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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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正言语时,那黑气已越积越多,须臾汹涌而至,顷刻便将潭边草木尽数化为乌有。滔天的雾墙拔地而起,离潭最近的陶青绀之尸几乎是瞬间便被吞了进去,而剩余五人竭力相抗,也只能勉强自保,甚为狼狈。

    “怎会如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积聚上百年的鬼气又岂是区区五人所能抗衡,段昭英一手以澜霜维持着身体平衡,一手牢牢护着浮生,艰难道:“既然如今潭中的信物乃是赝品,那陶青绀却又把真品藏到何处去了?!”

    云濯攥拳捶地,脸色苍白:“这谁知道,毕竟他死前又没好心地给我们留什么遗物。”

    被他抓在怀里的司徒凛闻言却神色一滞,旋即想起什么般艰难自怀中掏出一物——竟是云华先前给他的木盒。

    因经历一场大战,那木盒边角已被磕得破烂不堪,顶盖也被戳开一洞,随着司徒凛的动作摇晃坠下,而当中所置,乃是半册书卷与一枚剑柄。

    云濯立刻认出这东西是何,惊道:“这是我那半本《机关精论》与那枚药玉剑柄?你从哪儿得来的?”

    司徒凛摇摇头:“你大哥给我的,应是陶青绀刻意所留。”

    “刻意所留?”

    云濯觉得不可置信:“通敌也通了,害人也害了,他还能存着这等好心?”

    “陶青绀在想些什么,这谁人能知道。”

    司徒凛看着那盒中闪着微光的药玉剑柄若有所思,竟觉这一切有些可笑。

    ——原来云华与陶青绀,一人虽循规蹈矩并无杀人害命之举,却因一念之仁和嫉妒之心数次放过弥补之机,终于酿成大祸;另一人虽血债累累叛国通敌,却并未完全将《机关精论》交予贼寇,更在最后关头提前将那位本可作为人质的友人送出,甚至还将自己的重要筹码交付于他,以求保全其性命。

    所以归根结底,他二人究竟谁才算作恶更多,谁才算背信弃义,竟是不知该如何论断的。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见司徒凛看着那盒子半天不作反应,段昭英有些着急:“既然真信物找到了,赶紧想办法归还潭中,也好解决这鬼气啊。”

    司徒凛却看了看那愈来愈多的黑雾,道:“可能还是来不及。”

    段昭英皱眉道:“这又怎么?”

    一旁的墨曜冷不防道:“鬼气已经溃散出来了这么多,且先不接近那水潭有多困难,就算我们能侥幸将信物搁置进去,也不过只能封住那潭中的鬼气,而对潭外之鬼气仍是无可奈何。”

    云辰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那鬼气当年连五名立派先祖都只能勉强应付,我们岂不是……”

    “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司徒凛蹭了蹭嘴角的黑血,道:“大概的确如此,我们或可最后一搏将剑柄物归原主,但于已经外泄的鬼气无计可施,这林子和周围居住的几镇百姓,再加上我这条因中毒而苟延残喘的命,应都是要保不住了。”

    语罢,他却又笑了笑,望向一直揽着自己的云濯,道:“这一切,自二十多年前的苍灼害死你我与陶青绀的亲人而始,因七年前归离潭一案而盛,最后又在此潭前,因你我联手动用苍灼内丹杀了他,又被鬼气吞噬而终……看来有的时候,天意这种东西还真是不信不行啊。”

    云濯亦因妖力逆流而疼得脸色苍白,攥着他的手咬牙道:“你胡,什么天命天意!若苍天当真有眼,也应是善恶有报才对!”

    “善恶有报么?”

    司徒凛摇了摇头,道:“可陶青绀也没错,当年我为一举消灭炎毒殿,的确因残雪蛊一事知而不报多牵连了不少人。如今旧毒复发又逢鬼气再泄,大约就是报应到来,要让我违了与你之约了。”

    云濯一声轻叹,不知该作何言,可司徒凛话音方落,却忽听得一声脆响——他被人当头扇了一个耳光。

    原来,一旁的墨曜已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来,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露无奈与怒意。

    “如止。”

    看着自家尚未反应过来,正愣愣揉着脸的师弟,墨曜如当年教时一般正色道:“七年至今你果然毫无长进,遇事只会一退再退,亏我倒还以为你担下一门之长后的遇事态度会有所改变。”

    司徒凛抬头回望墨曜,微肿的半边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墨曜又道:“我问你,师尊临故去之前给我们最后的一句嘱托是何?”

    司徒凛道:“无论何时不可轻言放弃,置之死地而后生。”

    “看来你还记得。”

    墨曜道:“当年我被鬼气吞噬时不曾轻言放弃,你身中残雪蛊毒时不曾轻言放弃,甚至不日前,你为我困在殿中,限七日查出七年遗案真相时也不曾放弃……那为兄倒要问问你,如何此刻就要如此心性颓然,轻言放弃?”

