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斫琴
央视爸爸做节目, 当然跟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巧夺天工》节目组也是相当舍得下血本, 虽然是一档真人秀节目, 却算跟拍电视剧电影一样, 专门搭建一座镇布景作为主要拍摄地。如果有需要其他外景,就再进行补拍。
在拍摄期间, 嘉宾们也会住在这里,务求能够还原每个工艺的具体过程。
沈知期当时就乐了, 这不就是天工阁么?
于是灵机一动, 便跟节目组这边谈了一份合作。由MM公司出资, 按照游戏场景来造一座天工阁,然后免费赞助给节目组拍摄期间使用。
都不用买什么冠名权, 镜头之下,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都是活广告啊!
当然,要完全将天工阁复制出来, 那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是一族工匠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倾力造的居所,融合了所有顶尖技艺, 在数据世界里复制还有可能, 在现实之中再造, 不别的,很多材料都找不到。
不过如果不要求绝对还原,只要形似的话,那就容易多了。虽然还是大手笔的投资,但已经能够承担。
即便如此, 这个天工阁也一直在赶工期。在唐迎这期节目拍摄的时候,整个天工阁除了她们木工用到的这一处院子,其他都只是有个外壳,内部全都是空着的。幸好地方够大,这边拍摄那边赶工,最后也没耽误事儿。
这样的投入也是值得的。
只要透露出去,这个天工阁是按照《天工阁》游戏造出来的实景,自然能够吸引无数节目观众参与到游戏之中去。而后期还可以将这里开放,造成特色旅游产品,让玩家们在这里亲身体验传统工艺的乐趣。
这其中的好处,只要看风靡全世界的迪士尼乐园就知道了。对于这种“幻想照进现实”,人类的兴趣永远都不会减少。
而且,之前算做的那个私人工艺博物馆,也完全可以放在这里,吸引更多的人关注。
可以是一次投资,终身受益。
此刻看到镜头中出现的、特意请名家书写的“天工阁”三个字,再看看弹幕上各种“好帅”“好美”“在哪里拍的啊”之类的惊叹,沈知期就不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沈知非常她其实并不是没有继承家族的商业天赋,只不过并不体现在如何管理一个企业上而已。在投资上,她有一种十分惊人的天赋和直觉,经常能够以博大,赚得盆满钵满。
此刻,沈知期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将来财源滚滚的状态了。
而屏幕中的主持人,在介绍完了节目背景之后,也终于正式将这一期的几位嘉宾介绍给了观众们。
木工是技术活儿,但也是体力活。所以这一期的五位嘉宾,虽然年纪都不,但也都不大,三男二女,除了唐迎之外,都在四五十岁的黄金年龄。
根据主持人的介绍,四位前辈都是享誉国内的木工大家,基本上身上都有无数的荣誉。到他们这个身份,自然跟普通的木工不一样,出手的是艺术品而非日用品,作品都是直接摆在店里甚至拍卖会高价出售的。
跟他们一比,唐迎就显得资历浅薄了。网络主播这个职业,更仿佛是个玩笑。好在她有作品,就是那艘直播时雕刻的核舟,总算没在手艺上弱了底气。
而且她年轻漂亮,穿着淡青色的裙子,站在四位前辈身边,像一朵水灵灵的花儿,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看网络直播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他们未必懂多少专业知识,也不知道其他人身上那些奖项意味着什么,反倒更关注唐迎的长相,弹幕上都是各种舔屏,就连唐迎粉丝们发的科普介绍都被淹没在了其中。
沈知期见状,不由再次庆幸,亏得唐迎是先关了直播间才去参加节目的,否则这一红,还不知道有多少颜粉要涌入直播间里,完全偏离了他们最初的用意。
屏幕里主持人已经介绍完了所有嘉宾,转过身来面向镜头,“现在大家已经认识了几位嘉宾,接下来,就由他们来向我们展示各自的绝技。可能已经有观众朋友注意到了,在我的左手边,有一片了马赛克的区域,跟我们天工阁古色古香的画风格格不入。”
镜头随之移过去,这一片似乎堆放着什么东西,用那种蓝白格子的编织布覆盖着,看上去果然很像主持人的马赛克,嘉宾们都笑了起来,弹幕上也都是一片哈哈哈。
“机智如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这里正是存放了本期节目的关键物品。”主持人继续道,“俗话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我身边这五位各个都是木工大家,但是如果没有工具和材料,那他们显然什么都做不出来。现在就请我们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将这个马赛克拿掉,看看后面究竟放着什么?”
