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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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良岫独自一人躺在宽大舒适的喜床上,听着外间榻上陪夜的流月像蜜蜂嗡嗡一般的鼾声,和窗外的瑟瑟西风、哀哀虫吟,不禁悲从中来,泪珠儿滚滚而落。 正暗自哀伤时,忽然右脸颊上一阵发麻、刺痛,轻软如雾的面纱突然飞落在地,只见一个着大红衣衫的身影伴着一阵清香不知从哪里倏忽闪将出来,连床边的喜烛也被吹得摇摇曳曳。良岫急忙将脸埋在枕头里,闷着声道:“你就不能让人安静片刻?出来捣乱!”那红衣身影缓缓转过头来,一张脸在红烛照映下如同妖孽,眼光迷蒙,浅笑盈盈。红衣似火,无风而自舞。 良岫依然趴着,只是冲着那貌若天仙的男子伸出,拍了拍身边的床榻,闷着声,“过来,坐会儿,陪我话。”“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厮,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声音里带着磁性,还有些撒娇。良岫坐起身,两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笑道:“你不是丫鬟厮,你是上仙,你肯大驾光临,女子不胜荣幸”话未完,眼泪又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良岫双捂住脸,肩膀轻颤。那红衣男子收了戏谑的表情,默默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伸出一只白玉似的,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良岫边哭边解释:“我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我只是心里憋闷,你来了真好” “你只管哭你的,有我在呢。” 许久,良岫安静下来,拿红衣男子递过来的绢帕擦干泪痕。问道:“你怎的就出来了,不是要闭关修炼吗?”男子忽然笑起来:“你明知我是一个时辰都不能离你,又能到哪儿去闭关修炼?回回我的话你都信,信过了之后便又后悔上当。”良岫瞥他一眼,“谁让你回回都是装模作样,让人信以为真,撒谎骗人居然还能如此得意洋洋。”男子笑得更是开怀,“岂能以常人视我?我是谁,我乃凤随!” 凤随! 凤随,是良岫的业,有凤随在,注定良岫的一生会风云漫卷、浪涛惊骇。 到凤随,还需从良岫出生那日起。 二十一年前的四月初一,相府上空祥云流转,霞光四溢,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产房里闪现一道红光,顿时满室香气氤氲。只惊得接生婆和众丫鬟仆妇跪地磕头如捣蒜,一时间连产妇和婴孩儿都顾不得了。待异象消散,众人战战兢兢抱起婴孩儿观瞧,却见粉团儿似的一个女孩儿,与常人无异。而右脸颊上那粟米大的红色胎记却无人在意。 一夜之间流言传遍京城,宰相家嫡姐一出生便天地顿生异象,霞光似火,异香满室,仙乐悠扬,似乎还有人见到云霞中隐隐有衣袂飘飘的仙人,朝宰相府方向摇摇下拜,种种迹象明,这位嫡姐定是仙人转世等等等等。一时间,沸沸扬扬,惊动京城,甚至上达帝听。当晚,宫中总管太监万富源便临府宣旨,圣上赐婚,将宰相府嫡姐许配于皇帝与慧贞皇后所出,时年四岁的皇九子龙云漠为正妃。原本位高权重的宰相又成了皇亲国戚,于是趋炎附势之流更是如追腥的猫儿一般,争相溜须拍马、丑态百出。 且放下宰相大人如何应付那起人不,单相府内宅里的故事主角云良岫,她倒是安安静静,优哉游哉地长到了四岁。四岁之前她还算是个健康正常的姑娘,父母疼着,姨娘宠着,庶出的兄长姐妹敬着,还有大群的丫鬟、奶娘伺候着,平时偶尔闹个伤风感冒、胃寒腹痛也是和普通人家的姐公子一样的。且又长得粉面似玉,那一点点随人长的朱红色胎记更是给这个娃娃增添了几分娇柔可爱,更让她成了爹娘心尖儿上的宝贝。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她四岁那年开春。 相府有个诺大的后花园,其中遍栽奇花异草,自春及秋各色花卉次第开放,艳丽似霞,芳香如阵。良岫的母亲,宰相夫人柳氏是个颇有雅趣的,却独爱杏花,于是云相爷命人在园子西南处栽上大片杏花,以供夫人赏玩。 这年二月,春寒料峭,偏偏杏花不畏春寒,早早地便绽蕊吐香。于暖室中闷了一冬的柳夫人得知杏花开放,便不顾天气尚冷挑了个晴和的天,于花下摆了酒菜,招呼着苏姨娘、方姨娘,并庶子庶女,让奶娘也抱了良岫,一家人赏花饮酒。其时,落英如白雪缤纷漫天,孩子们在花下追逐游戏,簪花闻香;夫人和妾氏饮酒闲谈,其乐融融。然而不知何故,夫人几杯酒下肚后,面色突变,一口血喷出来,染红了一地粉白的花瓣。众人惊慌失措,顿时乱作一团,打碎了酒壶杯盘,以至于竟无从查证夫人是因何发病。 尽管圣上派了宫中御医来为柳夫人诊治,云相爷日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奈何无力回天。三日后,柳夫人吐血而亡,临终竟是瞪着血红的双眼,指着一旁哭得泪人儿一般的的良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送出宰相府,冤孽!”言罢,撒人寰。柳夫人平日里善待体恤众人,因而府中上下无人不垂泪。 