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赵知的伤势转好，这日依旧前去看望薛典。

    薛典的身上、手脚跟脸上到处都裹着纱布, 虽然还不能动, 神智已经清醒, 见了赵知, 语声沙哑地也了两句话。

    赵知看他这般模样，心中难免悲感，强精神安抚了半天，才起身往外。

    正从薛典房中出来, 却遇到了程晋臣。

    程晋臣见了他便问道：“妹妹在里头吗？”

    赵知还有些黯然，随口道：“不在。”

    程晋臣有些诧异，忖度道：“这么是真的了。”

    赵知忙问什么真的, 程晋臣才道：“方才我听人, 楚王殿下带了妹妹出府去了，我还不知真假, 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

    赵知皱皱眉。

    程晋臣又问薛典的情形，赵知叹息着道：“军医, 薛大叔的伤势还得再仔细静养一阵, 他伤在了脊骨……唉, 都是为了我。”

    程晋臣想起那日薛典不顾一切替他们阻挡追兵的大义凛然, 当然也难以忘怀，此刻便道：“殿下不必太难过，幸而薛大叔吉人天相，假以时日必然恢复如初，而那胡烈王也是血债血偿, 当场的现世报了，我们这边也不亏。”

    赵知才露出几分笑意：“幸而是十三叔及时赶来，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日子虽然人在守备府中安然养伤，但是对赵知而言，好几次午夜梦回，都梦见自己跌落尘埃，给胡烈王持刀睥睨的绝境，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涔涔，每次醒来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但是对于玉城跟凉城的众将士而言，当日兵临城下赵知的义勇之举，已经很让将领们刮目相看了，又因为他受伤不轻，所以众人对待赵知早不像是当初那样的外热内冷了。

    赵知同程晋臣了几句，不免又起皇上发了上谕让赵芳敬尽快带人回京的事。

    程晋臣有些欢喜，便道：“也不知王爷算什么时候启程。唉，我现在归心似箭，恨不得早点回京。”

    赵知大难不死，提到回京，却毫无兴奋之意，反而对程晋臣道：“我却不想这么快回去。”

    程晋臣忙问如何，赵知只是苦笑。

    原来此处的经历对他而言如同噩梦一般，早先带兵了胜仗的喜悦早就荡然无存，如今提起回京，却有种难以面对之感。

    程晋臣毕竟跟他最好，隐隐猜到他的心意，便道：“殿下不必多想，可知外头上下都在赞扬殿下？”

    赵知不以为意道：“赞扬我？你别是搞错了，他们的是十三叔。”

    程晋臣笑道：“十三王爷自然不必，但也有很多人夸赞殿下你智勇双全呢。”

    赵知自觉这仿佛是嘲讽的话，摇头道：“什么智勇双全，连那胡烈王手下的一名将领都差点儿不过。”

    程晋臣道：“到这个，我却也忍不住要多一句——当时殿下你是有些冲动了。虽然你的用意是好的，可是殿下毕竟是凤子龙孙，有古人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本是运筹帷幄的人物，偏要跟将领去比拼武艺，这简直像是田忌赛马，以己之短去拼对方之长，又怎么会全胜呢？”

    赵知听了这话闻所未闻：“你……你……”

    程晋臣忙陪笑道；“殿下别忙着骂人，这话其实不是我的。”

    “那又是谁的高见？总不会是乔养真吧？”赵知随口道。

    程晋臣哈哈大笑：“难道殿下跟妹妹是心有灵犀？”

    赵知本是误误撞，闻言大吃一惊：“真的是她？”

    程晋臣眉眼弯弯地笑：“是啊，前两日妹妹照看薛大叔，我来探望的时候跟她闲聊起来，殿下大概不知道吧，咱们在城下生死存亡的时候，妹妹也在城上观战呢……唉，当时她一定吓坏了！跟我提起的时候脸还是白的呢。”

    赵知愣了愣：“怪不得、当时我好像听见她的声音，我还以为自己是临死生出了幻觉……”

    程晋臣笑看他一眼，道：“其实妹妹对殿下也是夸赞有加的，只是不赞同殿下以身犯险，所以才了上面这些话。”

    赵知定了定神，一旦涉及养真，他总是不肯轻易妥协的，于是反驳道：“为什么这样我？难道十三叔不是凤子龙孙？当初他也是带兵冲锋陷阵的，难道也要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人的话也不能全信，都这样，岂不都是只懂得吃喝玩乐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了？”

    程晋臣见他又不饶人，便笑道：“殿下你又误会了这其中的意思，根本没有一丝殿下的不好，反而都是你的好处呀。”

