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寒冬将退,再过些时日便要开春, 京都梁宫好景, 却比先帝在时沉寂许多, 少见丝竹声。
梅林深处亭阁,两位郎君对坐,玉棋子零星, 是刚开的局。
“尚未封后, 别先有了皇子。”青衫郎君嘴角噙笑, 目光转至颜修脖上未褪的红痕, 随手摆弄一黑子。
颜修也不遮掩, 衣襟口微松,拢都不拢。今日休沐, 不必早朝,昨夜也自然没放过她。“有又如何?先帝无德, 且皇家少子, 丧期立后未为不可。”
青衫郎君啧啧两声, 是个狠人。为了她,将宫人几尽换了一遍, 也不忍忍。
颜修皱眉, “才三年未见, 哪里学来的?”痞样。
“跟你姐夫。”
素来清冷自持的郎君罕见地变了变脸色,“阿姐她当真?”
“你想杀她的时候记得她是你阿姐?”平放在袖边的折扇被开,这一个话句句不饶人,“陛下好算计, 新姐夫是土匪。”
不过眨眼间,新帝神色恢复如常,不急不缓地开口,“若我将她许给你?芙蓉玉暖雪灵芝,得此美人,怎舍得叠被铺床?”
青衫郎君果然被噎了一口,这是他三年前的原话……“你若将她许给我,裴锦子可能要会将我活吃了。”
“李家公子通读诗书,明晓治世经济,就这么调到外头去?”方才那个话题太危险,他随口换了一个。
对坐的新帝微勾唇角,执了一白字将方才的黑子拦住,“可惜他不知,不是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陛下太狠了,不过,徐某喜欢。”他当年在长仪和颜修中选了颜修,便是看出长仪不及他狠厉。为帝者,最不能阴柔。
梅树边有声树枝断裂的响动,似是风吹断枯枝而响。
虽是短促,不过亭中两人都察觉到了。
青衫郎君微抬眼皮,看了一眼颜修,放低声音,“陛下的猫儿不安分,陛下还能坐得住?”
颜修观棋认真,眉眼间温柔沉静,“没伤着,要是伤着了,她会叫。”
不远处梅树后的姑娘稳住慌乱的心跳,看了一眼凉亭那边,确定没被发现,才口呼气,提着裙摆往回跑。
她听得不清楚,却隐隐约约听到了四哥哥阿姐,是要伤阿姐吗?
宫墙下有两三宫女太监走过,看见长安,俯身行礼。
长安没管,避过人多的地方,往阿姐住的宫殿跑去。
到底是娇弱的姑娘,再加上颜修昨夜要得狠,才跑了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气,好在没人跟着。
她原以为跟着的那些宫人是监视她的,后来发现有时候不让她们跟就不跟了,索性这几日能发走就发走了。一个单纯的姑娘,就算学聪明了,也想不到就算她们不跟着,周边也处处都是男人的眼线。
“阿姐?”长仪殿里有檀香气,桌案后静坐的公主抬腕执笔,娴静淡雅。若不走近,看不出她消瘦了些。
长仪看了姑娘一眼,弯唇浅笑,手上动作未停。透白纸上墨色未干,她写了许多字,还有些闲词,其中最多的是“裴锦”二字,墨迹上带着淡淡愁绪。回来一月余,她想了很多事情,也想他,每想起时就写一次。
“阿姐,还是想办法出宫吧。”长安已经不信颜修了,即便他今早帮她沐浴时还不会伤阿姐。
“不必担心我,”长仪伸出手,在姑娘白嫩嫩的脸上摸一下,温柔看着含泪的眼睛,“不要哭。”
她刚回来时,姑娘扑到她怀里哭了整整一下午,衣襟哭乱,露出暧|昧的红痕。“每隔两日就要……”她哭得很伤心,从来都没经历过这些,又羞涩又害怕,觉得自己要被四哥哥弄坏了。
长仪哄她,搭在身侧的玉手攥紧衣带,竟然真的是四郎!看起来有些病弱的皇子,幼时还时常往她身后躲的四郎!她在华阳时猜测了许多次,一直不能相信。
当时姑娘断断续续地自己不是公主,却隐瞒了一些别的不愿意,她见她哭成那样,也不好追问。
“阿姐还没有事,不要担心了。”着从用绢帕将她眼角刚刚掉出来的泪珠子擦了。她从就乖,阿娘又去得早,即便不是自己亲妹妹,心里也疼惜的。
长安吸吸有些红的鼻子,乖巧地忍住泪水。这些时候,她只敢和阿姐哭。之前以为自己和四哥哥哭了他或许会心软,后来经历了几次才发现,若不哭还好些,要是哭了,他就会欺负得更厉害。
“可是不出宫,万一……”
“阿姐留在宫中,还有些事情要做。”已经一月有余,她虽是被困在梁宫中,却能知道些消息。莲心和苑柳已回京都,照月阁也有人进来。但就像她在华阳时猜的那样,整个梁宫,都在一个人手里。