这里事先做了布置,所以在主持人完之后,并没有工作人员走上前来,而是在别处操纵,将覆盖着的编织布慢慢卷上去,露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木料。
有完好的滚木、木板、木条,大部分都是用过只剩下一部分的;还有不知道是从哪里拆下来,看上去漆黑一片,不知道本来做什么用的烂木头;更有不知道在哪里用剩下来的边角料,各种细碎的木块;甚至还有没有收拾干净的刨木花。
所有嘉宾及屏幕前的观众:“……”节目组你们可以的。
“感觉我们的嘉宾脸色有点难看啊。”在镜头将所有人的反应一一收入之后,主持人适时出现,插科诨,“为了不被,我就不采访他们的感想了。大家猜得没错!这就是节目组为大家准备的原材料。都是天工阁修建装修之后剩下来的边角料,嘉宾们可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废物利用。”
“话不多,你们将有一周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作品。下面,就请大家根据需要,去挑选合适的木材吧!”主持人拍拍手,让所有人解散。
大概嘉宾们因为都是有身份的人,虽然主持人竭力营造了紧张的气氛,但还是没有出现节目组想看到的一哄而上的场面。
主持人退下之后,大家对视了片刻,才由其中威望最高的施师傅开口,“大家动手吧,七天时间不算少,但也不多,抓紧时间干活儿。”
除了唐迎之外的另一位女性方师傅笑着道,“是啊,这种先来后到的事,也不用讲客气,大家一起动手吧。”
其他人跟着点头,然后众人才一起走到木料堆前,默契的分散开来,呈五角状,开始翻找。
这一堆木料看起来多,但其实大部分都是不合用的。要在其中选出自己能用的木料,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沈知期见屏幕上正在逐一播放个人翻找的画面,便转头问唐迎,“真的事先一点底都没透,木料里也没提前藏着你们需要的?”
“没有。”唐迎,“手艺活儿大部分时候都没有特别合用的东西,只能将就手边的材料来做。这也是考验之一。”毕竟都是在这上面有些造诣的,若是各自发了好的木料让他们做,还有什么意思?
不得不,观众们对节目组为难嘉宾的环节,是相当喜闻乐见的。这一点,从弹幕上就能看得出来。
——央视爸爸好拼。
——节目组会玩儿,刚才有一位嘉宾脸都黑了233333
——我美颜盛世的唐迎姐姐要去垃圾堆里翻找木料了,画面太美我一直盯着看【笑哭
就在沈知期看着屏幕瞎乐的时候,一条蓝色的弹幕飞快的划了过去,落入她的眼中。
——呵呵,莫装逼,装逼遭雷劈。明明知道参加这个节目要动手,故意穿成那个样子给谁看呢?真以为长得美就全世界都宠着你呢?还不知道那张脸动了多少刀子,有没有一处是纯天然的。
这就有黑子了?
沈知期不由眯了眯眼睛,将旁边的发言框拉上去,找到发送这条弹幕的ID,暗暗记在心里,算回头去查一下。
虽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存在着,哪怕是呼吸也可能碍着别人的事,招来diss,何况唐迎生得美声音甜又能年纪轻轻上这样的节目,被红眼病的几率高得可怕,但是这么有针对性的黑子,怎么看都是早有预谋。
看见这条弹幕的不止是沈知期,很快就有人针对性的反驳。
不过弹幕实在是太多了,很快就被刷过去,大部分人根本注意不到。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没掐起来。沈知期也就暂时搁下这件事,继续看节目。
其实黑子的法,实在有失偏颇。
虽然电视剧里的古装,多数都是广袖长裾,后面还拖着长长的裙摆,但事实上,那种穿法,即便是在古代也只有钱多了烧的要显示自己的豪富的人家,才会这么穿。有些礼服也会为了足够繁复华丽隆重做成这样。而日常中的穿着,都以方便为要。
毕竟古代劳动人民也是要干活儿的,穿着古装就不能做事,那他们还怎么活?
唐迎这套衣裳,对她来只是日常装扮,袖口和裤腿都特意收紧,裙摆也不长,就是为了方便干活。所以这会儿翻找起来,也格外的麻利,而她的运气显然也不错,是第一个找到合适的木料的。
一截圆柱形的滚木。
是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外表漆黑暗沉,看不清楚是什么木料。
这么一截木头,怎么也有个几十斤重,但唐迎将之刨出来之后,按住一头将之竖起,然后就给扛到了肩上,惹得弹幕又是一片赞叹调侃。
——姐姐脚步很稳啊,看起来扛这么一跟木头根本不费力。
——这个装逼的操作我给82分,剩下的以666的形式送出。
——娇滴滴的姐姐忽然化身大力女,莫名觉得好萌啊233333姐姐这绝壁是使出了洪荒之力【笑哭
——粉了这个姐姐。
主持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领着摄像走了过来,采访她,“这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木料吗?”
