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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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冷又饿又惊魂的一夜在人们的煎熬中过去, 当清的第一缕曙光照在山巅,头顶响起飞机的轰鸣声。

    气息奄奄的人们顿时欢呼起来:“救援的来了,救援的来了……”

    死气沉沉的山野一片沸腾, 人们跳跃着呐喊着向飞机挥手,希望飞机能把自己救走。

    头一架飞机盘旋着降低高度,机仓门开, 有身穿迷彩装的人拿着喇叭对山上大声喊话,现在山下的水还没退,人们暂时还不能下山, 以免有生命危险, 在水退之前,每天都会有飞机来空投救援物资。

    另外因为这次受灾面积覆盖了安平地区的九县一市,灾情十分严重, 救援物资有限,请大家不要哄抢,要合理利用物资,相互帮扶共度难关,上面也正在积极地从兄弟省和中.央调配物资。

    喊话结束,几架飞机同时开始把救援物资往下投, 吃的东西主要就是馍馍包子大饼, 咸菜疙瘩, 用的就是简易帐篷,军用棉被,照明工具, 各地紧急募捐的旧衣裳,另外还有一些消炎退热的药物。

    尽管已经事先声明了不能哄抢,但饿疯了的人们一看到吃食,还是忍不住哄抢起来。

    体格大的男人和年轻人比较有优势,老弱病残的就惨了,被夹在中间推推搡搡,踩来踩去,有的直接被挤的从山顶滚了下去。

    一时间惨叫声哭嚎声谩骂声不绝于耳。

    飞机上的军官不停地用喇叭喊话,奈何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此时此刻,他们眼里只有食物。

    花枝也饿坏了,想凑上去捡点东西填肚子,刚走近,就被几个蛮不讲理的大汉挤到一旁,随后又有人被挤倒,撞在花枝身上,两人一起往山下滚去。

    山坡陡峭,草木湿滑,花枝控制不住下坠的去势,连忙闭上眼抱住头,尽量保护住头部,其他的,只能听天有命。

    撞她下来的那个人,发出几声惊恐的尖叫,后面就没了声息。

    也不知是偏到别处了,还是磕在石头上了。

    花枝无法顾及其他,只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翻滚,她的身子像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冰冷带着土腥气的水疯狂地往她口鼻耳朵里面涌,让她窒息。

    原本,被水淹死是这样的感觉,她迷迷糊糊地想。

    就算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不相信自己会死,她拼命摆动着四肢,想用自己有限的游泳水平来自救,可她两辈子加一起也就会个狗刨,在这汹涌的洪水中根本就无济于事,不大一会儿就开始慢慢往下沉。

    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四面八方全是浑浊的黄泥水,像地狱黄泉,将她困在其中。

    “花枝!”

    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紧接着有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巨大的冲击力把她周围的水都震动了,有人靠近她身边,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拦腰抱住往岸边游去。

    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可她太累了,眼皮沉得像压了千斤石,在那人强有力的臂弯里,她昏昏欲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花枝感觉自己被带出了水面,另外有人在岸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用力拖上去,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有人在摁她的肚子,她吐出好些水,随后有人捏住她的鼻子,温热的嘴唇贴上来,往她嘴里渡气。

    这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气息……她轻声呢喃出一个名字:“江渔……”

    “活了活了,渔哥,嫂子活了……”有人兴奋大叫。

    是江海的声音。

    江海在喊渔哥?

    所以江

    渔还活着?

    他们两个都还活着?

    一颗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进鬓角,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心的去了。

    “花枝,媳妇儿,别睡,别睡……”江渔拍着她的脸颊唤她。

    但她已经倦到了极致,不睡不行了。

    江渔又唤她:“媳妇儿,别睡,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妈你姐你奶,还有魏骋和那几个爷爷,还有花朵,他们都还生死未卜,你可不能睡呀!”

    花枝蓦地睁开了眼睛。

    “花朵,花朵呢,我要去找花朵!”

    江渔看她终于醒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胸口失声痛哭。

    天知道,他刚才有多害怕,他差点就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她。

    这种感觉太恐怖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花枝也哭了。

    她把头抵在江渔肩窝,泪水如雨,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是个轻易掉眼泪的女人,可是这一刻,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江海看到他们两个哭,也在旁边悄悄抹泪。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和江渔可以是在鬼门关走了几遭。

    昨天下午,两个人返回村里拎着菜刀去撵人,大概有三十多个人在他们的逼迫下不情不愿的弃家逃生。

    有几个大娘婶子非要带上自家的羊和猪,眼看着洪水就在村外,已经能听到咆哮的声响,江渔索性手起刀落,把猪羊全宰了。

    大娘婶子气得把江渔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一遍,最后还是屈服在明晃晃的菜刀下。

    一行人刚跑到山前,洪水就来了,来不及上山的人瞬间被水冲走,两个人拼了老命才救下一半的人,剩下一半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洪流漩涡里。