她要留下来,探查清楚四郎与北幽的关系。
还有,狼崽子,不知去向。
日头渐高,外面有宫人过来请长安回去。姑娘乖巧地站起来,跟着那个宫人去了。
长仪接着写了首闲词,然后连带着纸紧紧攥成一团。四郎不会伤她,也是因为没必要了。即便她不死,也再不能威胁到他的位置。三年之中,她羽翼被几乎斩尽,他根基愈深。
园中梅树上有水滴落进鱼池中,带出一片涟漪,圈圈荡开。
公主起身,莲步轻移,出了宫殿,后面紧跟着两个年长的宫女。
青砖路上还有些湿润,越往深处走,宫墙越深,碧青色砖瓦上积累了些尘埃。
昔年女帝陛下的灵堂,冷清寂寥,满地枯叶残枝无人扫,就连门口的白灯笼,也欲坠不坠。
“等在外面。”
跟她的两个宫女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
“此处宫墙幽深,还怕我跑了不成。”
“奴婢不敢。”
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替她将门推开,灯烛点上,然后心退出来,“公主请。”
木门年久,合门时吱呀许久,灯烛映照下,细碎的尘埃漂浮在空中,带出一个个极的光点。
长仪捂唇轻咳两声,将光点轻轻拂开,室内味道有些呛人。
皇姑母去后,极少有人过来,排位上都蒙了一层灰。即便是自己亲姐姐,宁王也像是恨极了她,都不许别人过来悼念。
“瑶儿愧对您厚爱。”
她想到了那个中毒倒地的宫女,想到了当时姑母漠然的眼神。
“当年那毒,是您下的吗?”
灵牌端立在中间,似她在世时一般威严,却没有声音来回答她。
长仪走至跟前,细长葱白的手指在放置灵牌的案桌上拂过,干净的指尖即刻便覆盖上一层灰垢。
她没有移开,指尖在案桌上轻轻点动,“瑶儿和您不一样,对么?”
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秀丽的峨眉蹙起。
不对……
长仪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弓起手指,在案桌上轻轻叩了叩。声音,太过清脆。
她神色不变,指尖顺着案桌往边角处划过,直到摸到个不对的东西。
过了许久,她才将手中的东西重新放回,拿出绢帕来擦净手,推门出来。
两个宫女还等在外面,见她没动声色地出来了,心中才松一口气。
“回去罢。”
梁宫夜冷,她回来后更不喜多人,沐浴后便吩咐人下去了,只留着琉璃罩里的烛火,散着柔和的光。
床榻上的美人一手在被褥角摩挲,一手轻柔眉心。
那是一本名册,有些年头了,纸页发黄。那,很可能是皇姑母的某个名册。
且名册上好些人名她都太过熟悉,她故去的阿娘,她的两个兄长,长安的阿娘,她见过的两个女官,一些宫女丫鬟,还有,锦娘。
锦娘……
是巧合吗?
最让人骨寒的是,除了一些丫鬟太监和锦娘她没印象,那名册上写的,大多都是已经死去之人。
兄长名字在阿娘名字之后,而他们,也确是是在阿娘去之后出事的。
但就她认得的,写的顺序,和他们死去的顺序一样。
为什么,要记下来?又是谁记下来的,皇姑母吗?
锦娘是丫鬟吗,还是女官?
她觉得眉心有些痛了,困倦也侵袭上来。
闭眼是垂地的帘帐,地上躺着个嘴唇发紫的丫鬟,睁眼看着。帘幕被风吹起,从地上的女尸上拂过,从她睁大的眼睛上拂过。女尸慢慢起身,从地上爬起来,像她走来,发紫的嘴唇格外清晰。
屋瓦上一声响动,长仪惊醒,周身都起了薄汗,呼吸急促,嗓音干哑,“什么人!”
守夜的宫女在外间,没有她的吩咐,不会随意进来。
但此时有人推门进来,琉璃灯下映照着高大的身影。透过遮挡的帘幔,能看见似是太监的扮。
她宫中从来不用太监!是四郎终于要下手了吗?
长仪稳住呼吸,摸到了枕下的匕首,指尖在刀柄上刻的“锦”字上流连片刻,然后顺手紧紧握住,随时准备拔出鞘。
来的人一步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透过帘幔笼罩住她。
骨节修长的手指缓缓挑起帘幔,直到她看见那个人的脸。
作者有话要: 咳咳咳,猜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