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问
推门而入时,正瞧见某位紫衣玄袍的公子翘着二郎腿,半倚在窗前摇着扇子,桌上各色点心摆了不少,手边还立着个雕花皮囊,闻来气味好像是酒。
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云濯这下倒也不客气,两步上前将那酒囊掂起,对人一抬下巴:“哟,我半日不在,你倒乐得自在,这又是什么好酒啊?”
“不是什么好酒。”
司徒凛看他一眼:“街市上买的马奶酒而已。”
“马奶酒?你在这地方买马奶酒?”
想想先前的胡饼,云濯甚觉此人想法清奇,撇嘴摇头,就势拔开塞子啜一口,眉毛皱成一团。
他拧着鼻子将那酒咽下,哀道:“我的凛兄,不是我你,这还马奶酒,马尿酒差不多吧……”
“得倒像你喝过正宗的似的?”
就算是富贵少爷,家资雄厚奇珍玩遍,到底住在南地,西域之物应也见得不算多,司徒凛略一挑眉,不假思索。
“我怎么没喝过正宗的?”
云濯不甘示弱地回望他,耀武扬威道:“不仅如此,我喝的还是别人亲手酿的,比不得你这坊市里买的批量货!”
“哦,那看来还是三少见多识广。”
见人言之凿凿,司徒凛眼珠一转,随口玩味道:“给你酿酒的那位怕是个姑娘?”
云濯狐疑抬眼,点点头。
司徒凛继续道:“长得如何?”
云濯又摇摇头。
“原来如此。”
司徒凛冲他一挑眉,目露了然之色:“难怪最后没成就一段佳缘。”
“不是,你想哪去了?!”
听对方言至此,方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两句话是何意,云濯剜了他一眼,将雕花酒囊“哐当”一声搁在桌上,一字一顿道:“那姑娘早已嫁作人妇,而且如今已死了很多年了。”
“哦,这样。”
司徒凛唇角勾起弧度,眯了眯眼:“所以你今日来我这,就是为了讽刺一下这壶酒,再顺便给我讲讲这位嫁作人妇又故去多年的姑娘?”
“那自然不是。”
经这番提点终于想起正事,云濯扯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手指轻敲桌子:“我今天是来问问你,方才那黑衣人同段道长都到街上了,你在这边瞧着城畔草泽肯定早有所察觉,干嘛神神秘秘不现身,非得等到危急时刻放冷镖呢?”
语罢,又若有所思地哼哼一声:“还是,你今晚压根没盯着那草泽,直接一觉睡到了我们斗之时?”
司徒凛道:“我没睡,对于黑衣人也早有所察觉。”
云濯诧异道:“那你何苦不光明正大来相助呢?不怕那道士被人个半死?!”
“嘿,这个嘛。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司徒凛转转手中的扇子:“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要跟我卖关子?”
云濯一怼那人臂膀:“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
司徒凛眼底神色未明:“你都露脸了,这次怕是真没办法同当,还是我自己知道就得。”
“啊?”
听闻此言,云濯神色一滞,隐隐感觉摸到了那人思绪的边角,琢磨须臾,心下生出个不太好的想法。
他和这位九淼首徒交情委实不浅,前前后后算了快十年的交道。若要让他概括一下此人的行事风格,那就是四个字——剑走偏锋。
这四字如何解?来倒也简单,无非就是热爱想些旁人想不到的歪招险招,豁出自己的命去赌些八字不着一撇的玄妙人心,还偏生爱故弄玄虚,不告诉别人,非到最后胜负已定时才揭露真相,简直吊足人胃口。
而放到今日,他们一行更正处于此人安排的“歪招”之中。可这位主使者,却先是神神秘秘低调入住,又是见人起来也遮遮掩掩不愿露脸,莫非,是又想了什么要豁出命去的后招?
思至此,云濯心里不由得冒起了火。
——什么跟什么啊?一把年纪的一派之长,怎么还跟当年一样轻忽?!
