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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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趟段道士暂走师门,二人在长安城的养伤日子倒过得自在。

    司徒凛生于蜀中,云濯长于武陵,来去都是南地之人,难得来了一趟都城长安,自然对其内不同于家乡的繁华热闹格外受用。白日里看看胡姬软舞,再听听勾栏评戏,夜里待人息安定,又商量商量行程,吹风吃喝探讨人生。虽直等到七日之后那道士归来时也没干成几件正事,到底勉强算是把皮肉伤休养好了。

    翌日清,几人坐在客栈大堂里吃早饭。

    云濯大摇大摆拿了一笼包子和一碟糖饼,果不其然收到了旁边只端了碗白粥的段昭英的鄙夷眼神。

    于是他悄悄凑到司徒凛耳边,压低声音:“凛兄,我怎么感觉段道长很讨厌我……”

    司徒凛面不改色:“如果有人借我剑童的壳子还魂,还在我面前把这壳子吃脱了相,我也会很不开心。”

    “哦。”

    云濯理直气壮:“可这壳子就是太瘦了嘛!你看这些道士每天早上只喝白粥吃馒头,不怕饿晕的么?”

    司徒凛不予回答,白了眼他手里那包子笼屉上架着的一碟辣油蘸汁,明目张胆将之顺走,又调了一碗纯醋的给他:“天狼君,请你注意你的伤口,饮食要清淡。”

    云濯看向他本来就放在桌上的那碟辣子,瞪人一眼:“喂!你拿我蘸汁,还想一个人吃两份辣子是怎的!”

    司徒凛白他一眼,喉结滚动两下,直接仰头将那碟辣汁儿空嘴喝了。

    云濯目瞪口呆:“……”

    司徒凛耀武扬威:“怎么?蜀中之人嗜辣不行?”

    看着犹沾着一薄层红辣油的空碟,云濯咽了口唾沫,乖乖拿起了那碟纯醋:“行,行吧……你开心就好……”

    “咳咳。”

    委实看这俩人不过眼,段昭英敲敲桌子:“能不能正事?”

    司徒凛搅和两勺子菜粥,又弄了一碟辣油倒进去:“道长请讲。”

    段昭英道:“红枫既已取得,司徒兄可试着探知其鬼气来源?”

    “试过,但是没寻到。”

    司徒凛道:“这事比较看运气,怕是得多试几次,待会儿吃完饭我再弄弄。”

    “嗯,还有。”

    段昭英又道:“那日你们与冥幽交手时我不曾赶到,可还收获其他线索。”

    云濯点点头:“有,据那黑衣人所言,这场伏击果然是有人勾连南诏买凶所致。”

    段昭英一惊:“什么!还真是卖国?!”

    “不错。”

    司徒凛道:“又是盗尸,又是洛道长之死,又是卖国通敌,看来这事牵扯甚多,得心处置。”

    语罢,又一叹:“不过,现在咱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先从红枫一点点入手了。”

    段昭英闻言略皱眉,不语。

    司徒凛又道:“算了,现在什么都是八字不着一撇,先吃饭吧。”

    此言一语作结,三人继续埋头吃饭,云濯手中的肉包几口进了肚,随手又从笼里拿出一个,啃了一口,脸色大变。

    ……好死不死,韭菜馅儿的。

    要云三少平生,讨厌的东西虽千千万,但究其之最,便是蚊子和韭菜。

    讨厌蚊子,那是因为其咬人忒狠,针针见血,脓包成串。

    讨厌韭菜,那是因为其味道忒大,嗝泛味,十里飘“香”。

    如今正值夏季,一只只命不久矣的蚊子,都发了狠咬人不,怎么吃个早饭,也能教他碰上这糟心的韭菜包子?

    云濯鼓着腮帮两头瞥,正好瞧见司徒凛手边的粥碗空空如也。

    于是眼珠一转,他一把把那包子扔到了司徒凛碗里。

    结果,还没等手收回来,客栈大门外就忽传来阵喧闹,然后浩浩荡荡走进来群人,阵势大得不得了,引得厅堂里的客人们纷纷好奇起了身。

    ……这来了谁啊?

    刚扔完包子,有那么点做贼心虚的云濯内心十分诧异,抬眼一瞄,只见那群人数目虽多,阵列却整齐得很,左边一排青衣素袍,右边一排暗纹白衫,一水儿的下人扮。

    而被这大阵仗后面迎着的两位,一人身着水纹青氅素纱衣,怀抱玉琴,身量修长,眼含三分笑,乃是云崖宫现任宫主陶青绀,另一人身着金线绣苍松雪缎长衫,腰佩宝剑,形容挺括,眉眼端方,不是别人,正是云家现任家主,他大哥云华。

    他们俩怎么来了?!

    云濯直觉自己右眼皮跳了跳,臂上刚好不久的伤处也隐隐作起痛来。

    世人谁不知,这陶宫主和云家主交情甚好,三年前更是云家主大义灭亲,带了人和陶宫主一起把弑父叛师的天狼君云濯逼上了绝路。

    这下可好,那冥幽寻仇的刺客都没追来,这两位倒先来找他麻烦了?

