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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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后,新任掌门是个断袖,还于某夜同个狼妖变的清秀男子一夜风流的谣言,迅速在九淼弟子间炸了锅。

    而究其火借风势,迅速传开之原因,则是一笔名为“蜀中薰风”的作者,在短短数周时间之内,以自己所见寥寥片段为原型,写出了一系列名为《九淼旖旎情》的虐恋话本。

    此话本主要讲述一位性子乖张的掌门,阴差阳错于林中救下了一只白狼,白狼知恩图报化为人形,却被有断袖之癖的掌门吃干抹净。岂知外是人妖殊途,内有误会渐生,一人一狼彼此不识真心,阴差阳错虐恋无终,恩怨情仇不知何解,最终又在百转千回中破镜重圆。

    此文情节恶俗,语言露骨,更不乏大量有伤风化之片段,按并不该一炮而红。但因作者笔力瑰丽,故事狗血非常,甜得深入骨髓,虐得畅快淋漓,仍引来大量九淼弟子共蜀中青年男女之追捧,一时走了狗屎运般在锦官城书阁中销售一空,热门程度稳居榜单第一。

    而今日,闲幽斋外的湖边凉亭附近,两位“当事原型”正坐于水边回廊中,捧着最新的一本《九淼旖旎情》翻翻拣拣,神色尴尬,越看越无言。

    “什么跟什么!你这师弟究竟是个何方人物?!”

    草草看了最新几章,发现那以自己为原型的那人物竟开始嘤嘤呜呜扭扭捏捏,形象崩得一塌糊涂,云濯终于没忍住嗓子眼儿里的火,将书一合,呼啦啦砸得石桌上微尘乱飞:“那天八字不着一撇的天大误会,怎就能被他编排成这样?!编排就编排吧,这都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司徒凛淡定地捡起那话本,似早已习惯此类事:“薰一向想象力丰富,而且自到大心思从未放在武学上,不然他一介掌门之子,这魔尊也轮不到我当,你还是稍安毋躁吧。”

    “别了,还稍安勿躁呢!”

    云濯泄气似的垂头往下坐:“现在这话本只在蜀中流行都能搞成这样,若要卖到武陵,我麻烦才真大了!”

    “哦,传到武陵会如何?”

    反正木已成舟,比之眼前那位吹胡子瞪眼,司徒凛已然放弃挣扎,随手拎块点心咬了咬,好奇道:“你们家怎么惩罚断袖?罚抄君子十诫?还是闭门思过三天?”

    云濯摇头比出一根手指:“罚抄起步,最坏断腿。”

    “哦。”

    司徒凛了然道:“那你可得谢谢薰,他不知道你是谁,那狼妖的名字是乱取的,丢的不是你三少的人。”

    “得得得,快别,幸亏名字不是我。”

    敲着桌子,云濯欲哭无泪:“要不,本少的一世英名啊,一世英名!”

    司徒凛摇摇扇子,不慌不忙:“一世英名?不是三年前血洗云崖的时候就没了?”

    “不是这个英明污名!”

    那人偷换概念,云濯跟他解释不清,作势一拍:“我的是断袖这种!”

    司徒凛继续淡然插刀:“哦,这种的话,怕是那天在闲幽斋也没了。”

    “你……”

    两次被击中要害,云濯泄了气般双腿一软,瘫在凳子上,哼道:“你这人怎这样,我不想同你话了!”

    眼前人似怒非怒,瘦削的脸俨然鼓成了包子,面容虽陌生,神态却和当年那位少爷如出一辙。看得司徒凛略一怔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些许。

    沉吟须臾不得答复,他试探着见好就收:“那依你,就先不这事了,咱讲讲正事?”

    云濯抬眼瞥瞥他,怒意未消:“什么正事?”

    司徒凛一本正经道:“自然是你这趟还魂之事。譬如段道长怎么还没来九淼……”

    “这有什么好的。”

    云濯也嘀嘀咕咕从碟里拎出点心,又想起司徒凛房里那条禁令,赌气似的大口咽下:“他什么时候找来,我又不知道……反正腰上那印子没消,姑姑也没拎我去投胎,那道士应是一时半会儿还有口气的吧。”

    司徒凛不予置否,又道:“那待他找来之后,你作何算。”

    云濯嚼得一嘴酥皮,口齿不清道:“算?就跟他明情况,然后你用鬼瞳探探那红枫来头,咱们仨人一起去查呗!”

