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一路摸黑, 向王宫外发足疾奔, 脚步轻盈，身形甚快，不消片刻便离开妖界王城, 踏入山野。

    明戈怕云章慌乱逃避, 便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想着等云章跑累了，紧绷的心情懈怠下来, 他再上前，话会容易些。

    但凭云章修为，要跑累颇不容易, 眼见黑夜散去破晓来临, 他们一路疾驰，竟来到了妖界与灵界的交汇之地。明戈望向四周，心中蓦然一惊：这分明是梦境回忆中溯术封印噬兽，最终灰飞烟灭的地方！

    一千年了，云章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来这里的路。

    明戈心头又堵了一下。

    穿过密林登上山路，山路尽头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宽阔的山间平台, 两面是高耸险峻的山峰, 前方是垂直的断崖, 断崖下有一大湖，汩汩水声在山间回响。

    云章顺着平台缓缓走向断崖，青色大袖仙袍沐浴着熹微光, 绝美的身影与天地融合。

    他在断崖前站定。

    明戈的心揪了起来。

    沉默数息，云章几不可闻地一叹，一声清亮的凤鸣划过山石空气，大袖仙袍腾起，在青色仙光中化出凤凰之形、展开漂亮矫健的双翅，曳出华丽狭长、青光灼灼的三根尾羽！青凤回首，清冷骄矜的凤眸与明戈一望，扭身展翅直入霄汉，于三面山峰围出的空谷上空舒展盘旋。

    “凤凰……”明戈缓缓向前，喃喃自语。

    青凤原身为你观，这是他对他的承诺。

    明戈也站在断崖前，抬头凝视空中优雅盘旋的青色神鸟，玄衣飞扬，身姿挺拔潇洒。

    青凤发出忧郁的低鸣，继而双翅收起，卸掉浑身所有力量俯冲急下，仿佛重伤昏迷，直直栽向湖面。

    “凤凰！”

    明戈上前一步，踢落了几块断崖边的山石，正要运力去救，却见极速坠落的凤凰仙身戛然一顿，大盛的青光中心冒出一个银色的光点，光点慢慢扩大，银光由微弱变得耀目，迅速蚕食起清雅淳厚的仙光，最终，青色仙光彻底消散，一闪一收，正是一生一灭。

    强大的妖气以银白之色裹挟整个山谷，山峰轰鸣，湖水激荡！明戈连忙伸手入怀，摸出藏在胸口的三枚凤羽，只见已然透明的凤羽嘭地碎成粉末，明戈后退两步，握紧空空的拳，心中难以描述的疼痛。

    断崖下方湖面上，通身银白、数千年难遇的噬兽大妖现形。

    上身为人形，曳地灰发随风飘散，面色莹白胜雪，银眸晶莹如霜，神情冷中带哀。脸侧双耳巧似鹿，头顶单角华丽如龙，系带的白色纱衣遮掩上身，露出精致完美的一截臂、两条锁骨与一段腰线。腰线下是似鹿腹如马蹄的兽身，绒毛雪白柔顺，背脊正中一线闪着微光的银灰，显得极为高贵。

    噬兽站在湖面上，似是无所适从，抬眼望了望悬崖上的明戈，银眸之中哀伤更甚，惶然无措地退了几步，忽然沉入湖中，身体迅速淹没。

    明戈立刻飞身而下，瞬息之间龙吟回荡，巨大的玄龙一头扎入湖水，“轰”地炸开数丈高的巨浪。片刻后巨浪平息，龙躯从湖底缓缓升起，龙背上驮着跪坐的银白噬兽。

    玄龙顺着湖水游摆，找了一片光线甚好，还生着点点野花的空旷绿茵上岸，停稳后，玄龙左右抖动甩去一身水珠，侧过龙身将噬兽放下。

    噬兽滑落草地，四蹄卧坐，人身直起，双手拢顺湿透的灰发，正算扭身捋平脊背上被湖水冲乱的绒毛，却见玄龙做牢房似地盘成一个圆，将他围在正中，龙头微抬，眯着的龙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饱含心疼、困惑与悔意。

    噬兽茫然错愕。

    他虽不知那一动不动的执着眼神意味着什么，但无疑，他被深深触动了，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玄龙……”

    闻言，庞大的龙躯猛然一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龙身向内收紧，将包围圈缩得更，龙头靠近，触须轻轻戳着噬兽脸颊，沉声感慨道：“谢天谢地，你喊的是我，不是什么大树。”

    噬兽银眸微张，怔愣片刻，哀伤地垂下了头。

    玄龙抬爪，珍惜地拾起噬兽拖在草地上的湿发，轻轻甩水，语气几近祈求：“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寻死。”

    噬兽一愣。

    “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然而一旦死了，就真地什么都解决不了了。”玄龙谆谆善诱道。

    噬兽恍然大悟，银眸清亮，露出云章平日的认真正直的神情，道：“我没有寻死。”

    这回换玄龙一愣。

    玄龙原身甚大，噬兽只得仰头才能看到龙目，他诚实地解释：“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个身体，不心滑了一跤。”

