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云章对于生龙宝宝是很期待的,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过龙宝宝的出生，居然是以一种无法描述又难以忍受的疼痛为信号的。

    肚子紧紧揪着, 一阵阵地发出压抑的胀痛, 一点点牵扯着腿脚和胸口，蚕食着浑身的气力，就好像挺身托了一块不断加大重量又怎么都甩不掉的巨石, 巨石中心还扩散出一波强过一波的压迫，云章很快就蒙上了一身汗，精神焦躁起来。

    产痛是逐渐加强的。

    最初, 他尚能穿着他认定是明戈喜欢的那件玄色薄丝睡袍, 挺着大大的肚子，光着脚在寝殿里团团转悠。疼得厉害了，就一边蹦跳一边念叨，或是期许的“龙宝宝快出来快出来”，或是自我安慰的“不疼不疼，不疼不疼不疼”。明戈随在他身边，时刻准备着保护的姿势, 亦是一脸焦虑。

    人族男子的身体是不能生育的, 曾经九罗强行让人皇有孕, 最终生是生了，却是以人皇一命作为代价。妖族虽然喜欢方便好看的人形，但在生产之时都会化回原身, 以减轻痛苦和难度，可云章……忘记了化回原身的方法。明戈教过他不少妖族通用，或是个别族群特殊的化形法诀，但都没用。

    很快，产痛令云章无法维持站立，更有些失去信心，从焦躁变成丧气。床上也躺不住，他便跪在床脚处的厚绒毯上，让明戈抱着自己。

    “玄龙玄龙，我还是想不起来怎么变……”云章靠在明戈肩头，双眸迷离，一脸委屈。

    “别急，慢慢来。”其实明戈心中比谁都急，但此时他必须沉稳，必须安抚云章，给他依靠。他擦着云章额上的汗水，将被湿的银灰长发理顺，温柔地亲吻他的额角。

    被抚慰了，云章觉得约略好受了一些，但同时滋生了更多依赖和委屈，紧紧抱着明戈不松手，皱着眉头埋怨：“为什么生宝宝这么疼？我还以为很好玩的，怀宝宝就很好玩，为什么生宝宝不一样……”

    “抱歉。”明戈不断地吻他，疼惜而愧疚，“都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让你预想错了，让你措手不及，是我不好。”

    云章听出了明戈深深的自责，不想他难过，便大方道：“算了，我不怪你。嗯……就这一回，以后不生宝宝就可以了。”他疼得没什么力气，声音越发微弱，“可是玄龙，我还想跟你双修，那样的话就要生宝宝对不对，怎么办？”

    云章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明戈，明戈露出微笑，“有很多方法可以只双修不生宝宝，不用担心。”

    “那就好。”云章放心了，继续埋头在明戈怀中僵直着身体忍痛，等到松弛的片刻就努力喘息。“玄龙玄龙，”他忍不住话，总觉得只要跟明戈话了，疼痛就会减轻，“幽冥生绯龙是不是也这样疼？”

    “嗯。”明戈点点头，“生宝宝都会疼的。”

    云章的额头抵在明戈肩上，默默地准备了一下，突然很坚定地：“那我不怕了，他能忍住，我也能忍住。”

    质朴的话语犹如连续的重锤擂在明戈心底，令他的心酸痛而绵软，爱莫能助增添了他的愧疚，他越发觉得自己无用。烦乱间，看到斜斜搁在自己肩上的那支银白单角，骤然想起，那是噬兽最敏感的地方，温存之时每每触碰，云章便会软作一汪春水。

    他实在没办法了，想试试，又不敢碰得太狠，便先对着那角轻轻吹气，接着以嘴唇蜻蜓点水拂过去。果然没过多久，怀中的云章开始颤抖。

    “玄龙玄龙，你在做什么？”

    “这样会不会不那么疼？”

    云章认真感受了一下，的确，明戈碰他，他的精神就转移了，“好像、好像是。那……你再亲亲。”