    云濯依依不舍地把刚翻到的肉包放回盘里,无可奈何地跟着一客栈的人站了起来,算是迎接这两位年轻掌门。

    “陶宫主,云家主。”

    段昭英起身毕恭毕敬朝那两人拱手一拜:“贫道不知二位也来了长安,有失远迎。”

    陶青绀闻言,冲段昭英微一点头,拱手回礼。

    而一旁的云华却看也未看那道士,径直三两步走到了云濯面前,量一番他那身衣服,隐隐透出几分怒气:“云濯!你这有辱家门的逆徒!跟我回去,家法处置!”

    他这话得声音不,字字也清晰,顿时在那客栈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连云濯都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大厅里的客人们倒先炸了锅。

    “什么?我没听错吧?云家主这人是云濯?那个天狼君云千玄?”

    “不是吧,听那天狼君是个半妖,一头白发惹眼得很。眼前这个,分明是黑发呀。”

    “对呀对呀,而且那个弑父叛师,血洗云崖的天狼君,不是三年前就死在南疆了么?”

    “那这难道,是借尸还魂?”

    “哎哟,那可不得了!听这天狼君云濯的机关术厉害得很呢,万一他又狂性大发,同我们起来,咱们就只有跑的份儿了。”

    “不对不对,那为什么九淼的魔尊以及无定观的段道长会和这罪徒云濯在一起?”

    “是呀是呀,这怎么看都不对吧?恐怕还是这云家主认错人了。”

    “哎哟没想到,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麒麟君也会错话呀!”

    议论声此起彼伏,真真大有一浪高过一浪之态,云华倒也懒得理会,伸了手便要去拽云濯,怒道:“跟我回去!”

    此时,却只听得“啪嚓”一声,一把乌溜溜的扇子挡在了他前面。

    “要带他走,先给个理由。”

    司徒凛将左臂一伸,借力向后,推得云濯踉跄退了三步,然后整个人拦在了云濯前面。

    “魔尊大人。”

    一见司徒凛出手,云华眼里怒火更盛了些,却终忌惮着对方同为一门之主不能发作,只咬牙切齿道:“这是我云家的家事,还请你将这逆徒交于我。”

    “可,他和你云家有何关系?”

    另一边,段昭英似也终于看不下去,将白粥一放转了身来看着云华,一字一顿道:“他叫容与,是我的剑童。你三弟云濯死了三年有余,云家主怕是认错人了吧?”

    “一派胡言!你看看他这身衣服,白衫金衱,好不气派,哪像是剑童的扮!难不成你无定观连礼法规矩都没了?下人竟能穿得比主人还惹眼?!”

    云华一甩袖子,不怒自威道:“我听二十来日前,你三人一道去了南诏,还用机关烟幕偷袭了不少冥沙的刺客,闹得沸沸扬扬……哼,一个修习九淼暗器的魔尊,一个修习道家剑法的道士,先不论你二人是否会想出什么用烟幕奇袭的点子,此前连个照面都没过的二位,怎一下子便能携手共赴冥沙?!”

    他又冷笑一声,补充道:“可世人皆知,云濯这逆徒当年对你司徒凛崇拜至极,又和段道长同参加过一届凌云大会!依我看,这容与哪是什么剑童,分明就是云濯借尸还了魂了!”

    云华这话音方落,围观的人群不由得都倒抽了口冷气,然还不待再作议论,只听得旁边司徒凛也冷冷开了口:“那烟幕是本尊放的。怎么?还不许本尊任了魔尊之后,触类旁通学点旁门左道了?”

    “哦,也是。”

    他顿了顿,又皮笑肉不笑地恍然道:“本尊是比不得麒麟君和苍芷卿两位门主日理万机……毕竟我们九淼虽名为五派之一,但在你们嘴里,不是早成了什么‘门风放荡’,‘亦正亦邪’之辈了嘛!”

    云华怒目圆瞪:“司徒凛!你!”

    “云家主。”

    隐见二人气氛不善,段昭英又一拱手解释道:“至于那冥幽之事,是老观主派给我和容与的调查任务,但此事有些特殊,需要司徒公子相助,我们方才联了手。”

    “哼,托词!”

    云华不甘示弱:“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事能让你们联手?”

    “这……”

    段昭英欲言又止:“此事关乎我师兄之死与观中机密,恕我不能相告。若云家主有疑,也可前往无定观与我们观主对峙。”

    语罢,袖摆一扬:“但不明不白给我的剑童扣上什么‘天狼君’的称号,还要将之带走,请恕在下不允!”

    一番解释言语落罢,那人群终于又炸了锅。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洛道长之死确实邪门,这俩人解释得挺清楚了。”

    “那云家主的辞,可就站不住脚了,横竖不能仅凭一个剑童的扮,就诬人家是什么‘弑父叛师之徒云千玄’吧!”

