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被带回了驻军地。

    等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 已经是第二天了。

    “你醒啦？” 一位年长的妇人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

    楚楚有些慌忙地坐起身来，应道：“嗯。”

    妇人伸手帮她垫了垫枕头, 和蔼地笑道：“别紧张，我姓钟, 大家都喊我钟娘。”

    “你受了些惊吓，把这碗药喝了，会觉得好受些的。”

    “谢谢你。” 楚楚接过药碗，感激道。

    她一口将药饮尽，苦的舌根发麻，心下却没来由地安定。

    她有些紧张地问道：“昨天，救我的人, 是谁呀？”

    楚楚从钟娘的口中得知了那位少年将领的名字。

    他叫杨寻，出身寒门却极具军事才能。十六岁就独自领兵作战，率军千里奔袭, 直取敌方将领首级，一战成名。

    如今不过二十又三, 已经是军功赫赫, 镇守一方的骠骑大将军了。

    军队不养闲人, 杨寻答应暂时收留她，日后找机会将她带回中原。就这样，楚楚成为了驻军地后勤部队里的一员。她努力学着帮受伤的士兵包扎, 学着缝补衣裳，学着扫做饭。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不用学着去讨好别人, 不用违心地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杨寻每次出征，楚楚都会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他，看他屡屡横扫强敌，看他次次大胜归来，看他步步封侯。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优秀，又这样耀眼，就像天上的太阳。

    一日，杨寻又得胜归来，他大摆筵席，犒劳这次在前线浴血奋战，立下军功的将士们。

    楚楚偷偷坐在帐子外面，听杨寻讲行军路上的有趣事情，听他们醉酒时立下的豪言壮语，感受着这些士兵们的拳拳赤子之心。

    夹杂着黄沙的风刮来，吹得脸有些发疼，但楚楚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楚楚听见杨寻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怎么睡在这里。”

    “将军...”

    “嘘。”

    下一秒，她就被人轻柔地抱起，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铠甲，但楚楚的全身都烫得要烧起来。

    “我带她回去。” 杨寻如是。

    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忽地，两人的身形一阵扭曲，幻化成了另一处场景。

    ......

    “楚楚，待我这次凯旋，我就娶你过门。”

    “将军。” 楚楚低头替杨寻理了理铠甲，柔声道：“我身份低下，实在配不上您。”

    杨寻似乎有些恼怒。他紧张地握住楚楚的手道：“我娶我中意的女子，和身份有什么关系。”

    “还是，你不愿意嫁给我？”

    “怎么会！” 楚楚脱口而出，随即又羞恼地低下了头。

    杨寻开心了大笑了几声，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道：“楚楚，我舍不得你，你这次陪我出征吧。”

    “好，我也舍不得您。” 楚楚收紧了双手，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这个冬天异常的冷，大雪连续下了十几天，本来只需半月的路程，大军却生生走了一个多月。

    楚楚拥了拥身上的狐裘，坐在营帐里替杨寻缝补衣物。

    “楚楚，楚楚，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杨寻有些急切地声音从帐外传来。

    听见他的声音，楚楚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将手中的针线放在桌案上，站起身去迎接他。

    才刚走没两步，杨寻已经撩起帐门走了进来。

    “将军，你回来了。” 她柔柔地喊了一声，声音婉转动听。

    他身穿着红缨战甲，头顶和战袍的肩膀之上，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楚楚掏出帕子，轻轻地帮他拂去眉毛和睫毛上的霜雪。

    杨寻捏住她的手，神采奕奕道：“快猜呀，你肯定喜欢。”

    “只要是将军带的，我都喜欢。”

    “是紫檀琵琶。” 杨寻献宝似地把他藏在手后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楚楚面前。

    “你爱唱歌，这个配你最合适不过了。”

    楚楚伸手抚上琵琶的弦槽，眉眼都笑地弯起来：“谢谢将军！”

    杨寻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楚楚，为我演奏一曲吧。”

    “嗯。”

    楚楚转身坐下，一首出征曲从她的指尖流出。

    她的将军，定能得胜归来。

    这首曲子还没结束，副将就急匆匆地闯进来，神色忧虑道：“将军，敌军突袭。”

    杨寻神色一凛，沉声道：“全军待命，随我出征。”

    “等我回来。” 他对楚楚，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可是楚楚却没能等到他。

    杨寻战死了，尸骨无存，消失在了皑皑白雪中。

    楚楚不明白行军仗之事，只听好像是战场上的配合出了问题，前来支援的人没有按照计划到位。他带领的五万大军陷入包围圈，几近全军覆灭。

    杨寻在京城没有府邸，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边关。

    楚楚带着他的遗物，回到了他的家乡。

    杨寻下葬那日，下着大雪，坟头很快就白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楚楚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抱着他的墓碑，哭得不能自已。

    楚楚在这座城里住了下来，和杨寻的族人们住在一起。

    她在军营里学了医术，便在这摆了个简单的摊子替人看病，她想守着杨寻的墓。

    日子虽然清苦了一些，但她却觉得杨寻一直都在她身边。

    直到有一天，他的墓被人翻了出来。

    她望着被烂的棺木，散落一地的盔甲，身体不断颤抖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派人开棺的是这座城的城主，他面露讥讽之色，一脚踩上红缨头盔，唾骂道：“一个叛国贼，还想有墓，简直可笑！”

    她发狠地抢过头盔，护在怀中，呆呆地重复着：“他不是，他是大将军，是大英雄。”

    是她的大英雄。

    “他不是。”

    县令嗤笑了一声，不屑道：“有什么不是的，铁证如山。”