    “好。”得到了肯定，明戈更加认真地轻吻，云章的呼吸渐渐不顺，脸色泛红，口中轻声哼着，甚至失去了紧抱他的力气。

    只是这终究是暂时的，一时的纾解换来的是更大的惊涛骇浪。云章在明戈怀中安分了没有片刻，突然浑身绷直，面庞极为痛苦地皱在一起，气息禁锢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来。明戈吓坏了，紧盯着云章的脸色问：“云儿！你怎么了？！”

    “玄龙……”云章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而后突然狠狠捏住明戈手臂，瞪着眼睛面容扭曲，痛苦仿佛被截断的洪水终于冲开了阻挡，崩溃地倾斜而下。

    “我……疼！”云章大叫一声，猛地推开明戈，双手撑着地面跪下，怀着足月雏龙的孕腹贴在地上，伴随着急促的喘息，泪水哗啦啦落下，“玄龙我好疼……”

    产痛无视孕夫的身体，疯狂地爆发了。

    “云儿！”明戈同样跪下，护住云章的身体，托起他紧绷的孕腹，抚摸他的后脑和脊背。然而这些对于迷失在狂风巨浪般的产痛中的云章来，实在是杯水车薪，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捏紧拳头咬紧牙关绷紧身体，在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接连不断地流泪嘶喊。

    寝殿外，关注王妃生产的众妖无一不惊心动魄，风玹和幽冥也在其中。

    幽冥抱臂站着，风玹在更远处坐着，明显仍未和好。听到云章痛苦的叫喊，幽冥肩膀微微颤动，双拳紧紧捏着，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风玹静默地观察着他细微的变化，突然意识到了一些曾被忽略的东西。

    殿内，云章声音嘶哑，凄惨无比，幽冥不忍再听，转身离开，经过风玹时目不斜视，风玹亦不动声色。在幽冥彻底走远后，他从脖颈下将绯龙拽出来，点了点那刚刚长出一点圆圆龙角的胖脑袋，低声问：“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能折腾，嗯？”

    绯龙听不懂，它睡得正香甜，强行被父王喊醒，十分不快，于是一口啃上父王的手指，四爪抱上去，歪过脑袋继续大睡。风玹吃痛地“嘶”了一声，又点点绯龙软软的鼻尖，笃定道：“你这调皮性子，不消，出生的时候肯定比黑龙家的更闹，难怪你爹爹有阴影了。”风玹堵住的心气儿刚有点儿消，又一想不对，蹙眉教训绯龙：“可那是你的错啊，你爹爹冲我发什么脾气。”

    寝殿内，云章疼得几乎将手指按进地面，终于，他的身体在巨大的痛楚下自行突破了极限，银光一闪，鹿腹马蹄的半身兽形出现！云章发出一声难过的长吟，彻底瘫在地上，几近崩溃的明戈也终于松了口气，回头对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他将云章挪回绒毯上卧好，妖医终于派上用场，给云章服下助产汤药，教他呼吸发力，明戈跪在旁边握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努力。

    有兽身支撑，云章舒服了不少，仰靠在绒垫上，双目无力眯着，“玄龙玄龙，我没劲儿了……”

    “我把力量给你。云儿，不要放弃！我们的宝宝就快出来了！”明戈语气笃定，释出龙息，帮他一起牵引即将出世的雏龙。也不知是因为明戈的力量，还是因为“我们的宝宝”六个字的影响，云章的精神回来了一些，反握住明戈的手，认真地向下推挤，“好，我努力，我们一起……努力。”

    原身生产具有极大的便利，加之生父的力量引导，很快，雏龙就从云章人形的腹部下移到兽形的腹部，兽身庞大，几乎遮掩了孕腹的形状。

    “玄龙玄龙，我好难受……”云章不断后仰，修长的脖颈梗起来。

    “王妃坚持！”妖医道，“王子已到了出世的关键时刻！”

    龙宝宝顶在出口，他感觉得到，他想要站起来给它空间，可数次努力总是四蹄滑。明戈见状立刻将他抱起，几乎同时，兽身下缓缓推挤出一只黑亮光滑的东西，携带着点点金光，一闪一闪。