    “嗐,我就嘛!哪儿来什么借尸还魂啊!云家那老三都死了多久了!”

    “只是没想到,这麒麟君不是一向刚正磊落得很嘛!怎么今天吃错药了?红口白牙地赖上人家无定观里的剑童了呢?”

    “你们!”

    人声鼎沸,被那些议论一激,云华脸色顿时发青,转了身去望着那些看客,怒道:“你们这是要与我云家为敌?”

    司徒凛不甘示弱地冷笑道:“麒麟君若是带走他,那也算是与无定观和我九淼为敌了。”

    “桓墨兄,罢了吧。”

    僵局难解,站在一旁许久没出声的陶青绀慢悠悠走了来,拍拍云华的肩,轻声道:“段道长都了,这是他的剑童。司徒公子也解释了前因后果,莫不是你恨你三弟恨入魔怔,认错人了。”

    “怎么连你也……”

    云华气得瞪大了眼睛,可身后的众人议论纷纷,眼前的司徒凛和段昭英更一步不让,最后连自己的友人也倒了戈。

    情况急转直下,末了末了,他只能不甘心狠狠剜了躲在最后的云濯一眼,一甩袖子走出门去,愤愤道:“哼,你这家门不幸之徒!好自为之!”

    “谁好自为之还不一定。”

    金衣身影怒气冲冲渐走远,司徒凛冷哼一声,将举了半晌的平平放下来。

    段昭英也长舒一口气,转身来朝着陶青绀一拜:“素闻陶宫主淡泊温文,虽一心勤修乐理医道,却也人情练达。今次一见,确实如此,贫道先替容与谢过宫主。”

    “道长客气。”

    陶青绀浅淡一笑,连忙摆摆手,回礼道:“在下友人心绪不稳冒犯了几位,该在下致歉才是。”

    语罢,又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客栈门外,他忙冲三人施个礼,叹道:“然桓墨兄此刻负气而走,恕在下不能久陪,告辞。”

    “告辞。”

    三人亦一拱手,便见那青衣公子带着身后两排随从飘然离去。

    “哎?这就走了?”

    “嘿,他不走还能怎么着,没凭没据把人家段道长的剑童拽走处置了?”

    “啧啧啧,这云家主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跟个死了多年的人找不自在,还把自己给气跑了!”

    “就是就是,这不是闹呢!”

    “哎,要我,散了散了啊!再看热闹,饭都要凉了。”

    “对对对,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旁的围观群众一见热闹已散,又咂着舌议论了不消片刻,亦马上兴致寥寥地各回各桌。

    而待云濯坐下,再一摸盘里的包子,发现其早凉了个透彻。身后量眼神不断,没吃几口,只得同那二人一声不吭地“躲”回了客房。

    “唉,方才真是好险!多亏你们!”

    劫后余生,云濯虽为那没能吃够的早餐甚感遗憾,倒也没忘了同剩下两位道谢:“多谢段道长!多谢凛兄!”

    司徒凛一笑:“不客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嗐,谢什么谢,这趟南诏之行,好歹也算是生生死死走了一遭。”

    段昭英找个凳子一屁股坐下,亦坦荡道:“反正没有你们,我也没办法痛痛快快手刃那贼子,要不,就当交了半个朋友吧!”

    云濯一抬眼,喜悦之余有些意外:“道长?”

    段昭英摆摆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感觉你们挺重情义,现在倒觉那江湖轶报终所的得暂且存疑了。”

    顿了顿,又道:“只不过,道爷我仍觉断袖这事有违天理伦常,你们能不能悠着些?”

    “哈?”

    云濯一惊:“谁我们是断袖了?!”

    司徒凛轻飘飘看他一眼,假模假样失落道:“相公啊,七年前无名村里成的假亲你忘了?这就要始乱终弃不认账了?”

    旧茬被翻加之被人扭捏作态,云濯眼皮一跳:“你少两句会死么?能干干正事吗?”

    司徒凛歪头看他:“比如?”

    云濯白了眼放在桌上的红枫:“再试试这个。”

    “哦。”

    司徒凛从善如流,假模假样捏诀运灵,在那红枫之上一探。岂知少顷之后,忽又面色微变,眉头一皱:“且慢,别话。”

    云濯不以为意:“哟,又在演戏?”

    “嘘,这次真没演戏。”

    司徒凛右手压着那片红枫,闭眼须臾,终犹豫着低声道:“这红枫的鬼气忽稳了不少,我稍加感应,竟隐隐看到了来处。”

    云濯挑眉:“那您倒是在哪儿啊?”

    司徒凛道:“好像是归离潭附近的无名山。”

    “什么?无名山,归离潭?”

    听到这三个字,段昭英皱了皱眉,疑道:“我师兄的事怎么会跟这地方扯上关系?”

    归离潭?

    云濯闻言,亦是一惊,七年前一桩憾事上了心来,方才调侃之情散个大半,沉默须臾一声叹息。

    片刻后,神情复杂道:“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凛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