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平生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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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看到这一幕之前, 闫洋的心里一直还在隐隐怀疑,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刘勃是自杀, 白亦陵却坚持认为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这样做。

    但凡事皆有例外,倘若刘勃真的就是一时想不开了,那么他们这样的折腾岂不是毫无意义?

    直到此刻,他才切切实实地相信了,刘勃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可是究竟什么人想让他死,不惜先下毒再将他弄进火场里面?那个人又是用了何种方法, 使得刘勃在中毒之后, 自己跑进了大火之中?

    这当中好像总是有个关节连不上,闫洋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着, 只听白亦陵道:“劳你去一趟刑部, 直接找盛侍郎, 请他将帮忙找方老先生过来,看一看刘勃的尸体。”

    方定奇大概已经年近七十了, 他曾经在刑部任职仵作, 于验尸一道的造诣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尤其善于辨认因各种不同毒物而去世的死者, 现今已经退下来了。不过白亦陵记得盛知跟方老处的不错, 若是由他出面去请,刘勃所中的毒是什么, 多半可以验出来。

    闫洋领命而去。

    御书房中一派安静, 炉香袅袅, 文宣帝正在伏案批阅奏章, 两名宫女分立左右,为皇上扇。

    “皇上。”大太监魏荣走了进来,轻声道,“淮王殿下在外求见。”

    虽然自从陆屿入京之后,人人皆知淮王乃是最得皇上宠爱的皇子,但魏荣心里却清楚,其实这对父子私下里见面的时候并不多,淮王没有被宣召而主动入宫的时候更是几乎没有,这次倒是少见。

    要是放在别的皇子大臣身上,皇上奏章刚批阅到一半,必然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但是到了陆屿这里,他则立刻道:“让淮王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

    文宣帝搁下了笔,上下看了看这个儿子,没见他鼻青脸肿,应该不是在哪里了架过来找自己出头的。

    那他来干什么?要银两?

    他心中思忖,道:“起身,坐罢。”

    陆屿笑吟吟地道:“谢父皇。”

    他一边施施然起身落座,一边道:“父皇放心,儿臣不是来要钱的,亦非闯了什么祸。”

    听他有言在先,文宣帝心里还真的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总不能是来看望朕的吧?”

    陆屿这回居然破天荒地没跟皇上斗嘴,稍微敛了一点笑意,道:“父皇上次跟我的事,我想好了,我想要个差使做。”

    文宣帝掂着手中的奏章沉吟了片刻,向他道:“从你满了五岁开始,朕就无数次遣人想要把你接回宫中,从栽培,但你娘孩正是爱玩的时候,不能耽误你出去玩,一直不答应。你回来之后,朕又问你是否愿意一直留在京都,你也不大上心,总是扯一些胡话来敷衍,如今又是为何想通了?”

    陆屿道:“不是想通了,只是时移世易。”

    文宣帝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你虽然没和其他皇子一样进过上书房,文韬武略、治国之道学的倒也都不差。朕确实一直很希望你能够多加历练,但丑话在前头,你若是为了跟他人争权较劲而为官,那么这个官,你当不好。”

    他顿了顿,见向来不太受自己管束的儿子正认真听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心中稍感安慰,续道:“朕宠爱你是一回事,但到了官场上,你若是真的因为一己私心闯出什么祸端来,朕却也不会姑息。”

    陆屿忽道:“儿臣听春永有个叫林镜的县官,前几天他家孩子饿死了。”

    文宣帝微一挑眉,带着思索看着他,道:“确有其事。”

    陆屿道:“春永县风调雨顺,并未受灾,林镜的俸禄虽然不高,但本来也足够养活妻儿,但是他自从上任以来,就把全县上下所有百姓的生活当成己任,见到谁家有了难处,都要慷慨解囊。妻子将嫁妆贴补干净之后跟着他吃糠咽菜,为了针线活贴补家用生生熬瞎了眼睛,两个孩子连私塾都读不起,十来岁了还是睁眼瞎,这些他却视而不见,并常常以‘自家人生活的如何不是要紧的,百姓们安康才最重要’来标榜。终于妻子在三年前病逝,两个孩子也活活饿死。”

    这番话出来,陆屿的语气平淡,倒也没什么嘲讽的意思,实事求是地点评:“春永县为了这件事大肆宣扬,有人还上书要为他求一道御笔亲书的匾额,视此人为天下第一清官,但依儿臣看,却对他的作为难以苟同。”

    “为了一个清官之名,不懂得什么叫量力而行,反倒去供养陌生人,他愿意牺牲所有家产实现心中的抱负,那是他的事。然其妻妾何辜,子女何辜?县中百姓生活不好,为什么不想办法发展生计,推行政策,而要用这种笨法子去贴补?儿臣认为,这其实是能力不足又不知变通的后果,儿臣不愿意当这样的官员。”

    文宣帝道:“所以若是换了你,你一定会把自己爱重的人放在首位了?”