这里,是集聚着众多心狠手辣之刺客的南诏边陲,不是那天朗气清有人庇佑的紫竹林。他们要查的,也是件关之甚多,凶险异常的盗物杀人之事,不是什么历练除妖,或者抓蟊贼之类的闹。
有想法就直,这等大事前还要卖关子,瞒来瞒去很有意思?!
越想越急,一抬头偏又瞧见那人云淡风轻故作自在的表情,云濯顿时更觉火上浇油。
沉默须臾,他一把拽上对方的袍袖,摇头道:“不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
“嘿嘿,算你猜对一些?”
司徒凛却仍是似笑非笑着三缄其口:“不过三公子,不好意思,这事个中详细我并不想。”
“什么?还真是如此?!”
听那人意思果然是另有险招,却偏偏不知其所以,急火上心来,云濯越看那人的神色越觉其身上似有一万个秘密,扯着那人袍袖,死死不放:“不,不我今日就不走了!”
话音急急却仍不得答复,他的手也越攥越紧。哪成想此时正值初夏,南诏又气候湿热,司徒凛当下于室内乘凉,紫衣半挽起,臂上衣料不过一层单薄内衫。登时只听得“呲啦”一声布帛撕裂之响,话没被逼问出来,袖摆倒先被扯出个大口子。
“这……”
白花花的臂露在眼前,云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块“袖子残骸”,再看看对方破破烂烂的半截袖口,傻了眼。
两个大男人,因为争执拉拉扯扯不,自己,还一不心扯掉了人家块衣服?
想想先前煞有介事的断袖之谈,又想想今日自己这非礼勿动的行径,他顿觉尴尬到了家,连连手忙脚乱地拿起那块破布,一股脑又欲往司徒凛臂上回套:“凛,凛兄,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可,当手指将将触上那人手臂时,竟在光滑结实的肌理之上摸到一块不粗不细的凸起。粗糙的手感委实突兀,云濯亦不曾记得司徒凛曾在这处受过伤,下意识移开那块布一看,竟瞧见道又深又长的疤痕。
那疤痕生得骇人,仿佛是什么人拿刀下了狠心划的,活活从腕下两寸处一直延伸到了上臂,将本来肌理分明的一条手臂之美感破坏了个彻底。以至于光看着就能想象出这处曾经是怎样一道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不由得瞪大了眼,方才质问之时的理直气壮劲儿也一下子被抛诸脑后。
云濯印象中的司徒凛,平生就爱做三件事:睡觉,偷懒,不走正道。
睡觉偷懒,正好与世隔绝,远离恩怨。
不走正道,水平却也只是玩玩闹闹,不至于和人结下大仇。
……那这三年,司徒凛究竟是牵扯进了何等凶险的恩仇之事,竟被人剐了这么长一道口子。
看看那疤,他心中百感交集,只觉自己不在这段日子,他凛兄怕也过得不易,些许往事翻上了心来,莫名有种不出的憋闷。
“云濯?”
看见对面人望着自己的左臂出了神,本因焦急而涨红的面色也陡添七八分疑虑,司徒凛低头看到那破烂一片的袖子,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把从那人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他略有些狼狈地撸下外袍之袖,遮住了半截薄衫之下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咳,云濯啊,天色已晚,我也要睡了。你且当忘了今晚这茬,早些去休息吧!”
“不是!”
旧惑未解,又添新惑,云濯满脑袋疑问:“你,你这是怎么……”
司徒凛做贼似的将左臂一曲,死死收在身后,随口哈哈:“没怎么没怎么,自己不心碰的而已。”
他晃了晃扇子,又用扇面将探头探脑的云濯轻轻一拍,勉强笑道:“别管这些了,再不睡,心狼来抓你。”
“呸,少来这套,本少我自己就是匹白狼!”
一天之内被人囫囵忽悠了两次,而且自己还半点所以然都不明。云濯少爷脾气上头,越想越觉不乐意,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他扯了凳子在人面前定定坐下,斩钉截铁道:“你不?你不,今天我就住这儿!倒要看看你一天都在谋划些什么!”
