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四合院门口, 佟姥姥接过一兜子菜,连声感谢。
“现在的孩真是越来越上进了, 祖国有希望,人民有希望啊!伙子, 要不是你还没到法定婚龄, 我还真想介绍你跟彤当姑爷, 哈哈……”
反正大话不要钱,在老人家看来,“想把你娶回家当儿媳”和“想把闺女嫁给你”, 就是对一个适龄年轻人的最高赞誉。
希孟表情管理做得很到位, 配合地客气几句, 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等姥姥转身,才很不服气地轻轻嘟囔:“谁是年轻人啊, 早过法定婚龄几十倍了都。”
他摸出手机,刷朋友圈。
一屏幕的热热闹闹, 佟彤别有用心地发了一堆高清美食照,肯定是故意的。
他气急攻心, 愤怒地开外卖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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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酒店自助餐厅,酒过三巡之后,张择端欲言又止。
“但是……佟姑娘,我们这次来, 其实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佟彤听他语气挺严重,忙问:“怎么了?”
身边众文物也忽然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
张择端把脸埋到盛了意大利面的盘子里。抬起头来的时候, 已经悄悄变成了白老板。
白老板看看周围同伴,咳嗽一声。
“那个……我那个大堂经理叶,可能对我们的身份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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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离京开会,把大多数文物留在民宿,纵然千叮万嘱,还是不免有所疏漏。
以前大伙错话、或是做出什么奇怪举动的时候,都有佟彤及时制止,然后花式遮掩解释;
现在这个“形象助理”出差去了,没人帮着粉饰太平,情况就有点失控。
比如白老板,在民宿里碰见高茗,跟人家聊了一会儿天,至少叫了五次“高娘子”,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还是叶雨时帮忙纠正的。
比如昭,在帮助佟彤和赵孟罱氪醋鞑阏胰酥螅缭冀璧搅苏悦项的神马,到他的创作层去撒了一天的欢。回到民宿的时候情绪高涨,跟赵老师对唱了半个时的元曲,整个三楼都听见了。
比如雪晴,千里迢迢跑来民宿访友,进门就喊:“佟姐,我们台北故宫又出新的文创商品了!瞧,给你带了一箱!——放心噢,是用你给的钱买的,不是幻化……”
叶雨时当时在门口,听得一头雾水。
……
过了两天,叶雨时终于忍不住,悄悄给陈亮发微信:“佟学姐的那些朋友都是什么来头啊?怎么我才发现,一个个话都怪怪的,好像……好像都和时代有点脱节……”
陈亮马上回:“唉,你不我都快忘了。我当初追过的那个女神,一没身份证二没手机,也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我怀疑他们都是深山里的少数民族……”
叶雨时拒绝相信:“至少我老板绝对不可能,他是市场营销天才。还有三楼的那位赵老师,至少得是二十年美院教授的功底吧?”
陈亮无言以对:“他……没跟我过。”
叶雨时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找个机会,吞吞吐吐地向白老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您……以前的生活……是不是跟我们挺不一样啊……”
白老板一听,大事不妙,赶紧跟众文物商量。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当面跟佟彤陈述一下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我们身份暴露没什么,毕竟不会影响到本体的安危。”白老板,“就是叶挺好一伙子,我怕他万一受个刺激,影响身心健康,多对不起人家啊。”
佟彤觉得一个普通人多半不会轻易相信什么异次元玄幻世界观。就她自己,还是真身体验穿越、跟神仙们朝夕相处日久以后,才一点点地接受了现实的。
所以她认为叶雨时最多只是觉得这些大佬们来历可疑。她最好编出个可信的理由。
“你们先别慌。”她告诉大家,“若是担心掉马,就先别回北京,在成都玩几天。我回去跟叶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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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众文物放下心理负担,脖子上挂着旁听证,安心跟着佟彤开会,成为每一场的明星观众。
连记者们都注意到了。苹果视频本来安排的任务只是采访施一鸣,但飞飞还是忍不住插播了一条视频:“这届观众水平也很高,有不少人甚至跟在场的学者谈笑风生。看来还是高手在民间,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微博账号呢……”
到了自由研究员施一鸣做报告的那一天,报告厅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来听“一个新发现”的。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稍微对文保工作感兴趣的,都听过施一鸣的大名。他虽然不是什么大牌教授,但在网民中名气很大,尤其以文物假出名。每天都有网民在他的账号底下po出各种“传家宝”照片,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毒舌。
“这新石器时代玉器是按照米老鼠的造型雕出来的吧。”
“好漂亮,不愧是成色匀净、晶莹剔透的一块……玻璃。”
“雍正督造?要真造成这样早被四爷灭门了好伐?”
