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度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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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律的脑海霎时间闪过一个几近荒唐的猜测。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不再看那个苍老的男人, 他沉默了半晌, 终是道。

    “您多保重,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再…去赌博了。”

    男人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道, “我不会再赌了,真的, 律。”

    严律没有回话, 他低着头, 拿起地上的保暖瓶, 朝反方向的开水间走去。

    有些伤痛,不是简单的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平复的。

    男人已经和他妈离婚了。

    离婚这件事情是男人提出来的,因为那时候男人已经无力还债了, 而催债公司又已经上门来逼迫男人还债了。

    或许他对妻儿的最后一丝温情,就是不将她们牵连进巨额的赌债中。

    虽然这并不现实。

    离婚后,催债公司找到了他和母亲的新住址,嚷嚷着父债子偿,每天都会在他们家门口堆满垃圾袋, 还用红颜料在门口刷上‘欠债不还丧尽天良’。

    在他们忍无可忍, 刚想搬走时,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 催债公司没有再上门来闹。

    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后, 在催债公司又开始上门催款的时候, 顾煜的父亲就给他了那通电话。

    而他也终于偿还清楚了所有欠催债公司,或者,欠男人的钱。

    在他心里面,在对父亲的崇敬和爱下面,始终是埋着一点淡淡的怨恨的。

    恨他在离职以后,整日酗酒赌博,无所事事,一手毁掉他原本不幸福但至少完整的家庭。

    怨他多年来丝毫不关心自己,开家长会连自己几年级几班都不清楚,甚至差点走错学校。

    s市曾经刮过一次台风,那天严律没有带伞,他借老师的电话给男人了个电话,希望男人能来接他。

    男人一口答应下来,但还没等严律清楚他在几班,就匆匆挂了电话。

    他坐在窗台旁的桌子上,大风沉闷地拍着窗户,天色完全暗下来,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高年级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严律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被家长接走了,等到学校里只剩下还在加班批改作业的老师,男人也没来。

    他每写几分钟作业,就会不安地望一眼窗外,看有没有人撑着伞来接他。

    他绝望地猜测男人大概是忘记了要去接他这回事。

    正准备冒着倾盆大雨跑回家时,班级门口突然被咚咚几声敲响了,窗外一个人影弓着身迅速跑过去,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开班门,发现地上放着一把崭新的雨伞。

    他立刻顺着人影跑出去的方向追出去,来来回回寻遍了整条走廊,也没有发现暗中给他送伞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前那堵墙的角落里,一个男孩正紧张地躲在最里面,低头看着脚尖,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突然间,顾煜手突兀地松开,保暖壶重重地落到地上,向外疯狂地滚了好几圈,触碰到墙角,又被大力地反弹回到顾煜的脚下。

    严律像被雷劈中般呆呆地愣在原地。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顾煜学作业本上的字迹了。

    在桌上突然出现的新英语课本中的首页上,在雨伞下压着的纸条上,在门前药袋里塞着的带血白纸上。

    他又想起了那天送包裹的男生所的三个关键词。

    英语书,雨伞,药袋。

    男生的提示像串起珠子的主链般,将所有零碎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纸条上那些七扭八歪、活似鬼画符般的字…就是顾煜时候的字啊!

    他的心像被人猛然攥住般,滚烫的血液叫嚣着倒流回去,头脑一片空白。

    严律眼眶发红,他倚在墙上,故作若无其事地仰起头来,想要将溢出来的泪珠倒逼回去。

    可是无济于事。

    眼泪从他的眼角悄然滚落了下去,在冰冷的医院地板上溅起朵炙热的花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特地绕了一大圈给他买药,为什么要在暴雨天给他送伞,为什么要在他的英语书丢了的时候帮他买新书?

