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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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修齐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奔波一下午,已是被折腾得全身没了力气,方进了屋子,端端地喝了水,立在一旁的侍卫就将下午的事与了他听。

    江修齐揉着眉心,“那她现在可回来了?”

    “总管大人,宋姐回来不过半个时辰,现在已经歇下了。”

    良久,江修齐只是“嗯”了一句。夜愈深,风愈凉,草木间的蝉虫也愈发聒噪,他坐在屋里,仿佛外界的所有都是重担,压得他一下喘不过气。

    宋寒枝体内蛊毒未解,若是再拖几日,便瞒不住了。她是那么机警的丫头,功夫又不弱,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她最是清楚,怎么可能长久蒙混下去。

    最最重要的是,看这天气,楚国的晴朗也是走到了尽头,不久就要下雨,而一旦下雨,楚国就要变天了。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没有多少。

    烛火摇曳,将江修齐眼下的阴影衬得更加深沉,他眼睛有些酸涩,只好闭目休息。昏黄的烛光落在他一半的脸上,明暗交错处,脸部线条明晰有致,更递着几分温柔。

    仍是那张精致的脸,只是无端憔悴了几分,连梨涡也许久没笑起来过。

    一晌,江修齐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睁了眼,问道:“她回来吃了东西没有?”

    “宋姐回来的时候情绪不太对劲,一进屋子就锁了门,什么也没。我估摸着她也不会吃东西了,就没发人去问。”

    下午便出去了,这个时辰才回来,依着她的性子,纵使赵成言请她吃饭,她也必定不会动筷子,这么想来,她便是没吃晚饭了。

    “传令去厨房,熬一碗银耳莲子粥,不加糖,不要太凉,趁还温热的时候给我端过来。”

    “可是总管大人,我记得,你从来不吃莲子的。”

    江修齐无奈一笑,“又不是给我做,你只需按着我的吩咐去办就是了。”

    那人这才想明白,感情江修齐回来自己没吃饭都顾不上,倒还惦念着宋姑娘在外没吃饭,这江修齐,待宋寒枝真的是不一般。

    “是。”

    江修齐伸了懒腰,拿冷水洗了脸,从屉子里翻出前几日顾遂锋差人送过来的地图,地图上十里城居于中央,城墙内外,是势均力敌的两方人马,在此地盘踞了近十日。

    他拿起笔,一处一处地勾画。其实此地的地形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有一处地方尚有变数。

    绕到十里城的后背,那一条被重兵把守的宽敞大道,直捣南中腹地,他的笔在此处顿了顿。笔尖蕴满了墨水,一不注意就淌了下来,将这条线路的开端晕染地无法辨析。

    就如同他的前路一样,举目是明是暗,无法预测。

    听见有人进来,他放了笔,将这地图收拾起来,塞回了屉子里。

    “总管大人,粥熬好了。”

    “嗯。”江修齐净了手,从侍卫手里端过食盒,“你们下去吧。”

    “时辰不早了,总管忙了一下午,得注意早些休息,勿要将身子熬坏了。”

    “我这条命还有用途,哪能轻易熬坏。”江修齐嘴角扯了笑,原来自己这条命,终究还是有人惦记的,也没有答话,他点了头便端着食盒出去了。

    一路行来,廊下,檐下都挂着灯笼,路径倒也清晰。江修齐端着食盒平稳地穿过层层院落,进了宋寒枝的院子,迎头便是黑漆的屋子。

    他敲了敲门,“我知道你还醒着,开门。”

    屋内毫无动静。

    江修齐无所畏惧,“你要是不开门,那我就在这里坐一夜,直到你开门。”

    黑夜里宋寒枝无奈地睁了眼。

    这一类威胁俨然成了她的天敌,上午刚刚送走一个赵成言,这下便迎来了江修齐,偏偏江修齐这段时间消瘦得厉害,她又怕他真的一夜赖在门外不走,只好扔开枕头,窸窸窣窣地爬下床。

    屋内一下亮了。

    江修齐选择略过她的脸色,直接将食盒端了进来。

    “过来坐,把这碗粥吃了。”江修齐的不容置疑。

    宋寒枝看着江修齐熟络地开食盒,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轻轻端放在桌上,一时有些诧异。毕竟以她对江修齐的了解,他现在应该劈头盖脑地骂她一顿,骂她一点记性也不长、整天跟着别人乱窜才比较正常。

    “你大半夜地过来,就为这事?”

    “不然呢?谁叫你饮食无规律,时而暴饮暴食,时而食不果腹的。”江修齐将宋寒枝按在椅子上,“知道你吃不下去,但我既然拿来了,你就要给我吃下去。这粥清淡,也不甜腻,你快吃完了休息吧。”

    宋寒枝伸手碰了碰,粥还是温热的,莲子的清香自粥里慢慢溢出来,气味清新,很是好闻。

    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起来,“好,我吃。”

    江修齐坐在了对面,右手撑着下颌,看着宋寒枝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将粥喂下去,忽而开了口。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的?”

    宋寒枝低头吃着,嘴里只含糊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啊。”

    江修齐扶额,明知道宋寒枝这是在装傻充愣,只好别过脸去。

    “嗯,不谢。”

    这或许是这么久以来,二人最为和平的一次共处了。

    粥很稠,亦很暖,可宋寒枝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喝粥似是味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一点其他的味儿也没品出来。

    她脑中不断回想的,是浓重的夜色里,赵成言离开时过的话。

    “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你有没有那么一刻,置疑过什么?你的身份,你效忠的组织,或是,你曾经杀过的人?”