    “啊——！”云章紧攥明戈手臂，前所未有的憋闷与撕扯令他彻底失控，他疯狂流泪，大声叫喊，几乎喊破喉痛的同时，身体终于蓦然一松！雏龙完完全全脱体而出！

    没有壳，胎生的玄龙浑身滑溜溜的，四爪抱在一起，先是警惕地看向四处，然后啾啾吟叫两声，在被妖医心翼翼地捞起时，终于破开嗓子明亮地哭了。

    “龙宝宝……”云章靠在明戈怀里，昏昏沉沉闭上眼，手臂拼命向前伸了一下。

    “云儿放心，孩子很好，平安康健。”明戈也流泪了，他侧吻云章面颊，对已经昏睡的爱人道，“你好厉害，你……受苦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不让你受这样的苦，绝不。”

    明戈示意妖医领玄龙下去照顾，自己则与其他医官一起安顿云章。云章尚好，只是因为力竭，维持着兽形便昏了过去。明戈清理干净他身上的汗，抚摸着他痛苦中咬破的嘴唇、跪在地上时擦破的手掌与膝盖，心疼不已。

    疗愈结界张开，结界中不宜有力量冲撞，明戈便认真疼惜地将盖着锦被卧倒在床上云章看了一会儿，不舍地转身离开。无论他还能否恢复记忆，无论他以后是什么样子，他都是自己最最疼爱的、最好最好的云章。

    明戈起精神接受了大伙儿的祝福，又前去看了玄龙在晶石造的水摇篮中抱着鹅卵石酣睡的模样。他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软软滑滑的身体，直到此时，他终于生出了做父亲的感慨与喜悦。找出字书，翻出曾经勾出的那些寓意美好的字，算等云章醒来，一同给玄龙取名。

    半日后，疗愈结界开，明戈揣着字书，迫不及待地去看云章。

    开殿门，床上坐着的人扭过身来，一时之间四目相对，皆是首先茫然、而后震惊，接着喜极，最终热泪盈眶。

    头顶的角不见了，黑发淡唇，肤色仍是白，却不是雪一样的晶莹，而是更自然的嫩白，白中带着血色，那双柳叶形的精致眼眸也变黑了，在泪光的包裹中，稚气懵懂消散，它们温柔和缓，清澈深邃，仿佛装下了一整个春天。

    “云儿……”

    “玄龙……”

    他们异口同声呼唤对方，那声“云儿”更似询问，那声“玄龙”饱含感慨与笃定。明戈什么都明白了，那个他曾经失去了的云章终于又回来了！

    “云儿！”明戈情难自抑，扔下书冲上前，将云章狠狠揽在怀里抱紧。身体相接，他清楚地感受到锦被下云章的身形彻彻底底地变了回来。“云儿、云儿……”明戈扣住云章后脑，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和黑发，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泪流满面。

    “我听到你对我，孩子平安康健。”明戈怀里，云章发着抖，“我听到了，我们都活着，孩子也好好地出生了……”曾经，在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要孩子平安，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记忆、智慧，无论什么，他都可以抛弃。“玄龙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对不起……”云章的泪水湿了明戈的衣襟。

    明戈在泪水中幸福地笑着，“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你们……”

    云章亦是又哭又笑，两人沉浸在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圆满喜悦中，那些充沛的感情，除了紧紧相拥语无伦次，再也没有更好的表达。

    最终，他们凝眸相望，接着靠近，额头紧紧贴在一切。

    “玄龙，我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曾经你是我的石龙，如今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玄龙，是我孩儿的爹爹。”云章捏着明戈的衣襟，眼眸低垂，心头怦怦跳着，“玄龙，我爱你。”

    明戈浑身激荡，温柔地蹭着云章的额头和柔软的鼻尖，认认真真地回应：“我也一样。云儿，我永远爱你，永远……只爱你。”

    作者有话要：　　感谢读者大大怪盗Wing、明月邀星灌溉营养液！感谢大家追文！明天放正文完结章，之后开始更新番外。祝大家圣诞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