    闭上眼,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在巷角落里固执地等着那个帮他揍跑王淮的人,或许,只差那么一步,他就可以提前揪出那个藏在暗处的顾煜。

    又或许,在门铃被拉响的瞬间,在班门口被敲响的刹那,他只要再快上那么一秒,他就可以拉住跑出去的顾煜。

    可以提前问他一声为什么,也可以…提前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严律擦拭掉眼角的泪,到洗手间简单地冲了下脸,将所有哭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

    抬起头,他望着镜子的自己,眼神决绝。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傻崽子就这样轻易地逃脱离去。

    病房中,顾煜左手拿起苹果,右手拿起水果刀,对着手里的苹果愣了好几秒,不知从何处削起。

    严律削平果极快,而且苹果皮能够一削到底,薄薄的一条旋着拎起来,透明漂亮。

    顾煜笨拙地削起苹果来,一刀下去,苹果肉与苹果皮俱亡,深可见到里面的苹果核。

    尹安笑着道,“煜啊,还是等律回来再让他削吧。”

    顾煜执拗地要坚持削完这个苹果,“没事,阿姨,我可以的。”

    看着顾煜大片大片地削掉苹果肉,尹安温柔地问道。

    “煜啊,你和律认识几年了?”

    顾煜削苹果肉的手一顿,“一个月。”

    不过单方面认识六年零五个月了。

    尹安诧异道,“一个月?律这孩子慢热,认识一个月的朋友他一般都不到十句话。”

    尹安心想她严律都是给他面子,严律不是慢热,就是大写的冷漠。

    活得像个情感缺失患者。

    顾煜笑了笑,事实的确如此,就算是隔着过道的话痨沈廷乐,在他不在的时候,严律也几乎没有同沈廷乐过一句话。

    和白正明交流倒是多点,不过话题一般都局限在作业的难题上。

    尹安话题一转,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严律时候的趣事来,讲他时候回回考100分,气得每次都是99分的白正明想跟他友尽。

    又讲有女生偷偷喜欢严律,给他送情书,结果严律连拆都没拆,原封不动地退给了女生。

    女生在教室整整哭了四节课,老师不得已叫严律来安慰她。

    结果严律就了一句‘你哭什么,考试没考好吗’,女生被气得嚎哭地更加大声了。

    讲到这件事情时,尹安忧伤地道,“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女生追过严律了。”

    顾煜手僵住了,又削掉半个苹果下来。

    追严律追得最疯魔的他正坐在尹安的面前。

    话题突兀地一转,尹安神情黯淡,她望着纯白的天花板,感伤道。

    “我和他爸都亏欠律太多,所以他万分珍惜别人对他的好,但凡有人对他付出一分真心,他都会牢牢地记在心中,并且总是想着要十倍甚至百倍地偿还回去。”

    “曾经有个人,在他被的时候给他送了一袋药,为了找出这个人是谁,他能根据塑料袋上连锁药店的标志,跑遍全城的药店,就为了问柜员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顾煜愣住了,严律原来曾经找过他?

    尹安无奈地接着道,“药店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柜员肯定早就不记得了,但这件事情他能念到如今,你他多执拗。”

    “后来,有次刮台风下暴雨,他爸太忙了,居然把他忘在了学校里,有人偷偷给他送了他一把雨伞,后来好几个星期他都盯着别人的雨伞看,又去查牌子又去跑超市的。”

    “还有一本英语书,那年有个嫉妒律成绩的人偷了他的英语书,第二天英语课上课前老师刚好要朗读课文,就他没有课本,上课前他的桌上就多了一本课本,后来卖旧书时,律什么也不肯卖那本英语书。”

    尹安叹道,“真是要感谢那些好心人啊,谢谢他们一直暗中帮助着律。”

    ‘好心人’顾煜却再也削不下去手中的苹果了,他的手不住地发颤,他一直以为只有他自己在单方面地注视着严律。

    却没有想到,原来严律亦曾转过身,疯狂地寻找过他。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尹安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指向顾煜包上插着的一朵纸花,“…这是纸玫瑰?”

