,咔嚓咔嚓,他活动了僵硬的手指,抖开了信,四下的雪地白得反光,他一字一字地看完,惯来冷冽的眉间没了皱意,静默一晌,嘴角亦不自觉地扬起。
这感觉,就像是生命被禁封的冰川之上,陡然裂开了缝隙,一经阳光洒下,就簌簌地要窜出初草的感觉。
这封信,轻轻后后共改了三次,顾止淮稍微一看,就能断定,最后宋寒枝定是没扭过江修齐,让他把这信送了来。
宋寒枝先是抢过了江修齐的信,只保留了信中的第一句话,将后面的部分尽数划了横线,批道:纯属胡扯,后来这信又被江修齐夺回去,将“纯属胡扯”四字划去,在旁注道:我是在用良心办事。
光是看着这信,顾止淮仿佛就看见了二人抢信骂的场景,他低头把信仔细折好,塞在袖子里,抬头看了眼前方蜿蜒的冰峰,吩咐道,“不准懈怠,继续全力前进,争取天黑之前越过前面的山群。”
“是。”
楚都影门内,宋寒枝与江修齐扯嘴皮子扯了半晌,抢来夺去,终究是没阻止江修齐将那封信送出去,气得登时跳起来,扬言要一把火把江修齐的屋子给烧了。偏偏翠花正闭眼歇在屋内,二人的吵闹声将它惊醒,顿时恼了,撸了撸翅膀一跃而起,飞过来加入战局。
场面一度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后来宋寒枝吵得实在没力气了,出言威胁道:“你若是以后再给顾止淮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我就把你家翠花的毛扒光!”
翠花歪了头???
江修齐没有一丝受到威胁的意思,乐呵呵地托着左手腕,“随时欢迎。”
翠花睁大了眼!!!
门被推开,等在外面的人终于听见里面消停了,一副“大爷你们别闹了”的样子,猫着腰进来,附在江修齐身边耳语了几句。
江修齐的脸瞬间凝重起来,“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
江修齐挥了挥袖子,“你们备好车马,我马上过去。”
“是。”
宋寒枝:“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吗?你现在手腕受了伤,不方便,需不需要我去帮你?”
“不必了。”江修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随即似是回过神来,安慰道,“只是捉了些人而已,我去审一审,没什么大事,你就安心待在这里。”
自从那夜被赵攸宁推下湖病了几日,影门内俨然把宋寒枝当成个不能自理的孩子,哪里都不准她跑。刚开始几日她倒是乐得清闲,可慢慢往后来,她就觉出不对的味儿来。
她很是清楚,这一身的本领来之不易,搁置久了,只会生锈,反而对她无益。
江修齐见宋寒枝面色犹豫,故走之前特意嘱咐了句,“要是想出去转转,也可以,记得把沈秋秋带在身边。”
宋寒枝放心了,不要紧不要紧,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个好话的温柔男子。
话语刚落,自门外“噔噔噔”跑来一个彪形大汉,红脸黑衣,一溜头发几乎是扎在了脑门上,举着手,“嘿,我是沈秋秋。”阳光照着门楣,沈秋秋一只臂膀投下的影子就把宋寒枝罩在了里面。
宋寒枝:“……”
江修齐拍了拍宋寒枝的肩膀,“听话哈,我走了。”
宋寒枝:“你走,立刻走。”
江修齐出去了,宋寒枝着和沈秋秋套一套近乎的目的,在江修齐的房内坐了下来,倒了茶,准备和沈秋秋谈一谈人生理想,人间造化。
不出一刻,宋寒枝就夺门而逃了。
跟沈秋秋谈话,用“对牛弹琴”来形容都是抬举了。她深呼一口气,刚刚走出江修齐的院子,就见正门处进来了数人,她站在廊下,隔着参差的叶子,只觉领头的那人看着身形熟悉。
那人倒是比宋寒枝先认了出来,一见她站在廊下,径直走了过来,行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范,摇着折扇,笑得恍如三月春风。
可惜宋寒枝一见他的脸,就恍如跌进冰窖。
“宋姑娘,好久不见,你身子可还好?”赵成言熟络地走上来,看上去竟的确有几分关心之色。
宋寒枝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十分,挑眉问道:“你来干什么?”
她的语气冷得瘆人,许久没有杀人的她,眼里涌出了杀意。她永远都记得,赵攸宁对自己做过什么,那种无法动弹而被推入湖水里,冰冷的水从耳鼻嘴里往体内肆虐倾灌的感觉,她一辈子都会牢牢记得。
若不是形势不允许,再加上江修齐在中间拦着,她绝对会取了赵攸宁的狗命,赵家那些帮赵攸宁害了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赵成言仍自摇着扇子,脸上泛出苦笑,“姑娘,上次的事,我表示很抱歉,是真的对不住。故此寻了个时机,特意来找宋姑娘赔罪,舍妹年幼不懂事,还请宋姑娘多多海涵。”
宋寒枝冷笑,“好,门就在那边,好走不送。”
“宋姑娘,”赵成言无奈收了扇子,竟行起大礼作了揖,埋头道,“我此番真的是来谢罪的,顺便还带了些姑娘定会感兴趣的消息,若是姑娘不肯原谅我,那我就一直在此地等下去。”
宋寒枝恍若没听见,径直走了开,走到院里的中央,忽而回头勾手,“你过来。”
赵成言开扇子,甚是欣慰地走了过来,“我就知道,宋姑娘大人有大量,宅心仁厚……”
“停。”宋寒枝伸手,指了指地上,又看了看头上的阳光,照得甚得她心,道:“要站就在这里站,站在阴凉处有什么意思。你自己慢慢掂量,我走了,不奉陪。”
赵成言:“……”
“好心提醒你一句,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三个时辰,不管你还倔不倔,门就在你面前,你随意。”宋寒枝着,瘦削的身形就跨过了门槛,绿意遮掩下出了院门,剩下院里赵成言带来的一干人,望着毫无遮蔽而暴晒的赵成言,站在大理石的中央,一时无言。
“主子,走不走?”
赵成言无奈抛下一句“眦睚必报的女子。”便对着侍卫摇摇头,扔了扇子在地上,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宽慰,“我就等着吧,等她舍得不再计较了,我也安心。”
“主子,你别信那个女子胡。你看她牛哄哄的脾气,绝对是骗主子你的,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好就好呢?主子你阅女无数,可不要被这丫头蒙骗了!”
赵成言:“……”
“住嘴,你给我少两句话。”
你才阅女无数,你全家都阅女无数,赵成言无语地喝退了一群拉后腿的人,专心致志地站在原地——
晒起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