    陆屿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要争取努力的初心,自然是为了保护扶持我爱之人,此情至死不变。但除此之外,身在其位,所作所为,儿臣也必会不负于君王,不负于万民,不负于天下。”

    他冲着文宣帝拱手道:“平生心已定,千险莫当辞。父皇跟我把丑话在前头,儿子是如何想的,也清楚了。”

    文宣帝沉默了一会,忽然轻轻笑了笑,他没有评价陆屿的话,只是摇头了句:“跟你娘一样。”

    他拿起毛笔低头勾了两下,道:“三天之后接见赫赫使臣,虽然主要由你二哥理,但相关事宜亦有不少需要你出面,等下个月初起,你就去兵部吧。”

    陆屿的另外两个兄弟,一个在工部,一个在礼部,都是不大紧要的地方,而陆屿刚刚提出要求历练,皇上就把他放到了兵部,前头看似将他训诫了一番,实则还是很偏心的。

    纵使陆屿从跟他不大亲近,这时候心中也不由感念,行礼道谢:“多谢父皇。”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儿臣必然不负父皇期望。”

    文宣帝挥了挥手道:“你子,花言巧语就算了吧。要是真有这份乖觉,倒不如同朕你那心上人。是什么人值得吾儿浪子回头,居然想着要谋前程了?”

    陆屿一听这个话茬,立刻高兴起来,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毛绒狐狸给皇上看:“好看吗?”

    他语气中仿佛带着炫耀:“他送给我的。”

    文宣帝端详片刻:“有点像你娘。”

    陆屿道:“我娘哪有这么,这是像我!他专门给我买的。”

    文宣帝:“……”其实你也没有这么吧……算了。

    皇上明察秋毫,又是过来人,看着儿子容光焕发一脸甜蜜,心知这感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以陆屿的性格,却从来没见他张扬过……想到这里,文宣帝问道:“你那个心上人,怕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吧?”

    陆屿笑了笑道:“儿臣喜欢他好长时间了,努力了很久才刚刚被接受,要是现在跟父皇了,我怕他会紧张,等日后时机到了,儿臣再带他来见您吧,保证父皇满意。为我指婚的事,父皇就可以不用操心了。”

    婚姻大事,明明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子不知道从哪给自己寻摸了个媳妇,连见人都见不得,这样的话他跟自己出来竟然还理所当然。

    但不管怎样,看见陆屿这幅与他母亲有五成相似的眉眼,听着这孩子那副任情任性偏生又意气飞扬的语气,文宣帝就总是忍不住要对他纵容一点。

    他道:“随你吧。”

    陆屿起身,笑着告退,要出去的时候看见博古架上放着两瓶从南疆上贡来的上好伤药,又顺了一瓶。

    他出了宫又去白府,夏季气闷,白亦陵书房的门是敞着的,陆屿轻手轻脚地进去,见他没注意自己,正一边看卷宗,一边头也不抬地将手伸到旁边摸茶杯。

    他的唇角不由扬起,悄悄把茶杯拿起来,递到白亦陵手里。

    白亦陵抬起头来,见是陆屿笑吟吟地拖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他道:“你怎么来了?”

    陆屿道:“刚刚入宫来着,跟父皇了点事情,还顺了瓶伤药。我记得你腿上有一处旧伤,让我看看好吗?”

    白亦陵右侧的膝盖曾经受过伤,虽然后来伤口已经愈合,但到底伤了筋骨,阴雨天偶尔会疼痛,陆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凑巧在宫中找到了灵药,就想过来试试。

    他让白亦陵坐在床边,自己毫不避讳地半跪在他的面前,卷起裤脚,检查那处旧伤。

    伤口已经长上了,但还是有一道泛白的疤痕,陆屿看的十分心疼,手指心翼翼地轻触一下,问道:“还疼吗?”

    白亦陵笑道:“这是十三岁那年磕出来的,都过了多长时间了,哪里还会有感觉。怎么,你怕我以后变成个瘸子丢你的脸?”

    陆屿想笑,但听他把伤口的这么轻描淡写,又觉得心里酸楚,忍不住弯下腰,在白亦陵的膝盖上亲了一下。

    白亦陵身体一颤,猛地缩了下腿,陆屿却就着这个姿势,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仰头对白亦陵道:“我今天入宫跟父皇,我有喜欢的人了,让他不要为我指婚。”

    白亦陵吃了一惊,顿时把刚才的事忘了,问道:“你就这么的?那皇上怎么?”