    司徒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叹:“不是我轻言放弃,实是当下困境难以破,条条皆是死路。”

    墨曜却道:“那我便给你们拓出一条生路。”

    见司徒凛面露疑色,他又道:“可还记得当年无名村里那女鬼如何被我们诛杀。”

    闻言片刻似想到什么,司徒凛忽挣扎着抬起受伤的左手攥住墨曜的衣摆,却正好被墨曜一把从右手的木盒中拿去了那药玉剑柄。于是他本已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更白,断断续续道:“对鬼气所致之妖,除了根除鬼气来源,便是以沾染其气息之物伤之……难道你是……”

    墨曜背过身去:“不错,对于这潭中鬼气而言,我便是沾染其气息之物。”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云辰亦愣住了,他于缭绕鬼气之间挣扎着起身行至墨曜面前,惊道:“宇矜,你胡些什么!你现在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当成根除鬼气的武器?!”

    “莫忘了,我现在的躯壳乃是承夜刀。”

    墨曜一字一顿道:“而问和承夜当年本就是辟邪除祟的通灵陨铁所铸,而今若能合二为一,再加之我如今的灵力,或许与这百年鬼气尚可一搏。”

    可云辰却闭眼摇头道:“可若要合二为一,你岂不是……”

    “岂不是必死无疑?”

    墨曜神色平静道:“罢了,当年我被鬼气吞噬而侥幸未死,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仍要归结于此,哈,大约真是冥冥宿命……不过来倒也无妨,毕竟这条命本就是承你林中妙手回春才未作冤魂,而今夙愿已偿,为还血债救得几人生还,倒也没什么遗憾的。”

    “不,不……我当年不过举手之劳救了你性命,可七年前你分明已舍命救了我一次啊!”

    云辰眼中隐有泪光:“宇矜,你几日前不是还,重活一遭要恣意而为,不再被什么礼数仁义所拘束么?!为何如今却……”

    “我当然没被礼数仁义拘束。”

    墨曜却笑了,抬眼看了看漫天的黑雾,又回头看了看狼狈的众人,道:“不过来可笑,我虽恨极陶青绀杀人害命之举,可他关于那场人心善恶的试探,如今的我竟是有些赞同的。”

    云辰欲言又止:“你……”

    墨曜又兀自一叹,道:“或许他的不错,当今世间许多居高位者的确皆装聋作瞎面目丑恶,所以我绝不愿再做昔日那个循规蹈矩又重义非常九淼首徒……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因不想让我的至亲挚友就此惨死,出于本心而为之。”

    “师兄。”

    司徒凛撑着半直起身子,对他道:“或许还有两全之策。”

    “连师弟都想不出的话,还能有什么两全之策。”

    墨曜并没有回头,语气平稳一如昔日,不带半分颤抖:“虽然你七年还是毫无长进,但我仍以你为傲……以后,九淼就交给你了。”

    语罢,俯身上前抽出云辰手里的问,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和当年杀伐果决的九淼首徒一样,他的动作依然利落非常,问剑又极细极利,泥地上不过洒下了几滴殷红,墨曜的身躯便渐渐变得透明。

    云辰怔怔地接过问,又低头看向被墨曜塞进自己左手掌心的那枚剑柄,眼泪终于落下来。

    极强的灵力震荡不休,鲜血划过白衣公子手中的那柄剑,发出耀目的光芒,一时竟连恣意嚣张了许久的鬼气也不敢靠近。而执剑者则木然地避开那些碍事的鬼气走向潭前,一手张开,任尘封许久的剑柄落入水中,同时右手一挥,以锋刃全力破开无边的黑暗。

    又闻一阵黑气之中起伏不断的哀嚎,雪白与浓黑的灵力皆化为碎片之时,天幕上的流光终于再度倾泻。

    夜尽,天明。

    许是因水雾翻涌,又许是因灵力震荡,黑气散去之时,那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问砸在地面上发出轻响,云辰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半跪于地。

    而司徒凛则将袖下与云濯交握的手攥得更紧,抬眼望着那漫天的雨丝,徒然动了动嘴,因喉咙里溢出的更多黑血再发不出半个音节。

    这样的静寂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一旁呆立了半晌的段昭英终于从这变数中反应过来,怔怔道:“鬼王,不对,九淼首徒他,他从一开始,竟就是想这样去偿那一镇人的性命么……那,那……”

    那却教人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去评……

    “烨白?你们在做什么?”

    须臾,身后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但见身后的层林深处,形容狼狈的丹朱带着一众鬼将急急赶来,而他们所过之处皆留有机关残骸,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后终于得胜。

    她看了看同样狼狈的众人,皱眉道:“方才我们正与陶青绀那傀儡大军交战,眼看就要输了,可不知怎的,那些傀儡竟都忽断了线似的颓然倒地,看来是你们已把陶青绀杀了?”

    语罢,不待众人回答,她又几步上前扶起云辰,环顾一番后疑道:“烨白,宇矜兄呢?怎不见他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