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桌上那一盏烛火摇摇晃晃,照清沈清宵的睡颜。
沈清宵平躺着,双手交叠腹上,睡姿极其端正,如瀑乌发在软枕上逶迤散开,阖上一双冷厉眸子后,他的五官也柔和了不少。
因此江何才放心地看沈清宵的脸,发觉他用的幻术连他也看不破。
床很大,沈清宵留了内侧的一大片位置,江何拢了拢外袍,看着温暖的被窝有些眼热。
江何想了下,伸出手慢慢靠近沈清宵,目光在沈清宵紧阖的眼和身上来回梭巡,对方呼吸绵长,像是睡得很熟,对江何的无声靠近毫无反应。
黑影渐渐覆盖在沈清宵身上。
沈清宵身上没有哪里动过,但他的指尖有些紧绷,如果有心人看了,会觉得这是以指为剑的防备姿态。
五指距离沈清宵的手还有一寸距离时,江何忽然一顿。
江何警惕看向沈清宵的脸,抬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见他真的没反应,才将手伸向他的手腕,随后握起……
于是沈清宵的指尖动了下。但下一刻,江何另一手轻轻将被压在腹上的锦衾拉出来,他的手很快又被放了回去,连江何手里的温度都没感觉到。而后江何抓着锦衾一角,轻缓拉到沈清宵脖子下,将他的身体都盖上。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江何起身朝书案前走去,不过走到半路又回了头,脚步放得很轻,像是做贼一样,慢慢靠近床沿,然后指尖慢吞吞够着沈清宵放在床边矮几上的女款长袍。
明知道对方没听到,他还是声:“借你衣服用一下,我有点冷。”
沈清宵:“……?”
江何屏着呼吸拿走衣服,抖开裹在自己身上走回书案前,整个身体裹在外袍里,蜷缩在圈椅里。
沈清宵的外袍不太厚,但在室内到底没有外头冷,江何累了一天早就困得不行,眯了会儿眼很快就睡着了。
等江何的呼吸平稳下来后,原本一直安静躺在床上的沈清宵睁开了一双清冷如霜的眸子,他看了眼身上盖着的被子,再偏头看向披着他的女款外袍趴在书案上睡着的人,神色复杂。
梅林深处,望月楼窗台对着正东方。
阳光哗啦一下泼洒在江何身上,他才终于醒过来,可趴着睡了一宿身上累极了,他实在是不想动,嘟囔两句发发起床气后又埋头接着睡。
“江何。”
有人喊了他一声,迷糊间江何烦躁抬头,正要怒骂是哪个敢吵他睡觉的王八蛋,谁知一睁开眼就对上沈清宵那张脸,“谁……沈清宵?”
调子急转而下,很有些诧异。
沈清宵衣服已经穿好了,连发髻都梳好了,斜斜插着几根簪子,发间缀着纯银流苏,一动就清脆的响,不施粉黛也相当端庄秀丽。
江何很快坐直,“你醒了。”
沈清宵站在窗前,正好挡住了外头照进来的日光,其实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早就在江何面前坐了很久了。
“紫苑在楼下等你。”
江何还有些迷糊,片刻后才点头,“好,那我走了。”他刚起身,肩上还披着的衣服便往下滑落,江何赶紧除下外袍,有些羞涩地还给沈清宵。
“你的衣服。”
沈清宵接过,看着他不话。沈清宵到底不寻常,在他面前江何没发脾气,揉着脸朝楼下走去。
“等等。”
“何事?”江何迟疑回头。
沈清宵随手将外袍放下,脸上分明也没有什么表情,大概是今早的阳光太过暖和,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让他看起来竟有些娴静柔和。
他一步步朝江何走来,到了跟前,抬起修长白净的手伸向江何,江何怕他又跟昨晚那样乱摸,下意识退了半步,按住丹田。但沈清宵的手却到了他锁骨前,并未触碰他的丹田。
他在整理江何睡得微皱的衣襟。
江何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你的剑侍还在楼外等着,在外人面前,你我是夫妻,若是你这样一身狼狈下去了,她们会怎么想?”
江何顺着话道:“那该如何?”
沈清宵拿那双疏离清冷的眸子看他,倏然,浅淡柔软的唇角勾起柔柔一笑,吓得江何身体僵住,但重头戏还在后头。沈清宵朝他笑道:“夫君莫急,你头发乱了,妾先帮你梳头。”
夫……君?!