    陆屿笑道:“你放心,他知道我的脾气,心里明白拦不住我,自然什么都不会。”

    白亦陵心道,那多半是你没告诉他你喜欢的是个男人,否则就算是皇上再心大,也未见得能想开了。尤其是陆屿如果有心帝位,这件事更加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阻碍,他实在没想到陆屿的动作这么快,竟然会主动去找皇上。

    他这话没出来,陆屿却好像知道了白亦陵在想什么,柔声道:“原来我曾过,想一生一世待你好,也过,只愿意跟你一个人在一起,这些话出口了便不敢或忘,我喜欢你就是喜欢,跟任何人也不怕。更何况,为了避免以后各种麻烦误会,皇上那边自然应该清楚了才是最好的,省得他哪天心血来潮,给我指婚。”

    自从陆屿冲他表明心意之后,这些事情白亦陵也不是没有在心里思量过。在晋国,男子相恋算不得什么稀罕事,甚至有些高位的大臣公开娶男妻为正室,其他人也都已经司空见惯。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陆屿,都绝不可能像女子一样依附于他人而活,陆屿更是一国的皇子,日后还有可能成为储君,这当中的麻烦事就太多了。

    不过白亦陵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既然两个人都有这份心,如果为了未来有可能的担心而放弃此刻的缘分,未免遗憾。他在答应陆屿的时候也已经定主意,只要对方不负,无论多少阻碍,他也必定坚持到底,如果陆屿最终动摇了,也没必要怨怼或者哀求,大不了从此一刀两断,他白亦陵终究还是白亦陵。

    什么结果都设想过了,白亦陵唯独没有想到,陆屿竟然会这么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白亦陵在床沿上坐着,陆屿半跪在他面前,仰头觑着对方的表情,这副模样有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我知道我的身份有些麻烦,让你跟我在一块是委屈你了。我怕给你带来不便,所以暂时没有跟父皇起你的具体身份,等以后捡个好时机再好好安排。他因为不能跟我娘在一起,心中一直有遗憾,所以在这方面不会对我苛责,我心里都有数。你放心吧,我不会让杂事给你添半点心烦的。”

    其实以陆屿的性格,他才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反正他喜欢的人就是最好的,能跟白亦陵在一起,更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宣誓自己的主权。

    但陆屿自己可以这样,却绝对不愿意白亦陵有半点遭人非议之处,他身为皇子,地位较高,如果这事处理不好,难免会让白亦陵被人看轻,最后也影响两人的情分。

    所以他的算是,先跟皇上个预防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等以后有了机会,还得让其他的人也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很久才追到手的,一切事情皆是他主动为之,到时候大家不会闲话,肯定还得交口称赞。

    他们会:“淮王殿下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来只有不屈不挠不放弃,才能找到佳偶啊!”

    还一定要羡慕的眼睛放光:“白指挥使才貌双全,人品绝佳,淮王殿下的福气太好了!”

    最后除了夸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出来:“这两位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姻缘啊!”

    陆屿神飞天外,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白亦陵正脸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问道:“你笑什么呢?”

    明明刚才还的挺严肃的,着着他就一个人傻笑上了,虽然不想承认,但白亦陵不得不,这真的很欠揍。

    陆屿道:“我一想以后的事,就觉得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

    白亦陵:“……”

    他忍无可忍,膝盖又被对方捂的发热,终于一脚把陆屿给踹翻了。

    是踹,其实这一下根本就没用多少力气,陆屿顺势握住白亦陵的脚腕,趁其不备拉了他一把,自己扑上去,直接把人抱了个满怀,两人倒在床上。

    陆屿轻声道:“自从跟你在一起,我真的每天都很高兴。我刚到京都的时候,并没有定主意留下来,但是现在,我觉得京都很好——你愿意信任我,与我交心,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在他的心中,白亦陵早已经胜过了边地的漫天星月流光,怎么也放不下舍不掉了。

    心中一股情愫油然而生,白亦陵没话,只是笑着,陆屿却觉得这寂静的房间里面凭空生出了些许缠绵之意。

    他俯身去吻对方的睫毛,又向下亲了亲唇角,眼看白亦陵脸上透出些许薄红,就像是上好的白玉晕染霞光,不出的动人,忍不住柔声道:“遐光……你这字,取的真好。”

    白亦陵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连陆屿的表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便问了一句,陆屿又笑着亲了他一下,道:“我表字随棹,娘取的,不过几乎没有人叫过。”

    他的名字是“屿”,是为海中岛,这个表字却颇有随波逐流,任意而行之意,想来陆屿母亲本来的心愿是不希望儿子因为身份都牵绊的。就像白亦陵自己的名字是伤名,本不吉利,但配上“遐光”二字,便是险死得生,重现光彩,也正是当年他师父心中期待。

    他想到这里,顺口道:“人家字如其人,看来还真有道理,只不过要是重名重姓的,又不知道怎么了。”

    陆屿笑道:“即使是穿着同样衣服的人,顶多也只是背影相似,一转头就不同了。更何况只是姓名一样……”

    他的话还没完,白亦陵忽然将陆屿从身上掀开,猛地坐起来,神色惊诧。

    一道灵光从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上午时和闫洋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点顿时得到了答案。

    他喃喃道:“背影、大火、刘勃……陆屿!”

    陆屿:“……”

    他死人一样躺了片刻,又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委屈道:“为什么要把我跟他们一起叫?”

    白亦陵回过神来,不由失笑,顺手摸了摸他的脸作为安抚,道:“抱歉。”

    陆屿一下子就被顺毛了,握住他的手亲了一口,笑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白亦陵道:“我知道刘勃是怎么被人害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