看见眼前子眼神认真,似乎真有死赖不走之意,司徒凛欲言又止:“一间破屋住俩人?你不嫌弃?”
“嫌弃,自然嫌弃。”
云濯抱臂哼哼唧唧:“但我更嫌弃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若真是什么都不算,我就只能考虑把你绑了扔到柜子里,再日日住在此屋之中看着了!”
司徒凛无奈一叹:“不过瞒你些事而已,你这人怎么这么轴?”
云濯不甘示弱:“我就这么轴!怎的?”
司徒凛只得耐心周旋:“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条件?”
云濯一甩手,对他吹胡子瞪眼:“谈什么谈?要么告诉我和你不愿露面有关的歪招是什么,要么告诉我那疤痕怎么来的,否则咱们没得谈!”
司徒凛抬眼望着那人,起身试图和解,却被对方一把按下:“别讨好我,这次不管用!”
那两只手力道不,面前人亦是毫无退意,僵持须臾,互瞪半天,司徒凛终于察觉云濯是真动了气,权衡一番利弊,只得百年难得一见地在对方面前认了怂。
他垂头丧气低声道:“那,那你凑近来些,我声给你?”
云濯两步上前,从善如流:“。”
司徒凛拿扇子蹭了蹭耳根,有点不好意思:“这,这是被人拿指甲划的。”
“哈?”
一听真是被他人所伤,云濯当即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用指甲给你开这么深道口子!?你告诉我是谁,又为何害你,我一剑捅了他!”
“嗯,还是别了。”
司徒凛支支吾吾道:“也不是什么好事。”
“啊?”
云濯一抬眼:“这世上,还有让能你觉得‘不是好事’的?”
“还真有。”
司徒凛压低了声音,尴尬道:“去年吧,薰带着一群人去了那锦官城里的春风阁……然后不知怎么就起来了,我这也是好心去拉架,谁知道,啧,被人家给……”
“啊?春风阁?架?”
捋了这番言论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所言何意,云濯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我没听错吧?”
亏自己方才还担忧憋闷了好久,以为是这人受了什么委屈。却原来,这疤竟是风月场里的情骂俏,留下的美人印啊。
啧啧,不得了不得了,本少不过死了三年,瞧瞧这些人,一个个可真是风流得不得了……
这下心情乍然大好,他将人一拍,调侃道:“你们几个去那青楼里,跟姑娘们了一架?”
司徒凛眼神飘忽地点了点头,做贼似的拍了拍云濯的肩膀,道:“我今儿告诉你了,你可别乱啊。”
“噗,哈哈哈哈,好好好!”
想想自己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了好些年,好容易抓住一个把柄,真真快意至极,云濯差点笑背过气儿去。
然,待片刻后顺好了气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哎哟哟,且慢,那你是不是也得告诉我,是哪个姑娘指甲这么厉害,能划出如此深的口子,到时我也去领教领教呗?”
司徒凛靠着桌子一捂脸,冲他摆了摆手。
那意思很明显——这事丢人,快别寻根问底了。
得,看来还真是触到对方难得的糗事了。
虽先前被这位揪了好几次尾巴,这次好不容易将回一军,云濯心眼里颇想再揶揄两句。可眼见那人不欲再言,纵他再心直口快,也到底不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念着多年交情在前,赶紧从善如流地顺坡下驴。
“好吧好吧,不了不了。”
他一拍那人肩膀,安慰道:“今儿到此为止,咱们休息,休息啊。”
语罢,仍是憋笑憋得飙泪,一个没绷住又漏出几声笑:“噗,哈哈,哈哈……”
结果转身拉门时一个没看道,“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撞在门框上。
“咳,没事,没事,我对天发誓,不会乱的!”
得意忘形,他晃悠悠摸摸额头,两步出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脚底抹油:“那什么,凛兄,晚安!”
随着老旧门轴“吱呀”一响,白衣青年的身影渐入隔壁之房。而司徒凛仍保持着方才之姿未动,在桌前徐徐摇了会儿扇,神色微变,若有所思。
片刻后,终是一声轻叹,抬手更衣,掐灭了昏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