    宋寒枝选择了沉默。

    闭上眼,便是冲天的火光。她还记得,数月前灭武晋祠一家时,她是有过怀疑的,武嘉尚幼,根本不谙世事,她不懂,为何他们追查镇远王的下落,连这个孩子都不放过。

    可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家的声名一直不大干净,她在影门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顾遂锋的野心。倒不是他有谋逆之心,只是他很精明,他想要的位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的人,不满他的人多,忠于先帝而力图削平顾家势力的人亦不少。

    原来顾遂锋要杀的,不仅仅是镇远王手下的人,还有那些效忠楚王的忠臣。他是在一步一步地铲除异己,让顾家权倾朝野,再无忧患。

    其实这一切都有预兆的,只是宋寒枝想得太过简单,直到今夜赵成言带她去看了一场所谓的好戏,她才陡然明白。

    不过是一场她早已看惯的围杀行动,华灯初上,一队影门悄无声息地钻进付大人的院子。火光渐渐从院落四周亮起来,里面的人后知后觉,还没来得及嘈杂一阵,刀光剑影便落下,不出一刻,付家宅内,血流成河,再无活口。

    而影卫从付宅内,搜刮出了所谓勾结镇远王的证据——一沓与镇远王有来往的书信。

    宋寒枝看到这里一阵冷汗。她在付宅对面的高阁上,隔着珠帘,她也能清晰看到,那用盒子装好的书信,分明是在影卫来之前,有人偷偷送进来的,前后时间相差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付家的人至死都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成了勾结镇远王的人,但他们,却是再也不能开口替自己伸冤了。

    看着那些影卫拿着所谓的物证,将现场交给官府后转身就走的场景,宋寒枝仿佛看见了自己,顿时一阵恶寒。

    这便是曾经的自己吗?

    自己不过是顾遂锋养来护家的狗?

    宋寒枝死死攥住栏杆,看着付宅内冲天的火光,久久不能平静。

    “这只是冰山一角。”赵成言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凉凉的话语落进风里,听来有些恍惚,“顾遂锋掌权多久,这种事情就发生了多久。我只是庆幸,顾遂锋他没有把赵家放在眼里,否则,我赵家就跟不久前灭门的丘家一样,无理可据,死无葬身之所。”

    “好了,你不要再了。”

    赵成言走到珠帘前,放下了深青色的帘幕,将眼前的杀戮隔绝开来,可冷冽的气息一经缠绕入骨,便是很难褪下来的。他本想开口谈一谈顾止淮接手影门的事,可望着宋寒枝的脸色,想了想,没忍心再谈下去。

    “时辰不早了,你带来的那个侍卫还在门外守着,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再拖下去,我怕惹祸上身”

    宋寒枝一言不发,恍惚地出了门,赵成言带着人跟在她后面,一路上只剩灯火虫鸣,再无话语,直到看着她进了府,才离开。

    等到一个人走在院里,深夜的冷风一阵阵刮过,宋寒枝的头脑才清明了些,先前的浮躁顿时歇下来不少。

    不能乱,一乱就让赵成言钻了空子。

    顾遂锋不是什么善茬她知道,可相比于顾家,赵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晚的事情太过巧合,巧合到她甚至觉得,那不过是赵成言派人演的一场戏。

    而那些蒙面的人,只是身手不错而已,也未必就是影门的人!

    虚实难辨,真假难辨,赵成言此人是好是坏,宋寒枝向来看不清楚,实在是不该轻易就教他服了,乱了自己的方寸。宋寒枝有些懊悔,今夜出去一趟着实像跌进了糖缸,乱惹一身不,还无法轻易捋明白。

    想及今夜的事,宋寒枝思绪如麻,却忘了房内还坐着一个江修齐,正在守着她吃饭。

    江修齐回过身,见宋寒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勺子就抵在嘴边,却愣是没喂下去,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喂喂喂,你在想些什么?吃个饭都能吃得这么不专心。”

    “没什么。”宋寒枝摇摇头,直接端起了碗,将剩下的粥一口喝了个干净,“我吃完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江修齐端了食盒,跨出门没几步,忽而又退身回来,倚在门框上,挑眉笑道:“妹妹,你要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可以跟我,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宋寒枝点点头,看着江修齐晃悠悠地出了院子,心下五味杂陈。江修齐真的是消瘦了许多,手上的伤尚未恢复,又遇上游左来了楚都,想必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到游左,宋寒枝倒是诧异,赵成言常年不与这些杀杀的挂钩,竟也知道这号人。

    先前在高阁上等着的时候,宋寒枝无意中出游左在楚都,没想到赵成言只是笑了笑,并未感到诧异。

    “你一个满腹经书的公子哥,竟也知道游左?”

    “我自然是知道。”赵成言笑得眼底有了深意。

    后来,宋寒枝起身去掀帘子的时候,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赵成言随口胡诌的,只觉身后一声嗤笑,随即轻轻淡淡飘来一句话。

    那是赵成言的声音,若是再轻一分,就会淹没在珠帘的交击声里,无人察觉。

    可是没有,宋寒枝还是的的确确地听见了那句话:

    “游左其人,拆字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