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红莲镇被群山遮掩, 地处一个山沟之内, 地形偏僻,天黑之前, 几人才找到城门,那时天空一片阴沉,眼看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水落, 几人猝然不及, 发梢霎时间被洇湿,雨水沿着脸颊滑落,在衣衫上晕开, 颇为狼狈。
江何悠悠取出一把油纸伞, 顺手把沈清宵拉进去。
相比之下, 躲到镇子口的枣树下的秦雪遥还是被淋成落汤鸡,一身素净长衫很快被淋湿, 他见到江何之后, 忙道:“也给我把伞!”
江何奇怪道:“你自己没有吗?”
秦雪遥跺脚,“我有的话要问你要?”
沈清宵这才将视线从江何身上移开, 水珠晕湿额前碎发,有一些甚至贴到了额角上, 他去没管,非常冷漠地回应秦雪遥,“不给。”
江何失笑, 所以沈清宵真的很气, 哪有这样做朋友的?
秦雪遥也怒了, 不过很快头顶上便没了雨水,他放下遮在眼睛上的手,抬头看到一柄玉骨油纸伞,偏过头,一眼就见到了宋云的脸。
宋云擦了把额角的水珠,无奈道:“出门在外,怎么不带把伞。”
秦雪遥一把抢过玉骨伞,愤愤道:“你有怎么不早拿出来!”完踩着泥泞走向雨中的江何二人,宋云为了躲雨,只好弯着腰追上去。
淋湿了不算什么大事,用灵力一烘就干,秦雪遥过去时见到的便是干燥整洁的二人,更是气得不行,正巧听到江何在问沈清宵话。
“雨势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应该停不了,天也快黑了,看来我们得进红莲镇避避雨,你看怎么样?”
秦雪遥不赞同道:“可是早上那老板了,红莲镇里有古怪。”
江何问:“你是修士,怕什么鬼?”
秦雪遥一时语塞,梗着脖子反驳:“我只是医修而已,又不能!”
真是个理直气壮的废柴医修,江何不再跟他话,免得他再出自暴自弃的话。宋云则道:“不必担忧,我会保护师兄,定不负师叔重托。”
秦雪遥嗤道:“谁要你帮?滚!”
宋云叹气,“你脾气还是这么烂。”
“关你屁事!”秦雪遥怒瞪宋云一眼,问沈清宵,“喂,你有什么看法?”
沈清宵一直凝望着雨幕中的红莲镇,这个镇子早就空了,高高的土堆城墙上,泥砖正被暴雨无情鞭挞,混浊的泥水顺着墙面滚落下来,蔓延了一地的昏黄泥泞,而那扇城门早已破败不堪,半开半掩,陈旧而腐朽。
下雨后,天色暗沉下来,光线变得昏暗,半开的城门里面雾气腾腾,看不清有什么,但给人一种仿佛凶兽张开血口等待猎物的错觉。
沈清宵道:“有妖气。”
秦雪遥翻了个白眼,“不早了吗,里面有妖毒。”
宋云点头,“的确如此,先前撤回寒山宗的弟子过,城内外如同两个世界,这一道城门内间隔开的,是被满天白雾吞噬的红莲镇。”
江何提议,“总归是要进去的,不如现在就去看看?”
宋云没意见,沈清宵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就是默认了,秦雪遥的意见不重要,于是江何定下来。
“好吧,我们走吧。”
城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发出沉闷嘶哑的呻吟,城门之内,铺天盖地的厚重白雾被雨水得凌乱。
几人摸索着进了红莲镇,修士自然要比凡人耳聪目明,勉强能看清脚底下的路,也不至于走散。
许是太久没有过活人的气息,荒废的街道上弥漫的充裕水汽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陈旧气息,也或是腐臭味。
宋云跟几人过招呼,和秦雪遥去了一户人家前,门没关好,宋云轻轻一推便开了,他们进去后没多久,就叫上等在门外的江何二人。
江何将油纸伞放在屋檐下,跟沈清宵前后进了屋,一股子腐臭味扑鼻而来,呛得江何捂住鼻子。
“怎么回事?”