    顾煜脸又悄悄地红了,这朵纸玫瑰是早上出门时严律送给他的,他本想珍惜地放回房间里,可是严律硬要让他插在包上,皱了折了也不怕,以后还会给他折。

    尹安观察着顾煜脸上的神情,对自家儿子的那点心思了然于胸。

    “这朵纸玫瑰,是律给你折的吧。”

    顾煜脸红着点了点头。

    尹安笑着摇头,“严律真是…算了,他也曾给我折过纸花,那时候家里刚出事,母亲节时律也没有钱,买不起新鲜的康乃馨,就折了99朵纸花送给我。”

    着,尹安还嗔怪道,“当时有个喜欢他的女生也想要,律也真是的,当即就冷冰冰地拒绝了人家,也不知道对女孩子要温柔点。”

    “后来我分给了女生一枝,他还和我生了一路的闷气,什么花只给在乎的人折,不能随便送出去。”

    顾煜呆呆地握着手中的那枝纸玫瑰,觉得那枝纸玫瑰的叶脉根茎里流着都是滚烫的赤诚心意。

    他呆呆地一刀下去,这次苹果肉安然无恙,他的手被削到了,鲜血一下子冒出来。

    尹安连忙夺过顾煜手里的水果刀,什么也不让他动刀子了。

    她心疼地道,“律回来,肯定要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顾煜把头深深低下去,他整张脸都在烧着,“阿姨,你别这么……”

    尹安催促着顾煜去洗手间清理伤口。

    “你快去洗洗,律回来我可怎么和他交代。”

    顾煜离开病房,忽然间突发奇想,他掏出一张便利贴般大的白纸来,用指尖沁出的血珠心地在纸上渲染出个爱心来。

    都十指连心,这指尖血四舍五入下也就是心头血了。

    然后他又寻了支笔,简陋地在爱心的下面画了个火柴人。

    白纸上,火柴人心翼翼地捧着那颗鲜红的真心,像是拿着钻戒求婚般,跪着将真心展现给另一个火柴人看。

    然后顾煜笨拙地尝试着将白纸叠成心形,就像严律以前叠的那样。

    白纸横过来翻过去,多了无数道褶皱,叠成过四方形五边形多边形,就是没有叠成过标志的心形。

    想到严律画的q版可爱人,又看了看白纸上捧着爱心的简陋火柴人,再对比了下被自己叠得乱七八糟的白纸,顾煜更加沮丧了。

    严律的手究竟是怎么长的?

    苹果皮能削得厚薄均匀并且连而不断,随手一画就能画得形神具备,折纸看眼教程就能叠得与书上的成品毫无二致。

    刷题还能写全对。

    严律正巧走过来,看着顾煜气冲冲地□□着手上的白纸,“崽子,在做什么?”

    顾煜咻一下将白纸紧攥成团,握在手心中,“没什么,无聊捏着玩。”

    严律伸出手,将顾煜握紧的拳头包裹在手中,轻轻地拍了拍他死死并在一起的四根手指,示意顾煜开拳头。

    被严律温热的手心暖烘烘地托着,顾煜的手早已酥麻得不剩下半分力气了。

    他乖乖地开手掌心,挫败地将那团白纸交给严律,嘴上依然毫不认输。

    “你看,好看吧?我就是随意涂着玩的。”

    严律开皱成一团的白纸,一颗鲜艳的红心跳到他眼前,像是还在鲜活地跃动着般。

    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这颗心脏沉闷有力的鼓动声。

    他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吻了一吻白纸上的红心,然后将白纸叠成心形,揣进最接近心脏的口袋中。

    “我收下了。”

    严律低头吻红心的时候,顾煜甚至有种自己被他吻.上的错觉,好似有无数道电流顺着他的背脊攀延至全身。

    看着严律将心形白纸收进口袋中,顾煜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严律,你送我纸玫瑰是什么意思,伯母你从不轻易送人纸花。”

    “我折的纸花不是不轻易送人。”

    顾煜疑惑地问道,“嗯?”

    “而是只送过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另一个……”

    严律顿了下,拿出刚刚折好的藏在怀里的纸玫瑰,递给顾煜。

    顾煜的眼睛如黑夜中的萤火虫,倏然亮起来。

    他惊喜地接过来,双手心地拿着被捂得温热的玫瑰花,像是害怕再大力一点,就会折断脆弱的枝干。

    严律深深地望着顾煜,“…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