唐迎点头。
主持人又问,“你确定这一块就够用?”
唐迎再次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姐姐好高冷,感觉主持人尬聊不下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主持人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尬聊算什么?他照样能找到话题,“现在其他人还没挑选好木料,我就不问你要做什么了。就想问问,你那么快就选好,是认出了这个木料吗?它是什么木头,原本是做什么的?”
“这是一根梓木。”唐迎道,“原来应该是一截门槛。”
“等等?”主持人连忙叫停,“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门槛长这么圆滚滚的样子?”
这截木头真的特别圆,简直像是量着长的。如果不是,那就是使用之前特意加工成这样。特意把门槛做成圆的,就连弹幕也纷纷表示“主持人别怕我们的见识也不多”。
“但它确实是门槛。”唐迎道,“这个长度,也做不了别的。”
这倒是,不管是柱子还是房梁,这个长度都太短了。
“好吧,一截本来是做门槛的梓木,让我们期待它在唐迎手中焕发出新生!”主持人完,看到旁边有人选好了木材,正要过去采访,眼角余光扫到木头的尾部,又停了下来,凑过去查看。
摄像机跟过去给了一个特写,于是屏幕前的所有人也都看清楚了这节木头的尾部。同时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这木头是不是被烧过?”
的确是被烧过,唐迎微笑起来,要不是这样,她还未必会选这根呢。
从前的人讲究阳宅阴宅,用料都是顶好的。所以老房子拆下来的木料,经年不坏,别管原来究竟是什么木头,又是搁在什么地方的,那都是上好的。而门槛在风水学上有避煞的作用,在讲究阳宅阴宅的年代,做门槛的也基本都是好木料。
已经被烧过了,却还能被拿来做门槛,就明这木头即使是在当时也是顶好的那种。
又是梓木,正适合她要做的东西。
唐迎要做什么,事先是报备过的,为了避免大家重复。节目组那边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真人秀嘛,就讲究一个真字,所以主持人拿的台本里,倒的确没有这部分内容。
他本人也是博学多闻,这会儿看到这根木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传,“焦尾!”他一脸激动的看着唐迎,“《后汉书》里写,蔡邕偶然听到别人家烧柴做饭时柴火发出来的声音,知道是好木材,连忙抢了出来,裁而为琴,其尾尤焦,故名焦尾。唐迎你这截木头,是算做古琴对吗?”
到古琴的名字,焦尾可能是其中最朴实无华的一个了。其他的琴,绿绮绕梁春雷飞泉这种已经算是含蓄,枯木龙吟、松风情节,乃至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可谓是将琴声写尽了。
然而焦尾两个字,混在期间,却是半点都不显逊色,还余韵悠长。
论装逼的最高境界。
因为太特殊了,所以主持人从烧焦的木头想到焦尾再想到制琴,唐迎也不意外。她微笑着点头,“是的,算制一张琴。”
主持人满足了好奇心,终于带着摄影师离开,去找别人采访了。
都是浸淫这个行业数十年的人,虽然原料有限,但其他人也都选到了自己心仪的木材。最简单的就是方师傅,只挑了很的一段木头,凑近了闻还隐有余香,听她是樟木,要用来雕刻。
施师傅基本上将大块些的木头都挑出来了,都堆在旁边。他要做的,是一艘船——或者是一艘船的模型,完全由各个零件利用榫卯结构拼接而成的那种可拆卸船模。做好之后,下水也没有问题。
参加节目是没有助手的,所有的工作都必须自己独立完成。因为一艘船需要的零件太多,估计有几百个,他现在已经在清点工具,算立刻就开始动手了。
剩下的两位,一位秦师傅擅长根雕,好不容易从这些木头里挑出了半截树根,就只能用它了。根雕是创作型的艺术,而且跟唐迎之前做的核雕一样,要因势象形,这样成品就会显然自然工巧。所以这会儿他正抱着木头,蹲在地上苦思冥想该怎么创作,跟主持人话也心不在焉。
主持人也不尴尬,“看来大家进入状态都很快,相信一周之后,拿出来的作品也绝对值得期待。”
然后又去采访最后一位王师傅。王师傅要做的东西就有些特别了,是千工床。