    赵知呆了会儿，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他低下头去，半天叹道：“算了，其实我也不是她，我只是觉着自己、不争气罢了。”

    自赵知养伤开始，他的情绪一直都是这样郁郁的，毕竟原本是天之骄子，却差点丧于敌手……就好像是锋芒毕露的绝世刀刃磕在石头上开了一道豁口。

    程晋臣见开解不成，便故意转开话题，问道：“对了，也不知道十三王爷带了妹妹去哪里了？”

    赵知果然道：“这时候总不会是跑出去逛街罢了。”

    程晋臣又想起来：“听他们，王爷身着戎装……你奇不奇，又不是去仗。”

    赵知愣怔片刻，也想不到赵芳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嘀咕道：“十三叔先前因忙于两城之事，加上我又受伤，所以才不理论我偷偷地带了乔养真出京的事，如今一切稳定下来，只怕随时都要找我算账的。”

    两人正着，却见蒋大强跟两名军中副官大步流星地走来，三人见了他们，忙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赵知道：“你们是在探视薛大叔的？”

    蒋大强道：“回殿下，这两位兄弟跟我一样，都是昔日跟薛大哥军中的手足，本是在秦关当差的，听他伤的严重，便特意飞马本来探望。”

    赵知点点头，才要让他们去，突然间又道：“等等，你们既然都是同僚，莫非……也跟乔养真、咳，我是乔白乔将军是同僚吗？”

    蒋大强大声道：“正是，我们之中除了薛大哥，都是乔大哥的麾下。”这句的时候，竟是满面自傲。

    赵知心头一震，喉头动了动，忍不住问道：“那位乔将军……很厉害么？”

    旁边的两位副将性情比较内敛，当着晋王殿下的面不敢随意话，蒋大强却是口没遮拦有什么什么的，当下立刻道：“何止厉害！乔大哥是有名的悍勇无敌，想当初，那个胡烈王……就是先前给十三王爷射死的胡烈王的爹！他当时可是西朝人之中最出名的勇士，但是对上乔大哥，仍旧落了下风！这个胡烈王十分的卑鄙，这才用了点手段引了十三王爷……”

    他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着，旁边两名副将因为觉着事关赵芳敬昔日的事情，不敢让他多嘴，于是连连咳嗽。

    蒋大强给那如雷贯耳的咳嗽声惊到，终于后知后觉：“我、我是不是又多话了？我……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

    两名副将面面相觑，十分无奈。

    赵知却若无其事地一笑道：“没有别的，我只是好奇当初的事情罢了。既然如此，真真是可惜了乔将军。”

    “那是，”蒋大强忙道，“假如乔大哥在，这一次哪里轮得到那胡烈王耀武扬威，居然还重伤了薛大哥，还把殿下……”

    话未完，就给两名忍无可忍的副将连拉带拽地硬扯着去了。

    这几个人走后，赵知苦笑道：“我只以为十三叔已经是神人一般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位乔将军的风采，可惜不能当面得见了。”

    程晋臣道：“又听乔将军人品端方，只看养真妹妹的性情，大约就猜得到了。”

    赵知听了这句却恨不能苟同，撇嘴道：“是吗？”

    了这句，赵知突然又想起来：“对了，方才忘了再问他们一件事，他们既然是乔将军昔日的人，自然跟十三叔相熟，十三叔如今去了哪里他们必然知道。”

    程晋臣却道：“罢了，何必去操心，十三王爷办事妥帖，总不会拐着妹妹跑了，不多时回来了再就是了。”

    谁知赵知听了这句，心里更加惴惴，便拉着程晋臣道：“咱们去城楼上看看？”

    赵知虽然能下地走动，但是左臂还裹着绷带，右手腕也因为过招的时候震裂了虎口，这会儿也严严密密地裹得很紧，且更伤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是不便。

    连素来俊朗无瑕的一张脸上也多了两道血痕，这幸而不是在宫中，倘若是在宫中给皇后看见，只怕要即刻昏死过去。

    程晋臣看他这幅模样，很想劝他先回房休息，难为他自己居然还想抛头露面。

    谁知赵知也因为躺了数日，很不耐烦，又给赵芳敬跟养真的事拴住了心，竟执意要去。

    少不得程晋臣舍命陪君子，因赵知无法骑马，便叫人抬了轿子，来至城门楼子，楼上的将士们听闻是晋王殿下来到视察，瞬间齐刷刷地前来恭迎。

    赵知在程晋臣跟金子的搀扶下缓步上了城楼，已经出了一身汗。

    城楼上北风烈烈，再世为人，突然让赵知想起凉城给夜袭攻破那天早上，自己站在这里看着不远处的城池跟末世般的境况。

    此刻他定睛看去，面前日影晴好，万里江山一览无余，彼处的凉城也沐浴在阳光之中，安谧静好，没有狼烟四起，也没有战火绵延。

    赵知缓缓地长吁了一口气，眼眶竟略有些湿润了。

    程晋臣因知道赵知的心意，便问随行的城门官道：“你们可看见过十三王爷？”