    司徒凛一挑眉:“我有答应要跟你去查么?”

    哈?

    捡都捡回来了,手也给暖了,那道士本也是冲着这人的鬼瞳而来的,如今怎又要临时变卦,是不把自己当兄弟了?

    不明所以,云濯冲他瘪瘪嘴:“若是您老人家不去,就凭我和那道士两眼一摸黑,既没鬼瞳,脑袋也不够灵光,岂不得折腾到猴年?”

    司徒凛不作反驳,只慢条斯理摆起架子:“可本尊乃是一门之长,日理万机,事务繁杂,内要应对弟子诸事,外要操持别派之交,更甚,还偶尔要管管附近兴风作浪的南诏军……你这案子若查上个一半年,到时偌大一派,谁来管啊。”

    此语听罢,句句在理,云濯略觉理亏:“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

    那人又一抬手:“洛道长一事至今未有结果,委实蹊跷,本尊也确实想要管管,若让长老代管事务,倒未为不可……”

    司徒凛的目光透出几分不明所以:“但,我有个条件。”

    一听有戏,云濯不假思索:“什么条件,。”

    “在下,是个非常睚眦必报,肚鸡肠的人。”

    司徒凛一字一顿,十分正经:“三年前,天狼君曾在落难之时对我不告而别,实在不把人当兄弟,于是我记恨至今,难以释怀。”

    云濯听得一愣。

    落难之际不告而别?

    ……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而且,这事于情于理,好像还真是自己对不起他来着?

    此念既出,死前一段忒不美好的记忆跟着翻上了心来,前后一合计,云濯渐对这人在闲幽斋内针对自己的报复细节心下了然。

    他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呃,你那事儿啊?所以?”

    司徒凛道:“所以,我需要一个道歉。”

    道歉?

    想到那人针对自己般立下的禁令,云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你就愿跟我去了?”

    司徒凛郑重点点头。

    “真是的,我还道是什么上天入地的条件呢!”

    思量一番,反正是重活此遭,也对前尘往事荣辱是非不甚计较,象征性纠结几秒后,他立马痛快成交:“好吧,我错了,那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咱们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先违誓谁是狗,你看怎么样啊?”

    “好。”

    司徒凛满意微笑,片刻后又眉峰微轻挑:“可话,你本不就是狗妖?”

    狗嘴吐不出象牙,云濯一字一顿纠正他:“什么狗妖?听好了,本少我是狼妖。”

    司徒凛从善如流:“哦。”

    面前人一派满足神情,可云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既如此爽快道了歉,芥蒂已除,那亦该为口腹之欲同这人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于是他敲了敲桌子,正色道:“那,再回来,既然我道了歉,你也接受了,咱们旧日不快就此一笔勾销。是不是礼尚往来,也该允我几个条件了?”

    司徒凛一抬眼:“请讲。”

    得人首肯,嘿嘿一笑,他开始撑着手臂比比划划:“其一,闲幽斋里那什么不许提我也不许放甜食的禁令,得撤了。”

    司徒凛眯着眼,看着眼前人张牙舞爪自鸣得意,唇角勾起不明笑意:“可。”

    云濯继续道:“其二,你那桌上用的瓷器都是劣品,太给一派之长掉价了,届时都得换了,具体换什么名瓷你随意。当然,我个人推荐汝窑白瓷……”

    “依你。”

    司徒凛点头应下:“不过近来九淼要抵御南诏,财资紧张。你我又将出去调查洛道长一事,怕要待此间事毕再行更换了。”

    “好。”

    两条都被应下,云濯甚为开心,继续蹬鼻子上脸:“最后一条,本少重生归来,却也是要脸的。以后你我同行,不得再像少时那样讽刺揶揄,可能记得?”

    “讽刺揶揄?”

    四字入耳,司徒凛若有所思,片刻后不知想到了哪出。缓缓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伸手一扬丢给云濯,微微一笑:“譬如这种?”

    “嗯?这什么?”

