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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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续了十来日的烈阳终于收敛了锋芒,天色渐渐沉下来,看上去,似是有雨落下的前兆。

    这些日子,江修齐往宫中去得越发频繁了,宋寒枝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只觉得这些日子回来,他的脸色一次不如一次。

    白日里阴沉了一天,到了晚间,江修齐还是没有回来,宋寒枝本想央他求个情,去看看影门的卷宗,可终究是没等到他,只好草草吃了晚饭,休息去了。

    对于赵成言的那些话,她仍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但她只是个影卫,影门唯一要她做的事情便是杀人,她没有权限去私自调动卷宗,查看被杀之人的具体情况。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一道刺目的白光忽而闪过,宋寒枝立即警惕地立了起来,几息过后,闷雷声从天际传来,震得宋寒枝身下的木床都在轻颤。

    宋寒枝松了口气,原来是雷了。从窗户间隙漏过的凉风吹起了床幔,丝丝凉意涌来,她的睡意被全数驱散,索性卷了被子在身上,坐在床头发呆。

    雷声一阵大过一阵,宋寒枝的心绪也愈发烦躁,似是受雷声的影响,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分地窜来窜去。

    不对,情况不对,宋寒枝摇摇头,陡然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她头脑发晕,双眼也模糊得厉害,只好一把攥住床架,大口大口的喘气。自己这是什么了?怎么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胸腔里似是被刀搅动,顿时疼得宋寒枝几乎晕厥过去。她捂着胸口,指节泛白,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上淌下来,渐渐湿了床褥。

    疼,真的疼,过去在影门训练时受的痛,加起来也抵不上此刻的半分。

    忍耐了半晌,痛意并未减轻,反而更甚,死死攥住的手也没力气了,宋寒枝头昏眼花地倒了下去,滚在了床底。

    “唔。”喉咙里泛起腥甜,她忍不住稍稍张了嘴,胸口一阵搅动,一口污秽的黑血便吐了出来,落在地上,看上去妖异得紧。

    我他妈是被人投毒了吗!

    刚刚缓了一口的宋寒枝,胸口里又翻江倒海起来,这次她终于是忍不住了,捂着胸口,疼的在地上滚。

    “啊……啊,啊!”

    隐约里看见了门的方向,宋寒枝汗涔涔的手扒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口爬过去,嘴里的血尚流个不住,在她的身后拖起一条黑红的痕迹。

    好不容易开了门,她沿着台阶往下爬,手下不稳,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外间很凉,闪电雷声不住,她却是再也没有了力气,蜷缩成一团,滚在了石阶下的角落里。

    迷迷糊糊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声,可院门始终没有人开,后来胸腔里的疼痛沿至前额,她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墙上撞,想把自己撞晕过去。血沿着额头淌下,染了她一脸。不知这样撞了多久,她眼皮重的渐渐抬不起来,终于是昏了过去。

    后半夜落了雨,庭院里除了宋寒枝,一个人都没有。她蜷在角落,风卷着雨在她脸上,她只是微微颤了睫毛,仍是没能醒过来。

    翌日一清早,江修齐一推开院门,便见宋寒枝躺在一泼血水里,的身子缩成一团,面上血迹狰狞。呼吸声倏地变重,瞳孔骤然放大,江修齐手里一滞,一碗粥顿时翻在地,他几乎是飞也似地过去将宋寒枝抱起,伸手在宋寒枝的鼻翼上探了探。

    极其微弱,却还吊着半条命。

    宋寒枝全身上下被雨浇得湿透,额头上伤口森然,依依能见到白骨,胸前的衣服也被抓得七零八落,嘴角仍自渗着黑血,江修齐揽着她的腰,手心一片冰凉。

    但怀里的人,似乎比他的手更凉。

    江修齐本就消瘦的脸上显出了青筋,泛白的指节扣住宋寒枝的腰,又往怀里送了送,大声喝道:“来人,快来人!传大夫!”

    ——

    此时的江北,漫路寒风,九渊山下只余一圈黑色的柴火余烬,湿天雪地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烟。不远处就是一方浩浩荡荡的营帐,而此时的巫有道坐在其中最大的一座营帐里,周围坐着的一圈人正友好地注视着他。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巫有道回着笑,心里却不住地鼓。

    还笑,笑你麻痹,分明就是把我绑过来的,还装出这么一副纯洁无害的样子。

    营帐大得很,四角都点着暖炉,中间更是点着炭火堆,暖意沿漫,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顾止淮坐在最高处,脱去了厚重的大氅,只露出了雪白的中衣,修长的身形顿时显露无余,长发亦用玉簪束起,剩下几缕随意搭在胸前。

    他正低了头,巫有道在下面一句,他便仔细写一句,饶是没多复杂,他还是一字不漏地全数记了下来。

    写到最后,巫有道忽然噤了身,顾止淮身子一滞,抬头望向他,“怎么突然不了?”