    玄龙：“……”

    噬兽道：“我正要施法起来，你就来了。”

    玄龙：“…………”

    噬兽又道：“跌进水里而已，我淹不死的。”

    玄龙：“………………”

    噬兽再补充：“方才上岸，我首先梳理头发，这明显不是要寻死。”

    玄龙：“……………………”

    竟是自己关心则乱，自作多情了。玄龙丢脸地向旁边挪了挪，双爪抱在一起，龙头压在爪上，龙目深深紧闭。

    噬兽瞧他那自闭模样，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近日来的痛苦压抑似乎都好了一些。他将手抬高，尽力摸了摸玄龙的脑袋，道：“多谢你，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玄龙闭着眼睛，顿了片刻，转开话题道，“你想对我什么？”

    噬兽又一愣，“啊？、什么？”

    玄龙睁开眼，“你去幽冥那里，不是为了找我，与我话么？”

    噬兽微微一讶，雪白的脸泛出不浓不淡的粉色，好看极了。他摇摇头，略遗憾道：“不是找你，我是去了才知道你也在的。”

    玄龙再次丢脸而沉默了。

    “深更半夜，你找幽冥做什么。”玄龙不悦道。

    “听他生了，我想去看看。”噬兽声。

    “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玄龙语气更酸，完全忘记了不久前自己围观了全程的事。

    噬兽神色认真，不认同地反驳：“不是看生孩子，是看生了什么。一枚蛋、雏蛟或是雏龙，无论是什么，一定都很可爱，所以我想看看。”

    玄龙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云章收养云团、以为自己化生孕子时内心的窃喜、以及方才在幽冥门外探头探脑，都是因为他喜欢兽幼崽，而且不只是喜欢看，还喜欢养。

    这性情，八成也是从溯术那里传下来的。

    玄龙又愤愤起来，鼻孔喷出恶气，龙须一下下地抖动。

    “你怎么了？”噬兽摸着玄龙巨大的脑袋。

    玄龙不言语，眼睛又闭上了。

    “你生气了么？”噬兽喃喃自语，雪白修长的手从龙头上拿下来，独自想了一会儿，脸上现出落寞。半晌，他不甘心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也喜欢凤凰。”

    玄龙一怔。

    “千万年来，龙凤始终是天生一对。”

    玄龙激动地睁开眼。

    “我不是凤凰。”噬兽自顾自道，“就算装得再像，就算连自己都瞒过了，但不是终究不是。我是噬兽，是令六界害怕憎恶的邪兽，我永远预测不了、决定不了自己会做些什么。我……”深深垂下头，“我想好了，你封印我吧，这样就能一了百了。”

    万籁俱寂。

    许久，玄龙叹息一声，龙爪轻轻按住噬兽脑顶，宠溺道：“傻瓜。”

    噬兽意外地抬眼。

    玄龙龙目露出笑意，“你是凤凰，我便喜欢凤凰；你是噬兽，我自然喜欢噬兽。纵然龙凤是天生一对，但我偏要逆天而行，哪怕是天也阻不了我的心意。”

    噬兽瞬间红了眼眶。

    “但我还有一丝犹豫，以及一问不明。”玄龙面露伤感，“你喜欢的又是谁呢？是溯术，还是明戈？你与我结为仙侣，是因为我是明戈，还是因为我身上有溯术的力量，你不知不觉便……”

    “你只是你，不是别人，我知道的。”噬兽认真坚定地看着玄龙，继而垂下头，“他早已逝去，我也知道的，我保存的只不过是一段毫无意识的记忆和力量。”

    噬兽伸出双手，环抱住玄龙龙头，“虽然你是靠着那份力量才从石灵变成了玄龙，但这一千年里，那份力量一直在沉睡，你没有受它影响，你有自己的想法、性情、喜好，你刻苦修炼，努力上进，这才成了今日的你。”

    “所以……”玄龙将噬兽按向自己，轻轻蹭着他的脖颈与厚实的灰发。

    “溯术……给了我许多，连性命都是他给我的，他对我来的确非常重要，我珍视他，为他可以不计一切，但如今想来，我当时懵懂，并不真正明白各种感情的分别，我只知道成亲是最好的，所以就想与他成亲。”噬兽有点慌乱，“我、我得不太好，但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是不同的，清清楚楚地明白我与你们相处时的心情也是不同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

    噬兽上前两步，贴上玄龙龙鳞，微红的脸颊靠在龙颈下，在怦怦的心跳声中，语调微微发抖，声：“我没有要和你断绝仙侣之约，除非你嫌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凤凰。”

    玄龙闻言一顿，深深吸气，龙尾将噬兽兽身一卷，龙身龙头迎向噬兽雪白漂亮的人身，龙爪扯开白色纱衣，随爪抛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

    “你做什么？”噬兽灰发铺满草地，双手与四蹄堪堪攀住龙身，急促道。

    “和你双修。”

    玄龙又是一扑，浑厚语调于山谷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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