这应当是街上一户布料铺子,柜台上还叠放着各色布料,有些不知为何掉到了地上,颇有些凌乱不堪,本该一尘不染的柜台和光鲜亮丽的布料上面都落了厚厚一层灰,连屋角也结了蜘蛛网,应该是有段时间没人理了。
宋云二人在内间,江何进去时,秦雪遥正在检查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不,应该是尸体,这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衣着料子不错,或许是这家铺子的老板,俱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此刻却毫无生息的躺在床上,由于死去的时间有些长,尸体发出了腐臭的味道。
秦雪遥检查完,取出手帕擦起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格外认真,“至少死了两个月了,应该是饿死的,尸体上有微凉的毒性,但并不致死。”
宋云猜测:“或许是被大雾困住了,失去了先机走不出去,又身中毒雾,便只能活活等死了。”
“先机?”江何不解。
宋云解释:“师兄看过,雾气里的确有妖毒,也许会是一种能让人完全失去意识的毒性,一旦吸入过量,便会陷入昏迷,在没有尽头的沉睡中消耗完身上的所有能量,所以他们死的时候没有半点挣扎,看起来也很安详。”
秦雪遥皱眉,“雾气里的妖毒其实不算强,起码在现在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厉害之处,之前寒山宗派来的弟子或许是修为较低,便同这些百姓一样日积月累染上妖毒,才会被困在其中。”
江何了然点头,“如此来,那些身中毒雾但来不及离开红莲镇的乡民,多半已经死于这毒雾之下,不如我们先去查看一下其他地方?”
红莲镇的雾气爆发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寻常凡人若出不了镇子,即便家中还有存粮,可吸入雾气过量后便会陷入沉睡,从此长眠。
结果大家都能猜到,江何提出后,宋云和秦雪遥都没有意见,秦雪遥的神色甚至凝重起来。
过后,几人在街上找到了几户被困住的百姓,他们也如布料铺子的老板夫妇一样,安静地在沉睡中死去。
天色彻底黑沉下来,雨越下越大,一直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夜间雾气仍十分浓重,黑茫茫的一片,四周皆是静幽幽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几人借宋云取出的琉璃灯盏的光芒照清了脚下的路。
秦雪遥忽觉背后窜上一缕凉意,抱着双臂抓紧了伞柄,所幸很快宋云就挑了个地方停下来,回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今夜便在这歇脚吧。”
琉璃灯盏莹蓝的光芒照清面前的建筑,牌匾之上,“四喜客栈”这四个深褐色的字幽幽泛起诡异的黑红光芒,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更是骇人。
秦雪遥不太情愿,“不出镇子吗?”
宋云推开客栈大门,“既然进来了,不查清楚怎么能走?”
秦雪遥努努嘴,紧跟在他身后进了这家四喜客栈。
四喜客栈地处街市中心,约莫是镇上最好的客栈,虽比不得云回城的客栈奢华,却也不,简朴素净,可由于三个多月没人,客栈从柜台到大堂里的桌子都铺了一层灰尘。
客栈里有很多东西来不及搬走,几人进去后很快找到了烛火点上,明黄光芒照亮客栈楼下大堂,可算给这空旷且一片死寂的大堂添了几分温暖,宋云便将琉璃灯盏收了起来。
“这里倒是挺干净的,没有人。”环视一圈后,江何和沈清宵走了回来,“客房都是空的,倒是财物都没了,估计掌柜和伙计都跑得快。”
沈清宵则看着客栈门外的风雨,“雨越来越大了。”
雨声从未停歇,噼里啪啦,轰隆雷声此起彼伏,天边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透过窗纸,能看到时不时闪烁的电光。雨水悄悄溅入门槛,两把油纸伞静静依靠在大堂一角,伞上水珠在地上晕染开一个又一个水滩。
看这势头,这场雨大抵今夜都不会停下,其实他们已经是置身于毒雾当中,不过有秦雪遥在,几人又是艺高人胆大,谁也没露怯。
不过此时也做不了什么,宋云便道:“天色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早些歇下吧,等雨停了再出去看看。”
秦雪遥估计有点害怕,或是不适应,脸色煞白,宋云完就带着人上楼,秦雪遥却是一脸茫然。
“去哪里?”
“上楼歇息吧,你脸色有些难看。”
宋云和秦雪遥上楼后,沈清宵关上了客栈房门,也叫上江何上楼,“秦雪遥多年未出星海筑,其实是身体还没养好,别看了,上去吧。”
难怪宋云这么照顾他,江何跟上楼时又有些担心,“那楼下怎么办?”