最伤心的莫过于云相爷,相爷与柳夫人的相遇相知,颇有些近似于崔护的人面桃花,不同之处是:一、崔护与那美丽的少女相遇于桃花林,而当年还是年轻书生的相爷与清秀娟丽的柳家三姐相遇在杏花林。二、崔护第二次造访桃林,并未见到心仪的女子,只好题诗于门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后惆怅离去。女子归来后见门上题诗,悔之莫及、抑郁而终,是个悲剧的结局。而将门之后的云公子却比崔护来的豪爽,第二次造访,便已是带着媒婆聘礼来求亲了,让身为名医的未来老岳父如坠五里雾中。后经一番考核,无外乎苏妹考秦少游“闭门推出窗前月”之类的形式,又于言谈举止中看出这是个一腔正气、满怀抱负的年轻人,且生的一表人才,又是将门之后,最主要的是女儿早已芳心暗许,于是老先生顺水推舟,居然应了这门亲事。 婚后夫妇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奈何婚后多年竟无所出,柳夫人擅自做主为云相爷先后纳了方姨娘和苏姨娘两位妾氏,据都是清白人家的庶出女孩儿。云相爷虽大为不满,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也便应允了。两个姨娘也争气,先是方姨娘诞下庶长子云良骐,紧接着苏姨娘也有了庶次子云良骥,之后方姨娘又生了庶长女云良玦。儿女绕膝让云相爷尽享天伦之乐,高兴之余更是感激柳夫人,自觉难为了她,对夫人更是恩爱有加,这片杏林便是相爷擢升为宰相,入了宰相府之后,亲自督人种下的。 每到杏花开放,夫妇二人摈退下人携漫步林中,看着粉白如雪的花瓣,嗅着清浅幽淡的花香,回味述当年杏林相遇的种种,真是无限美好。之后两个人又有了女儿云良岫,自是如获至宝,疼爱女儿更胜庶子庶女十分,只盼着女儿快快长大,夫妻二人长相厮守直到白头。然而,美梦破碎斯人已去,云相爷痛不欲生,常常彻夜难眠,于杏林中徘徊叹息直至东方微白。最终他下了决心,等过了“五七”,便着人将良岫送走。然而,送去何处却只有云宰相和一两个心腹知道,相府中的姨娘人等概不告知,只是送往千里之遥的北地。 离别之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的云相爷,望着年仅四岁懵懂无知的女儿。狠心道:“自你一出生,便带着妖异而来,如今方死了自己的母亲,可见是个不祥的。我本不欲送你去受苦,可是你的母亲临死留了话,我也无可奈何。你便去吧,记得日日为你母亲诵经祈福,让她早升天界,也算赎了你的罪过!待你到了婚配的年纪,我自会接你回府。” 这一番话似乎并非独独给良岫听,这个四岁的女孩儿也没能听懂父亲的是什么,只是睁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一改往日慈祥和蔼,变得冷若冰霜的父亲,心里除了茫然还有恐惧。直到被奶娘抱上了马车,她依然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周围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禁泪雨纷纷。 苏姨娘和其所出的庶次子云良骥倒还好些,只是抹着眼泪,往车上一包袱一包袱地装东西。苏姨娘细细嘱咐奶娘和婆子,哪个包袱里是姐爱吃的吃食;哪个里是她和丫鬟为姐赶制出来的四季衣裳,从到大可以穿上三五年;哪个里是姐喜欢的玩意儿边边簌簌地掉眼泪。庶兄良骥逾了矩抱了嫡妹在怀里,眼泪打湿了良岫的头发。 却是方姨娘和庶长子云良骐、庶长女云良玦,因不舍良岫,拽住马车哭得死去活来。方姨娘见苦劝相爷无果,竟扯着一双儿女跪在相爷面前,梨花带雨,娇音婉转,哀哀动人,“相爷,夫人为人良善,待妾身如同亲生姐妹,十数年来,对妾身和两个庶子女关爱有加,从未欺凌迫害。奈何夫人膝下只有良岫姐一个,虽虽姐是不祥之身,克死了夫人。但如今夫人去了,相爷怎忍心将姐遣往那偏远荒凉的北地去受苦?何况姐只有四岁,身娇体贵,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让妾身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夫人啊?还望相爷留下姐!!”以头触地,铿然作响,两个儿也嘤嘤哭泣,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苏姨娘却拉了儿子的默立一旁静观其状,似乎不为所动。同样不为所动的还有云相爷,他长袖一摆,撂下狠话:“吾意已决,若再有求情之人,一同遣走!永世不得回府!!”言罢,回头再看了看茫然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一阵抽痛,快步离了众人。不觉间走到空寂无人的杏林,只见娇嫩的花朵早已零落成泥不见踪迹,头顶的新叶青子随风轻颤,如同女儿瑟瑟抖动的,不禁老泪纵横几乎失声。 见相爷怒冲冲地走了,方姨娘也在丫鬟的搀扶下娇弱无力地站起身,拭着泪,领着良骐与良玦,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院子去了。苏姨娘又嘱咐了一番车夫、婆子等人,一路上要好好照顾姐,虽已进三月,但一路向北,天气无常,要多加衣裳,勿食生冷等等。眼瞅着两驾马车辚辚地响着,一路远去,再也看不见踪影了,才叹口气,同儿子回了住处。只有车里的良岫呆呆地看着前方,身不由己随着马车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