千工床,又叫拔步床,就是在电视剧上经常看到的那种架子床加上一个底座,底座向外延伸出一段距离,通常是三尺左右。然后四角立柱,柱子之间则是木质的围栏,在床的四面形成回廊。床身和围栏上雕花镂彩,描龙绘凤,十分繁复华丽。围栏做成门的样式,可以开合,而回廊上则可以摆上桌椅屏风等,无论更衣如厕还是品茶下棋都可以在这里完成,可谓是“足不出床”。
这种床制作工艺复杂,造型精美,据最好的床有一千多个零件,因而叫做“千工床”。因为材料难得,制作繁难,江南一带的大户人家会从女儿出生开始攒木材,等到订婚时再开始请工匠床,花费两三年时间完工,女儿也就可以出嫁了。
起这个千工床,王师傅这里还有个十分浪漫的故事。
据他的曾祖父当年做了十年的木匠学徒,才终于出师,第一份差事就是为一位乡绅即将出嫁的女儿造一张千工床。结果在床的时候,他跟这位乡绅的女儿相爱了。后来机缘巧合,乡绅家中落魄,原本定下的女婿又意外去世,女儿守了望门寡,原本的木匠却因为勤劳肯干攒下了一笔身家,开了一家木器店。乡绅便将女儿嫁给了他,陪嫁的就是当年那张千工床。
所以王家的子孙学艺,出师的标准就是能独立完成一张千工床。
主持人听了一脑袋的故事,对着镜头感慨,“要不学会一门手艺很重要呢?我有点儿明白自己为啥到现在都没对象了。当然,我并不难过,因为我知道,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有很多都跟我一样没对象。我,不孤独。”
大概负责后期剪辑的师傅也觉得主持人嘴太欠,未免被观众骂死,便很快接上了唐迎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而不得不,这个策略是十分有效的。
制作这一档节目,是为了向广大人民群众推广传统工艺,所以大家也不能埋头自己玩儿,要跟观众互动,还得讲解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所以唐迎一边清理木头上的污渍,一边道,“制琴,我们行业内通常叫斫琴。斫,本意是斧刃,引申为砍削。要制作一把好琴,材料是最重要的。一般来,制琴材料最好是面板选桐木,底板选梓木,取其阴阳调和之意。不过如今好木头难得,所以我们都用梓木。”
“但其实就算木料选对了,也并不是所有的木头都适合用来斫琴,还要看它的纹理、生长时间和放置时长。偷偷告诉大家,我看施师傅挑的那些木材里有一段杉木,要是清理出来这截梓木不合适,我就厚着脸皮去讨要。”到最后一句,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被人听见。
在古琴制作木料的选择上,唐代斫琴大师雷威有言:选良才,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
据雷威本人为了挑选合适的木材,经常在风雪天跑到深山老林里去,等狂风震树时,倾听树木发声。
树木生长的年头越久,就越是容易震动,能出好音;而放置时间越长,木性也就越稳定,不至于在制成之后再发生变化,影响琴音。除此之外,还要细看其纹理,挑选年轮间距均衡,纤维通顺细致的木料。
比如唐迎清理出来的这根梓木,在将表皮刨去之后,就能够看出它年轮和纤维均疏密有致,没有任何结疤的地方,除了尾部仍旧带着焦黑之外,十分完美。
唐迎并没有将焦黑的部分裁去,而是笑着道,“选定木料之后,便是选择古琴的样式。琴谱中古琴的样式多达五十余种。不过我们既然正好有幸拿到了一截烧焦过的木头,不做焦尾琴就不过去了。”
选定样式之后,就是制样板。审核确定之后,才开始正式的制作。
古琴的声音,来自箱体震荡产生的共鸣,所以要达到最好的效果,面板和底板的厚薄,内部的槽沟处理,都需要斫琴师根据自身经验来掌握。这也是最重要的步骤,文艺的,每一把古琴都是不同的,而这个步骤就能决定古琴的灵魂。
因为是正式节目,自然不能像直播那样从头到尾拍摄,剪辑起来,节奏上会更快一些。同时穿插着五位嘉宾的制作过程,有种紧迫刺激的感觉。
在快节奏的剪切之中,唐迎的箱体制作完成,进入下一个步骤,灰胎。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加粗弹幕。
——一把古琴制作短则几个月长则两三年吧?这个女嘉宾一周就能做好,真不是来哗众取宠的?
作者有话要: 3000收藏的加更,很久没加更了所以还多了七百字,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