    果然城门官回答道：“回公爷的话，十三王爷在大约两个时辰前带了人马出城了，像是往凉城而去。”

    “哦？莫非是有急事？”程晋臣问。

    城门官摇头道：“王爷并没有告知，我等亦不敢问。”

    程晋臣便不问此事，只又问些别的杂事等等。

    金子因担心赵知的伤势，不想他在城楼上久留，劝了半天，赵知不为所动。

    正向着程晋臣使眼色求救，赵知却伸手摁着墙垛，往前微微倾身，像是发现了什么。

    程晋臣心有灵犀，忙抬头往外看去，却见从凉城的方向，滚滚而来了一行人。

    当中一匹白马，飒沓如流星，马上的骑士身着戎装，银白色战袍，虽然隔的很远，却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十三王爷赵芳敬。

    模模糊糊地他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个人。

    程晋臣还没开口，赵知盯着那同乘一骑的两个人，意义不明地喃喃：“果然啊。”

    前方那湛蓝的天色之下，马上的两道人影越来越清晰，因为风大，少女将脸贴在赵芳敬的胸口，一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赵知眼睁睁看着这幕，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类似怅然的感觉。

    晋王殿下有些不太满意自己心中无端的异样感，竭力寻思了一会儿，便仍旧是当自己不能接受赵芳敬跟养真过于亲昵而已。

    ****

    眼见赵芳敬将要进城了，程晋臣便先陪着赵知下了城楼。

    本想让赵知先乘轿返回，不料赵知竟不肯，反而想在此等候赵芳敬。

    不到一刻钟，就听见城门外如雷的马蹄声。

    赵知目不转睛地看着城门楼下，在那道人影出现之时大声叫道：“十三叔！”

    白马跟赵芳敬配合默契，在他略一拉缰绳的时候就迅速地收住了去势。

    赵芳敬一手揽着养真，转头看向立在城门边的赵知：“儿怎么在此？”

    赵知瞄了一眼他怀中的养真：“我、我因觉着气闷，所以出来走动走动。”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不由自主地落在赵芳敬的脸上，忽然恍惚起来，虽然知道十三叔大不了自己几岁，但是现在身着戎装的赵芳敬，尊贵之中透出英气勃勃，竟好像……更加年轻俊朗了许多。

    赵芳敬的面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到底是年轻人，伤的不轻，恢复的却这样快。”

    话音未落，突然衣襟给人一扯。

    原来因为城门口人来人往，养真又听见了赵知话，很不愿给他看见自己这幅模样。她心中不安，虽然埋着头在赵芳敬怀中，却偷偷地揪着他的胸前衣裳，示意他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芳敬心知肚明，内心里却很喜欢养真这般动作，面上不动声色地含笑：“这里不是话地方，我先回府，儿你也不要过于劳累。回去了再。”

    赵知只好答应。

    于是赵芳敬先行回到了守备府，送了养真进房中，才自出来。

    将身上的银甲脱下，洗漱一番，又换了一身袍服，那边赵知才刚刚进府。

    赵芳敬来到外间，见赵知行动不便，便示意金子扶着他落座。

    量着赵知脸上的伤，赵芳敬道：“我听军医，你腿上的伤有些厉害，幸而没伤到腿骨，但也不要大意，军医不让你擅自行动，你到底也该听一听。年纪轻轻，又是皇室贵胄，不能落下任何不便才是。”

    赵知有些不好意思：“十三叔，我……我知道。”

    他犹豫了会儿，终于道：“这次要不是十三叔及时赶到，只怕我就……唉！我先前才明白十三叔之前为何不肯叫我来西疆，之前毕竟是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后十三叔什么话，我必定听从，不敢再执拗了。”

    赵芳敬展颜一笑，倾身抬手在他肩头上轻轻地一摁，含笑道：“可知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别人什么，自然也是不信不服气的，必定要自己亲身试一试，甚至于……头破血流才会醒悟。你这一次来虽然惊险万分，幸而是你福大，能够逢凶化吉，这一场的西疆之行所得的经验教训，你若是心中有数，也算是你不虚此行了。”