    那物乃是个泛黄的手写线装册子,云濯顺势接过,一脸狐疑地冷哼一声:“不会又是你那倒霉师弟写的坊间断袖册吧?”

    语罢,随手翻开一页来,但见皱巴巴的宣纸上,端正又稍显稚嫩的字体跃然入目。

    ——“元月二十一,雪,今日阔别家父兄长,得与凛兄于蜀中一会,食麻辣烤兔肉若干,饮酒一坛。我二人纵论近日江湖轶事,凛兄谈吐如云,当真乃我辈之中才智双全而风度翩翩者,实令某心生敬佩……”

    等等,等等!

    这不是断袖册!这,这是他十几岁时专门用来描绘对司徒凛景仰之情的日记册啊!

    亭中风拂过,不知哪来的乌鸦顺势“呱呱”叫了几声,云濯顿觉右眼皮狂跳。

    天地良心,此等羞耻之物,当年他自己偷揣着写也就罢了,如今怎会流落到司徒凛手里?!

    这人到底能耐几何,是人是鬼,简直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

    瞅着昔日自己的墨宝,那懵懂文字间直白流露的感情实是难以掩饰,少时羞耻记忆争先恐后翻涌而上,忽让人老脸一热。

    “这这这……”

    本与人谈条件,却意外发现被抓住了把柄,云濯烫手山芋似的将那册子扔给司徒凛,结巴道:“你怎么会留着这东西?!”

    “咳。”

    司徒凛轻咳一声,抿着嘴角强忍住笑意:“怎么,只许天狼君记得本尊少时挖苦讽刺,还不许本尊也留点往日的纪念品了?”

    “不是,你留这东西做什么?!”

    越看那册子越扎眼,云濯急得跳脚,思量片刻,又冲着司徒凛一伸手:“不成,还是得把这册子给我!”

    “那我不给如何?”

    眼前人语声急急,司徒凛却不为所动,一把拍掉云濯的爪子,还顺手将那册子拢回了袖里,调笑道:“云濯啊,先不这册子原就是本尊留了好些年的,宝贝得紧。且方才我递给你时,分明又被你扔了回来,怎么如今就要反悔呢?”

    “什么反悔不反悔!”

    云濯一甩袖子:“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此等羞耻之物,怎么都得赶紧销毁了!快给我!”

    司徒凛脸上又露出招牌式的似笑非笑,假模假样惋惜一叹:“哎,我给过你机会的,谁让你自己不要呢?”

    云濯大怒:“呸,你欺人太甚是怎的?!”

    这新壳子虽没武功,可这事委实关着尊严声名,情急之下,他也成了那要咬人的兔子。一见对方无意商量,急急就着俩人一前一后之姿猛扑向前,伸了手来作势就要抢。岂知恼怒之下步子未站稳,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砸去,双手下意识一撑,正好将某位毫无防备的魔尊大人推得身形一仰,连退几尺。

    而更为不幸的是,二人当下是在水边回廊中乘凉,与平常连撤几尺也不过翻下栏杆的陆上凉亭不同,云濯这一推力道不,不偏不倚把司徒凛推进了湖里。

    那湖不算深,水也清澈,可惜勉勉强强仍能淹死人,但见方才还神情得意的紫衣青年未及反应便已滚落其中,“扑通”一声砸出极高的水花。待再从水面上看见影儿时,那玄色大氅已黏糊糊贴了在身上,湿发凌乱,口中呛液,手脚无章法地开始乱扑腾:“救,救命!”

    ——嗯,不错,蜀中山多水少,这位九淼次徒昔日又闲散不好动,所以自到大,都是只旱鸭子。

    情势陡转,刚刚还高深莫测的旱鸭子这下算是真真虎落平阳,兀自在水里狗刨半天,却发现身子半寸未进,略感惊慌,只能向岸边那位谙熟水性的少爷招手求救:“云濯!救,救命!”

    哦?这会儿知道求我了?

    抬眼瞧见那手写册子漂在水面上,墨字全浸,似已完蛋,云濯掸掸衣上灰尘,虽觉阴差阳错,到底是歪正着。

    “哎,谁叫你惹我呢……”

    他心满意足扬扬下巴:“魔尊大人,你叫七十来救啊。”

    司徒凛哀道:“他们替我送信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哦。”

    反正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这人也淹不死,云濯一撩衣摆,不为所动:“那你先泡会儿啊,等我准备准备。”

    “还准备什么啊,救我!”