“据我判断,你这个瓷器不像是元代的,也不像明代的,像是当代的……”
“这个饕餮纹的绘制有毕加索风格。”
“男友这个当彩礼?这是骗婚啊姑娘……”
……
几年下来,破碎了多少人的发财梦,以致不少人心灰意冷,在他的账号底下直播摔东西。
当然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免于被骗,挽回了几十上百万,感激涕零地往施一鸣家里送锦旗。
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施一鸣也因此迅速涨粉,成为新媒体上为数不多的叔伯级人物。
但只和网友互动终归不够高大上,他的粉丝数也到了瓶颈,增增减减,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在一百多万。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要突破自我,他最近开始积极向学术界挺进。他不知怎的跟某品牌椰汁搭上关系,借助赞助商的安排,空降到了学术年会,吸引了无数聚光灯。
他的报告被安排在会议最后一天的压轴时刻。厅内座无虚席。
众人对着大屏幕上的只有一个题目的空白ppt窃窃私语。
“一个新发现……不会又是文物假吧?”
“是要跟学术界抢饭碗啊!”
“总之肯定是个大新闻,录音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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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会议任务,老康也已经飞回北京上班去了。她额外申请了几天假,一是留在会议里继续学习,二是好奇这个施老师到底要放什么重磅炸弹。
她坐在观众席后排。前排还坐着不少知名学者教授,面前都摊着笔记本,很虚心地“兼听则明”,等待施一鸣上场。
报告厅里灯光明亮,好几个话筒对准讲台正中。一阵掌声之后,施一鸣老师顶着他的“地方支援中央”,出现在报告厅中。
“今天我讲的内容,可能会让很多人丢饭碗。”他衣领上夹着微型话筒,开场就直截了当,“如果因此而不容于学术界,那施某也无怨无悔。有人也许会我是为了个人名声,但对我来,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他完,一按遥控笔,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串黑体字标题。
【论故宫博物院收藏之《千里江山图》为清代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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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标题一出来,报告厅里全都炸锅了。
“瞎八道,怎么可能!我前几个月刚去看展……”
“这人哗众取宠惯了吧,鉴定几个假玉假瓶子还行,怎么还插手书画了?”