    赵知认认真真地听着他的话，此即如闻纶音：“是！”

    赵芳敬又道：“还有一件事，皇上发了紧急上谕，让我带了你尽快回京去，可是我看你的伤……”

    “不碍事的！”赵知忙道，“一切都由十三叔定夺就是了！”

    赵芳敬颔首道：“好。既然如此，那就定在四月启程。到时候你的腿伤应该也会更好一些，只有薛典……恐怕要留下来了。”

    赵知不由黯然：“薛大叔也是为了我……对了十三叔，薛大叔是陪着乔妹妹一块的，若是薛大叔留下，那乔养真呢？”

    赵芳敬道：“她，会随着我们一块儿回京。”

    赵知很诧异，毕竟他知道养真的心意，又加上养真跟薛典的感情深厚，还以为养真会留下来：“这是、乔养真的意思？”

    赵芳敬沉声答道：“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赵知听了这不露声色的一句，愣了片刻，把心一横道：“十三叔！……我、我有一件事想跟十三叔坦白。”

    赵芳敬看向他：“嗯？”

    赵知吭哧了一阵，终于道：“大概十三叔、也知道了，乔养真她之所以能够顺利从京城离开，跟我的暗中相助脱不了干系。”

    赵知主动承认，赵芳敬却依旧神色如常，竟丝毫不觉着意外似的，轻描淡写地：“我也知道是你。至于你为何这样做，我隐约也能猜到原因。”

    赵知明白他的心思万人不及，当下不再吞吞吐吐地隐瞒，只道：“十三叔真的能猜到原因吗？不错，是乔养真跟我过了，父皇想要让她偷龙转凤嫁给十三叔的事。我、我不能接受。”

    “你为何不能接受？”赵芳敬唇角带笑，不知为何，赵知总觉着他看似温和的笑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

    赵知一时居然又有些难以开口，但这个问题已经到达不容回避的地步，当即道：“这还用问原因吗？十三叔……你一直都是乔养真的长辈，这是第一，第二，乔养真的命格那样，我不想让十三叔有任何的意外！”

    他的回答，却跟养真一样。

    ——怪不得两个人当初一拍即合。

    赵芳敬的眉峰不为人知地微蹙，对上赵知真切的眸色，缓缓一笑：“儿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你总也该明白，既然这样，我也不再瞒你了，的确，是我把养真带到京城的，但是我跟她实无任何关系，虽然我比她的年纪大了些，可是我自问，应该也配得起她。”

    “十三叔！”赵知的双眼瞪得溜圆，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脱口一句“不是你配不起她，是她配不起你”。

    若是在以前恐怕早就脱口而出了，但现在的赵知显然跟先前不太一样，竟学会了忍耐。

    赵芳敬笑了笑，继续又道：“你如果接受不了，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喜欢养真，我也想好生照看她。这就是我的真心。”

    这话很简单，却很笃定，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似的。

    赵知心里有些话都给堵了回去：“可、可……”

    像是看穿他要的，赵芳敬道：“至于那孤鸾的命格，我记得你先前口口声声不信养真的命格的，怎么此刻竟如此的固执起来？”

    “这是因为……不是别的人去应，是十三叔啊。”赵知嘀咕。

    赵芳敬目光之中的冰冷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略有暖意涌动。

    他先是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外间无人，才又对赵知道：“你也不必想别的，你是这一次才经历过生死的，而对我来，却早在养真的父亲为我而死之时，早就彻悟了，所以这许多年来我一直都潜心向道，生死于我，也不过是浮云苍狗，顺其自然，若天真要亡我，我也坦然应对而已，何况养真是我真心疼爱的女孩子，为了她，我就算死，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赵知的眼睛再度瞪大，直直地看着赵芳敬：他知道赵芳敬疼惜乔养真，可却想不到，竟然到达了这种地步！

    赵芳敬道：“还有一句话我索性跟你了，退一万步，你也知道的，养真的父亲是因为我而去的，这些年来我虽只字不提，心中却无法淡忘，若真的这条命为了养真而葬送，也是我应该的。”

    “十三叔！”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到了现在，赵知已经没了先前的急切跟惊怒，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

    他本来有充足的理由质疑跟反对赵芳敬对养真的感情，可是听了赵芳敬这一番话，却忽然间又觉着……这仿佛并不是什么太难接受的事了。

    虽然心里隐隐约约地仍有些许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