    “我是觉得,你写下的那些都不是太稀罕的玩意儿,按你的手段,自然是可以弄到。不过引蛊出身可不仅仅只是要药材,还得有人渡蛊才行。”

    “渡蛊,不就是将蛊转移到另外的人身上吗?我既是能轻易弄到那些药材,自然也可以轻易弄到可以渡蛊的人。”

    巫有道笑了,胡子吹得老高,“你以为渡赤水蛊是这么容易的吗?我活了大半辈子,都还没研制出赤水蛊的解药,怎么可能随便找个人就能渡蛊!”

    “你是什么意思?”顾止淮停了笔,听着巫有道的话,他已是觉察到些许不对来。

    “一旦渡蛊,赤水蛊就从原主身上,转到渡蛊之人身上。若是没能及时解蛊,那渡蛊之人必是死路一条。”

    “这个我自然知道。”

    “所以啊,问题就在这里,渡蛊之人,须得自愿承受赤水蛊的毒性,愿意以自身换原主的解脱,才能完成渡蛊。若是渡蛊的过程中有一丁点的动摇,那么赤水蛊就会立即反噬,无论是原主还是渡蛊之人,都得死。”

    巫有道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只余外间的风在不断地拍,听起来有些瘆人。

    长久的寂静后,顾止淮手中的笔咔嚓一声折断,他慢慢抬起头,好不容易生出的暖意被了个干净,“不要告诉我,这见鬼的赤水蛊,是你所创的。”

    话语低沉,更多的,是威胁。

    “赤水蛊自然不是我创的,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怎么渡它了。”

    顾止淮上下量着巫有道,眼神复杂,随即掷了笔,扬手对着看热闹的众人,话里莫名带着烦躁,“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是。”

    待营帐里的闲人走尽,顾止淮方坐了下来,白衣勾勒的身形,几乎快被座椅上的貂绒陷进去。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匆匆阅过后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那写着“渡蛊人”的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染上了浓重的墨迹。

    顾止淮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巫有道,你知道我是谁吧。”

    “本来是不知道的,可你把我扣在这里一天了,我就是再笨也猜到了你是谁。都楚国丞相顾遂锋手段了得,他的儿子也是个狠角色,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影门的掌门人,如今一看,顾侯爷果真名不虚传。”

    巫有道笑得比哭还难看,心想老子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么多年就还没人能拿我怎么办,你他妈倒好,一把火就把老子给烧下了山,还烧死了我那么多蛊虫。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顾止淮的手抚上桌子,指节泛白,不断摩挲着鎏金铜盏,看着座下的巫有道,一时松了些语气,“你既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和我做交易,你不亏。”

    巫有道以为顾止淮又要算计他了,便也没回答,无所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我可以将你收为门客,跟我回楚都后,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养蛊,还是制蛊,我一定会倾尽财力,助你一臂之力。我麾下的人力物力,只要你需要,我都能让他们任你驱使。”

    巫有道穷得常年揭不开锅,天天捣鼓那些蛊虫,饲喂的药材也都是些昂贵的稀罕玩意儿,一直在做着亏本买卖,就是偷偷下山赚点外快,都会被列王派了人一通乱箭给撵回去,听到这话,他猛然动了心思。

    他手上尚有几件事,就是因为没钱了才搁置下来,要是有了顾止淮这样的人做靠山,何愁办不出事来!

    正喜滋滋想着,又听见顾止淮道,“先别慌,这些我都可以做到,但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才行。”

    巫有道:“什么事?”

    “你过,要是中了赤水蛊,人最多能活五个月。眼下也只有渡蛊这一个法子,那我便要你在这五个月的时间内,全力研制出赤水蛊解药,救出那渡蛊之人。”

    “这个好,只要给我足够的人力物力,我一步一步来,五个月做成解药没问题。不过,”巫有道瞄了一眼顾止淮,顿了顿才,“我这心里有些慌呐。”

    顾止淮皱眉:“为什么?这件事你只要做成,你要什么报答我都给你。”

    “我慌的是,顾侯爷这般聪明的人,要是到了楚都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顾止淮似是懂了巫有道的顾虑,淡淡一笑,“先生只管放心,不会。”

    巫有道:“未必呐,我这心里还是慌得很……”

    顾止淮挥手,断了他的话,脸上没有了不耐烦,反而笑得从容。那神情,分明是看淡了某种生死,无谓而又无惧的模样。

    “我就是那渡蛊之人,我的一条命就全仰仗先生你了,又怎会翻脸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