从沈清宵口中出这二字,江何整个人都被雷得外酥里嫩,直到他被沈清宵按在梳妆的铜镜台前坐下,发冠也被拆下来,才缓缓回神。
这大抵是沈清宵对他昨夜连喊了几次的“夫人”的回应吧。
盯着被随手放在镜台上的发冠,继上次被沈清宵准头极差烂了的那个发冠后,江何有种不好的预感。
铜镜中可见二人模糊的面容,沈清宵趺坐在他身后,手中玉梳缓缓梳过他的头发。或许是铜镜太过朦胧,沈清宵此刻竟然温婉得不像话。
“夫君在紧张什么?”沈清宵问。
他的嗓音一听就是明显的男人嗓音,并不太粗,低低沉沉的,稍有几分清脆,也很好听,而被他刻意压着时,竟像极了绵软缱绻的江南调。
但昨晚明明不是这样的,沈清宵不是很嫌弃他的亲近吗?他突然转变的温柔态度吓得江何有点害怕。
“没有。”
沈清宵低低一笑,呼吸擦过江何耳尖,他不适地偏开头,但对方的手先一步按在他肩上,让他无法躲避。
铜镜里沈清宵的脸险些贴上江何耳尖。
“夫君若是没有紧张,昨夜为何不敢上床?”
江何老脸一红:“……”
上什么床,得这么坦荡真的好吗?
沈清宵望向铜镜,这一刻他几乎和江何头靠着头,很亲密。
“夫君,你最近变了不少。”
话音落下,江何立马扯出敷衍的假笑,“我哪里变了?”
沈清宵按在江何肩上的双手缓缓往下,指尖在他发间穿梭而过,更显得肌肤白净。他确实是在给江何梳头,十指也撩起了一部分青丝,而后稍稍往后退开一些,唇边却是冷笑。
“你在跟我装傻?”
江何默默看着那张让他艳羡的脸,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铜镜内的沈清宵低眉顺眼,一双巧手将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江何,我的耐心不多,我护了你半年,你至今没把我要的东西找到,现在江钰要杀你,你求我帮忙,总不能忘了你跟我的交易吧?”
沈清宵突然变调的话语很有些让人惊悚的危险气息,但江何真的不知道原主跟沈清宵有什么交易。
沈清宵大概是不想用刚被他拆下来的发冠给江何束发,一抬手便在自己发间取下一支通体玉白的素净玉簪,在江何的头上比了比。
但在那之后,细长的五指握着玉簪忽然滑落江何脸颊,尖利的一端仿佛就要戳破他的脸皮。
江何表情一僵,先是琢磨着玉簪的成色,眼睁睁看着玉簪尖端自脸颊轻轻滑过,最后落到他脖子上……
铜镜内可见玉簪尖端正指在他脆弱的脖子大动脉上。
玉质像是冰水上浸过一般,凉得很,尖锐的一角似要刺进血脉,那一片肌肤竟隐隐有些刺痛。
此刻哪怕这玉簪再值钱,江何的注意力也不得不回到沈清宵身上。
停至脖子上后玉簪暂时没了动静,只静静地抵在动脉上。
沈清宵不轻不缓的语调接着在江何耳边传来,像极了话本里那深山老林中森寒白骨所化的妖精,姿态亲昵地向他靠近,但眸中阴寒却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盘大口将他连皮带骨嚼吧嚼吧吞吃掉一样,诡秘而危险。
“你从前就在敷衍我。”
江何:“……”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幽怨呢……
“江何,我不管你藏了多少心思,但你想要得到我的庇护,就必须遵守诺言,尽快从江钰那里拿到我要的东西,否则,你就去死吧。”
话毕,冰凉的玉簪自江何脖子上轻轻划过,真如被划破皮肉一般,激得江何一阵颤栗,有种脖子上的血液就要喷涌而出的错觉。虽然他断定沈清宵不会杀他。而沈清宵也确实没有杀他,他只是拿着玉簪在江何发间比划了几下,而后斜斜插进他发髻上。
梳妆完毕。
沈清宵轻拍江何僵硬的肩膀,面上恢复了之前的淡雅,冷幽幽的眸光越过江何,与铜镜中的他对视。
“好了,夫君可以走了。”
……
江何从望月楼里出去时,心里还在心疼滴血。他的发冠,被迫换了一支并不太值钱的玉簪……
这一回,沈清宵略胜一筹。
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紫苑忙上前欲扶他,却被江何摆手拒绝。
紫苑见他的发冠换做了玉簪,衣服也整理的妥妥帖帖,脸上露出放心的神情,又速速低下头去,问道:“城主现在要回青莲居吗?”
江何点头,抬腿走向长廊。刚走出一步,他在锦鲤池前犹豫了下,还是回眸望了眼,顿时眼瞳紧缩——
一身素白衣裙的沈清宵正站在二楼挑廊的美人靠边俯视着他。一如初见时给他的印象,如月中仙。
但这幅神仙皮囊下,他的眼底的光却是冰冷的,透着浓浓的恶意与威胁,像染血那一瞬的刀光。见江何看来时,还朝他遥遥一笑,暗藏机锋。
“……”
江何抽着嘴角回以假笑,一转身便面无表情赶紧走人。
沈清宵绝不是普通人,第一次见面坏了他金贵的发冠,第二次见面克扣了他第二个更值钱的紫金发冠!
破财了却压根没挡灾。
次次见面都损失惨重,为了不再大出血,江何想,他和这个正房夫人看来还是不要再见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