    那种又惊悚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真让人揪心。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被他们救了的人都爬到山顶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了,留下他们两个累到瘫痪的救命恩人,靠着用藤条把对方绑在树上,才勉强没被漫上来的洪水冲走。

    两人就这么在树上待了半夜,又冷又饿,寸步难行,有心想去找自己的家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这漫长的一夜,对他们来是何等的煎熬,根本没法用语言描述。

    天亮后,水位稍稍退了些,他们才敢从树上下来,到山坡上伸展一下已经严重浮肿的四肢。

    接着就听到救援飞机过来投放物资,他俩正准备爬上山去弄点物质,花枝就从山上滚了下来。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认出是花枝,一来体力实在不允许,怕救人不成反倒搭上性命,二来昨天救的那些人实在凉薄,他们也不想再当好人。

    于是他们就算装看不见,任由落水的人自生自灭,只是后来终究于心不安,还是回头去救了。

    江渔想起这事还忍不住后怕,万一他当时真的狠心走掉,那他和花枝就永别了。

    花枝听了他的讲述,笑着:“可见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心存善念。”

    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往山顶爬。

    爬上山顶后,发现那些人还在疯抢物资,像一群饿狼在争夺最后一块肉。

    灾难面前,人性的至美和至丑,都无可遁形。

    江渔顺手折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枝,抡起来就往那些抢得最凶狠的男人身上抽。

    那些人吃痛,叫骂着回头,一看到江渔,都吓得噤了声。

    此时此刻的江渔,一身狼狈,双目喷火,脸上虽然沾满了泥浆,却散发出凛冽

    的杀气,真像是阎王爷

    从地狱来了人间。

    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不自觉往周围退散。

    江渔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又落在他们手里的物资上,沉声道:“救援物资不是私人财产,是上面送来给大家保命的,谁再敢多抢多占,老子叫你们下去喝黄汤!”

    抢到东西的都惊恐不已,没抢到吃食的则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

    江渔手中的棍子一一指向那些抢了很多东西的人,让他们把多余的食物分给别人。

    那些人不想分给别人,又不过江渔,只得勉为其难地把食物分掉。

    很快,在江渔的威慑之下,所有人都分到了裹腹的口粮,就地坐下吃起来。

    现场一片安静,只剩下嚼东西的声音。

    花枝经历九死一生,终于填饱了肚子,此刻,江渔的形象在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伟岸。

    江渔吃了一块饼,两个包子,刚缓过来劲儿,就让江海留在这边镇场子,自己带着花枝去找江有他们。

    这边的人为了口吃的抢成这样,那边想必也好不到哪去,他得过去瞧瞧。

    到了那边一看,果然也存在哄抢现象,只是沿溪村总体人口比江家寨少,加上江有还算强悍,多少给大家抢回了一些吃的。

    后面花强和他妈他兄弟也找了过来,花强凭着和江渔一样的狠劲才把这边的人给制服了。

    花叶再看到花枝,完全没有了昨天晚上的欢喜,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地看着花枝,泪水瞬间就流了下来。

    花枝心头一跳,忙看了看其他人的脸色,见江有他妈他奶都双眼红肿,就知道大事不妙。

    “姐,是不是孩子……”

    花叶“哇”一声哭倒在妹妹怀里。

    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流失在这场毁天灭地的洪灾里。

    花叶一哭,全家人都跟着哭,哭孩子可怜,哭花叶更可怜,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医院都去不成,还挨饿受冻地过了一晚,万一落下什么后遗症,这辈子就完了。

    花枝心口憋得难受,又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渺和无力,感觉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护所有的亲人周全。

    她就像一只蚂蚁,被命运的大手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以为那是广袤的宇宙。

    哭过,难受过,还是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大家好歹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接下来的三天,大家就一直待在山上,靠着难以下咽的食物保命。

    天上每天都有飞机来回巡视查看,及时向上级和山上的百姓报告灾情变化,三天后,洪水终于退去,飞机上的人通知大家可以下山回家了。

    众人欢呼雀跃,相扶相携着下了山,迫不及待奔向自己的家。

    然而,等到一进村,所有人都被那满目疮痍的景象惊呆了。

    洪水过后,房倒屋塌,尸横遍地,不但有猪羊鸡狗等牲畜的尸体,还有人的尸体,那些来不及逃亡的人,全都送了命。

    村子里哀声震天。

    所有人都在哭他们逝去的亲人,哭他们倒塌的房屋,哭他们辛苦喂养的牲畜,哭他们被水冲走的现金存折,哭他们被水泡坏的粮食,哭他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

    花枝家的房子和江渔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在洪水的侵袭中无一幸免地倒塌了。

    面对着面目全非的家园,花枝这么坚强的女人,也不免有些气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