沈清宵道:“镇上没有活人,在这里也等不到什么结果。”
所以不如休息一下,等天亮或是雨停后再出去查探。
江何点点头,沈清宵直接在二楼楼梯旁挑了个房间。隔壁屋亮着烛火,是宋云和秦雪遥正在屋里。
沈清宵一推开门,灰尘扑簌簌落下来,连他也猝然蒙了一脸灰,江何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沈清宵回头之时,赶紧捂嘴,越过他进屋。
“先收拾一下房间?”
房中昏暗,只有走廊前和大堂下燃了几盏烛火,火光悄悄探到门口,却不敢进来。江何正在雨中摸索着,听见噗的一下,屋中便亮了起来。
沈清宵关上房门,顺手设下一个结界,“夜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今晚务必心些。”顿了下,他回头嘱咐道:“别睡死过去了。”
江何点头,见他还在屋里又很是茫然:“那你进来干什么?”
沈清宵一顿,“你觉得呢?”
江何摸摸鼻子。好吧,红莲镇里不安全,沈清宵跟他待在一个屋里才是最妥当的,连宋云师兄弟也都住在一个屋里,他便不再问。
屋里灰扑扑的,江何将系统放在地上,正算拿起花瓶上搁着的鸡毛掸子扫一下,沈清宵忽然伸手拦住他,江何问:“这也有问题?”
“不是。”沈清宵道:“等着。”
江何愈发不解了,等什么?
片刻后,江何就知道了。
屋里被沈清宵扫的干干净净,自然,这种事他掐个决便办妥了,还顺手将床上的被褥扯下来,在储物戒里拿出新的关上,要不是他的神情有些凝重,江何还以为他是来度假的。
整理好床铺,沈清宵拍拍柔软的被子,“睡吧。”
“现在这种情况可以睡觉吗?”江何觉得很不可思议,“这里到处都是毒雾,我们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既然现在无事,宋云都放心让秦雪遥休息了。”沈清宵道:“而且你不是天天都要睡吗?”
事实是这样,但被他点名,江何还是会不好意思,“那你呢?”
沈清宵静默须臾,最后望着他道:“我坐调息。”
“好。”江何放心拎起系统过去,在床沿坐下,忍不住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还给换被褥整理床铺,床都让给他睡,这也太稀奇了吧?
“今日我心情不太好,所以早上对你凶了点。”沈清宵轻咳一声,凤眸望着江何,“我给你赔礼道歉。”
“啊?”江何吓得一愣。
沈清宵出这番话后也不再觉得难为情,“今早我对你生气,是我的错,所以江何,我给你道歉。”
江何倏然有些不知所措,干笑道:“一点事,你还记得。”来他还是好奇得心痒痒,“可是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沈清宵拧眉,“你真的要问?”
江何觉得他这表情不太对,搞得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可不等他话,沈清宵便告诉他,“你昨夜做了梦,抱着我,一宿都不肯松手。”
“什么!?”江何目瞪口呆。
怀里的系统也是浑身一震,淡金双瞳格外无语地看着沈清宵,但沈清宵很快投来一记警告的目光,系统只得把脑袋缩回江何怀里。
这一动静,江何也回了神,扯了扯嘴角,“不会吧?”
沈清宵一直凝视着他,目光炯炯,“我忘记告诉你了,你中的毒是会做梦,而且做的还是春梦,你若没有记忆,我不妨帮你回忆一下……”
“不必了!”江何赶紧制止他,他完全不想回忆啊!难怪沈清宵今早起来脸色这么难看!他稍微冷静了下,总觉得哪里不对,遂又问:“我只是抱着你,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沈清宵想了下,抬手摸上江何脸颊,江何惊恐万分,俨然不能接受这种暗示,眼里明显只有意外和不情愿,沈清宵垂眸一黯,改为拍拍他脸颊。
“傻瓜,骗你的。”
江何呆滞,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同时又大松口气,回神后微微有些生气,拍开沈清宵的手,简直无语凝噎,“这种事情也能乱开玩笑?”
沈清宵低头看看被开的手,手背微红,他也不话。
见他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江何莫名其妙的心一软,轻咳一声,赶紧改口道:“那,你今早到底在气什么?不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什么吗?”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沈清宵却不回答,起身背对江何,在对面榻盘膝坐下,顺手将长剑搁在几上。
江何不明所以,“又生气了?”