    自食恶果狼狈不堪,司徒凛半撑着身子望向云濯,鼻子里也不知是被水呛的还是故意憋的,隐隐染上浓重鼻音:“云濯,三少,千玄,濯,天狼君……救救你凛兄好不好?”

    那声音可怜巴巴,云濯心中隐有所动,但念及此人先前恶行,面上仍故作冷漠:“不太好。”

    然后,就听见那人假模假样抽了两声气,哼唧道:“夫君,妾身都要淹死了……真要见死不救?”

    云濯身形一抖,差点摔翻:“啊?”

    这一声唤并非无理无据,偏偏指的是当年俩人为了除妖成的段荒唐假亲,彼时他顾着尊严硬让对方扮了新娘,没成想此后就成了这人嘴里的一大话柄。那一声声出自男人之口的“夫君”听得云濯鸡皮疙瘩直起,无语片刻工夫,他赶紧抬手喝止:“停!什么乱七八糟的!”

    司徒凛撩开湿淋淋的头发望向他,眼里的无辜之意虚伪非常,一看便是硬装的。

    但云濯就是看得没办法,而且是自到大都对这位没办法。

    反正本来也没算真放人淹死,他只能哀叹一声,解下上衣丢到岸边,纵身往河里游:“好吧,来了来了,我来救就是。”

    然,救人着轻巧,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云三少虽自幼在武陵潜泳摸鱼,游水本事相当了得,这春日水温又不算寒凉,按搁以前俩人身量相仿时,他再带一只旱鸭子上岸也问题不大。但此刻偏是借尸还魂,用着具比司徒凛瘦削不少的可怜壳子,加之那人大氅极长,浸水之后更显累赘,一来二去边拽边游,极其费力,不远的路程竟直直折腾去好一阵工夫。半晌后才终于寻着浅水之处,勉勉强强将人推上去。

    “你你,没事穿什么大氅,不嫌累赘的?!”

    眼看着落汤旱鸭子连滚带爬进了脚能触底的安全地带,云濯略松口气,靠着那人喘息粗粗,准备稍歇片刻再自行上岸。

    司徒凛无辜地了两个水嗝:“这样暖和。”

    云濯白他一眼,不语。

    岂知僵持片刻,还未及二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上岸去,原先平静异常的回廊里乍又传来阵凌乱脚步之声,一墨衣白衫的少年身影颠颠直跑,已不知何时到了湖边。

    很不幸,和上次闲幽斋里一样,云濯此番又没穿上衣,而司徒凛衣衫尽湿,春日所着内里布料又轻薄妥帖,正死死被水糊在身上。目光可及之处,二人身躯曲线一览无余,朦朦胧胧的水面之下,蹬来游去的四条腿也因光影之故而缠成一片,平添暧昧。

    “你,你们……”

    自己杜撰了半天的两位原型又被抓了个有伤风化的现行,凌薰颇有些不可置信,面露惊色,结结巴巴:“鸳鸯浴?”

    “噗。”

    声音回响在回廊之中,字字分外清晰,正在浅滩处喘气的云濯狠狠呛了口水,生出点就这么把自己淹死的冲动。

    而一旁的司徒凛到底比他沉稳些,虽也是湿淋淋狼狈一身,此刻危情暂解,倒迅速恢复了掌门之威严,将凌薰上下量一番,皱眉道:“你没事来这干嘛?!闲的?”

    “不是啊。”

    凌薰面露无辜之色:“有个姓段的道士要找你,我这不来带路嘛!”

    啊?!

    想谁来谁,二人一惊,闻声望去,果见凌薰身后跟来个灰黑道袍,发髻高束的道士。那人背负长剑,面容生硬,衣下犹可见血印斑驳的绷带,上前几步甫到岸边,正冷不防瞧见了湖里泡着的,面容甚为熟悉的云濯。

    于是段道士登时神色一滞。

    许久,又看看一旁同样全身湿透的司徒凛,似念及凌薰方才所言,还有那近日于蜀中盛行的虐恋话本。他剑眉一皱,沉吟道:“容与,怎半月不见,你还真成了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