    他朝半空中拱了拱手道：“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杨氏一族，满门抄斩！”

    “不会的，不会的。” 楚楚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是的，他不是！”

    县令被楚楚凄惨的哭喊声吓得倒退了几步，摆了摆手道：“啧，真是晦气。”

    “一个女人，懂什么。”

    他抛下这句话，随即不再多做停留，转身就走了。

    钦差大臣在三日后抵达城中，他带来的人马推倒了杨寻的雕像，杨氏一族上上下下百余人，全被拉到市场门口处斩。

    百姓们朝他们身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一边咒骂着他们是叛国贼的亲人。

    手起刀落，鲜血染红了石板道路。

    楚楚因为并没有正式过门，而逃过一劫。

    她想申冤，她的丈夫绝不是卖国贼，他是驻守边关十余年的英雄，威名赫赫，震慑一方。

    楚楚背着杨寻的盔甲，沿着上京的路，一路击鼓鸣冤，却没有一个人理她。

    终于在她快到京城的时候，一个知府接见了她。

    他看中了楚楚的容貌，答应若是楚楚陪他一晚，他就帮杨寻申冤。

    只要能帮杨寻，楚楚什么都愿意做。

    可是没想到，那知府竟翻脸不认人。楚楚在睡梦中被人拔了舌头，连夜就给丢了出来。

    她失去了贞洁。

    也再不能话了。

    楚楚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城里，想再为杨寻立个坟，好让他在地底下能够安息。

    可是她没有钱，置办不起墓碑，棺材，她甚至连翻土的锄头都没有。

    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她只能用手去翻挖山间的冻土，将杨寻的盔甲埋了进去。

    但城里的人却不愿意放过他们。

    他们一次次地翻出杨寻的遗物，踩在脚下羞辱着：“卖国贼也配入土为安？”

    不是……他不是。

    楚楚想反驳，却只能发出“啊，啊” 的无意义的叫喊。

    她好恨。

    杨寻明明那么好，他为百姓立下这么多军功，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见呢？为什么连死了都不能让他安生呢？

    她恨那个城主，她恨这里的百姓，她恨那个知府，她恨她自己。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在她趴在杨寻的墓前，奄奄一息时，有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你想保护你丈夫的墓对吗？”

    “我可以帮你，你愿意么？”

    楚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却只看到模糊的一片。

    “啊，啊。“

    我愿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

    苏渺和林非池从蛇骨婆的记忆中退了出去，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事情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蛇骨婆见他们出来，立刻跪着爬过去扯住苏渺的衣角，嘴里着急道：“啊，啊，啊..”

    一边还磕起了头。

    苏渺蹲下去扶住她，叹了一口气道：“李寻，是你丈夫的转世对吗？”

    “啊，啊。” 蛇骨婆飞快地点头，眼睛亮亮的。

    她指了指山下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很是急切的样子。

    苏渺安抚性的按了按她的手，温声道：“楚楚，我明白你的心情。”

    “只是城中百姓误入此地，被蛇群所伤，如今危在旦夕。他们不是百年前羞辱你们的人，他们需要蛇毒的解药。”

    蛇骨婆一愣。

    苏渺继续道：“若是你想和李寻在一起，手上有血债，可是万万不行的。”

    “啊，啊，啊，啊。” 蛇骨婆震惊地抬起头来，嘴里急切的呼喊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她激动极了，高兴地弯起嘴角，眼泪却争先恐后地从她眼睛中涌出，又哭又笑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 她扯住苏渺的衣角不肯放手，又磕起了头。

    “别跪我了。我也不是免费帮你。” 苏渺拦住她，解释道：“妖怪当铺的规则，你典当一件物品，我帮你实现等价的愿望。”

    “你...”

    苏渺话还没完，蛇骨婆已经五指成爪，置于腹间，直接将妖丹取了出来。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妖丹离体的剧痛让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但她仍咬着牙把妖丹递给苏渺，焦急地指着它道：“啊，啊，啊。”

    苏渺接过蛇骨婆的妖丹。

    楚楚的执念很深，这枚妖丹已经足够让她恢复成人了。

    苏渺的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光芒，她伸手置于蛇骨婆的额头之上，渐渐地，蛇骨婆苍老皱缩的皮肤开始变得鲜嫩有光泽，她的头发重新变得乌黑，身量拔高，恢复成了她为人时的模样。

    楚楚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白润的双手，忍不住惊呼出声道：“我...”

    出口的声音清脆悦耳。

    她震惊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又试着开口道：“我，我，我能话了！”

    苏渺笑道：“是呀，你能话了。”

    “大人，你，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楚楚激动地语无伦次。

    苏渺拍拍她的手道：“不用谢我，等价交换罢了，你现在是个普通人了，只有一世的寿命而已。”

    “去吧，他还在山下等着你呢。”

    “大人今日之恩，楚楚永不敢忘。” 她又郑重地给苏渺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来，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了。

    苏渺望着她娇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内心百感交集。

    有感动，有安慰，还有一丝疑惑与不安。

    看完楚楚的记忆，有一件事情一直盘桓在她的心头，那个诱使楚楚成妖的人，到底是谁。

    她侧头想问问林非池的意见，可下一秒，林非池就软着身子，整个人栽倒在她怀中。

    “北，你怎么了！”

    苏渺急切地想去探林非池的脉搏。才刚刚碰到他的手，指尖就瞬间被黏腻的触感包围了。

    苏渺翻开一看，吓得心跳简直都要停止了。

    他双手的掌心，全是被掐出的指印，伤痕累累，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