“不准再话了。”沈清宵阖上一双凤眸,“睡觉。”
江何被他这一吓哪里还有心情睡觉,不过人家也把床收拾出来了,他不睡就浪费了,他便有些忐忑合衣平躺下来,一手揉着趴在腹上的系统,望着床帐微微失神,忍不住将目光落到沈清宵身上,一时便移不开视线。
从外表看来,沈清宵其实很有资本讨人喜欢,他生了一副好面孔,稍作修饰,女装也能绝艳出众,男装时更是俊美不已,如谪仙般完美。
可惜脾气怪怪的。江何在心底嘀咕,目光回到床上,本以为今夜不会睡得着,事实上,他很快便睡了过去。
沈清宵盘膝坐,也一直没有动静。
雨还在下,大堂门窗紧闭,几盏烛火却还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摇摇曳曳,角落里,两把油纸伞静静搁在地上,伞面水珠映着满室烛光。
江何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沈清宵在他之前醒来,正默不作声站在大开的窗台前,身形颀长,脊背笔直而坚毅,如松如竹。
江何掀开被子起床,没找着系统,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索性不去找,朝沈清宵走过去,直到到了他身后,他仍然毫无动静凝视窗外。
江何意识到什么问题,正要落到他肩上的手顿了顿。
约莫过了几息,二人都僵住,谁也没有先动,气氛诡异。
在江何将要动手之时沈清宵才回头,望着江何那只手,“做什么?”
江何放松下来,“我以为你魔怔了。”
沈清宵摇头,“你看看外面。”
“外面怎么了?雨停了吗?”江何本来没察觉有哪里不对的,直到沈清宵提醒,他又看了一眼,顿时眼睛睁大面露惊讶,“雾气,不见了。”
沈清宵点头,盯着江何看了一会儿,江何觉得这眼神似乎不太友善,甚至看到一丝警惕或是恶意,他想开口解释,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二人面面相觑。
江何问:“下楼去?”
沈清宵嗯了一声,但是因为信不过,抬手捏了捏江何脸颊。
江何猝然不及,下意识要开他的手时,沈清宵已然松开手,转身越过江何就要开门出去,还,“手感一样,应该是真人无疑。”
江何捂着脸哭笑不得,他还想怀疑沈清宵撞邪了呢。
俨然二人都没中邪。
下楼后,客栈大堂的门已经被人开,宋云和秦雪遥都在,昨夜点燃的烛火已燃尽,落了一桌烛泪。
“怎么回事?”江何问。
秦雪遥站在门口,指着外面道:“天晴了,雾气也散了。”
宋云拧眉不语,似在沉思什么。
江何走到门前看了看,微眯起眼睛得出结论,“你在做梦。”
秦雪遥本来不想跟他计较旧事的,可听到江何这类似嘲讽的话语时还是有些忍不住,瓮声瓮气道:“不信你自己抬头看,这不是天晴了吗?”
这时宋云也开了口:“江城主的没错,你就是在做梦。”
遭遇当众拆台,还不只是一次两次,秦雪遥闻言怒然大怒,“闭嘴!别以为你是我师弟就不你!”
江何也没忍住皮了一下,“你也不过啊,你只是一个废柴医修。”
秦雪遥几欲抓狂,气道:“滚啊!你这个偷走赤焰花的骗子!”
沈清宵漠然道:“你的确在梦里,这是梦境,我们所有人都进来了。情况不明,大家都心些,尤其是你,别老是咋咋呼呼的,吵得耳朵疼。”
江何附和,“就是,吵死了。”
“切,平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默契?夫唱妇随?”秦雪遥嘀咕完,稍微冷静下来一点,看了看外头一片艳阳天,早没了昨日的漫天毒雾,又狐疑道:“这真的是在梦境里?这个镇好像跟昨晚来时的确不一样啊。”
这话听着真是让人尴尬,江何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
宋云走到门前,也点下头,“没错,这应当不是真的。”
秦雪遥问:“如何证实……喂!”
话还没问完,江何忽然狠狠掐了他手臂一把,秦雪遥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他,“你干什么?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居然敢我!”
这一次宋云却没有过来帮他,反而眸中改含着笑。
江何摸摸下巴,摇头道:“急什么,你自己觉得疼吗?”
“怎么可能会不疼……”着着,秦雪遥顿住,揉着被掐过的地方脸色有些古怪,“还真的,不疼……”
“在梦境里,自然不会感觉到疼。”沈清宵在一旁道。
秦雪遥相信这是真的,只是想想还是非常生气,怒瞪江何道:“那你怎么不掐自己试试?”
江何便望向某人。其实试过了。不过他本来就屏蔽了痛觉,所以只能靠其他细节,再借秦雪遥证实一下。
沈清宵抱着长剑站在一侧,神色如常,没有半点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