“这个选题,唉……是太想出名了吧……”
全体观众都议论纷纷。嘉宾席上几个老教授连连摇头苦笑。
只有观众席角落里几个看似外行的俊男靓女,倒都是一副喜闻乐见的神色,仿佛在春晚现场听相声。
娇娇开了瓶可乐,一边咕嘟,一边幸灾乐祸地往“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发消息。
【@希孟王老师,你好像被假了……】
故宫书画组的老康虽然离开了,但还有几个故宫的研究员尚且留在会议里。大家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就举手。
“施老师,您这‘重磅发现’有点过分了吧!我们都亲眼见过《千里江山图》,电脑里都有高清扫描文件……”
一个做嘉宾的老教授示意大家安静。
“学术自由,百家争鸣是好事。等施先生报告做完,有统一答疑时间。”
老教授年高德勋,众人接受教诲,安静下来听讲。只是脸上的表情仍旧褒贬不一,有人已经开了录音笔。
博物馆里的藏品被民间人士“鉴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大多数“民科”的论据都站不住脚。毕竟他们并没有近距离接触文物的第一手资料,只是凭借个人臆测、推断,或是几张像素不高的照片,借助阴谋论的想象,才得出的错误结论。
关于《千里江山图》的真伪,学术界也不是第一次讨论。但讨论的结果都是:这的确是一副王希孟名下的宋代古画,毋庸置疑。
施一鸣显然早已料到了全场的反应,他耐心等杂声消失,才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我既然敢公开这个结论,明我已经掌握了新的决定性证据。大家不妨耐心往下听。”
咔哒一声,他又按了下遥控笔,并且示意助手向众人分发他的论文原稿。
“过去的题跋从没点明作者的姓氏,只他名字叫希孟。清代收藏家梁清标头一次点明作者姓王,焉知不是他为了抬高此画身价而信口言之?……”
“如此大幅的青绿山水,长近一丈,然而却画得一丝不苟,树房舟桥,人畜鹤鸟都细节毕现,仅凭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画师,如何能够在半年时间内构思、稿、反复修改、独立完成?我特意请了几位相同年纪的美院学生,让他们一天八时的专注绘图,结果发现按这个速度,完成一幅《千里江山图》需要至少五年。而且有两个学生已经得了腱鞘炎……”
“这幅画很早就进入了清宫内府,作为乾隆皇帝的收藏。众所周知,乾隆是狂热的书画鉴定家,凡是他鉴定为真品的,一般都会盖上许多御章,表示鉴定完毕。而《千里江山图》上乾隆的钤印只有寥寥几个,明乾隆手下的画家们都不认为它是古董珍品……”
“大家看图1,这幅画后面的蔡京题跋是后来接上去的,接缝处只有半个章,和另外一半衔接不上,而且用的是不同的字体和绢布……”
“我还在实验室里鉴定了和《千里江山图》年代相同的绢……”
“至于图中用的颜料,我也通过故宫博物院公开的照片资料进行了化学分析……”
“它的设色、构图、绘制习惯,都跟当时北宋画坛的流行趋势相差甚远,可以非常领先于时代……或者,换句话,它不可能是近千年前的产物……”
……
“综上,我认为《千里江山图》这个IP是故宫近几年才开始炒热的!这是学术圈的腐败,这是学术界的合谋!在过分追求经济效益的刺激下,博物院居然用一幅平庸无奇的画作来充当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好了我的报告就到这里,大家如果对我罗列的数据有疑问,欢迎会后探讨。”
施一鸣侃侃而谈半时,终于完了结束语,面带得色,环视全场。
全场观众基本是石化了的模样。
因为他这番瞎八道……真的很有道理啊!
如果他列的那些数据没有疏漏,那他的一个个论点,确实翔实得很难反驳。
虽然,这个结论太具有颠覆性了,碎了在场所有人的直觉和常识。
但,施一鸣不是在报告里也了,“人类认知的进步,就是靠一步步碎固有的成见来完成的”?
在场几个记者意外捕捉到大新闻,一边自己目瞪口呆,一边拍摄观众们怀疑人生的表情。
不少人轻声互相问:“故宫那个书画组的康教授呢?他怎么不出来?”
“昨天就走了……”
佟彤坐在观众席后排,揉揉眼睛,也觉得自己有点近似梦游。
这位施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虽然不是什么学校教授,但讲话讲得言简意赅、环环相扣、深入浅出,比很多资深学者还令人信服。
加上罗列的数据和实验过程看似无懈可击。如果他的是任何一幅别的画,佟彤估计自己已经动摇了。
可他居然《千里江山图》是伪作?
那她隔壁住的这位,又是哪个狐狸精扮的大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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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图》的高清扫描文件被施一鸣切割成十几页,放在屏幕上品头评足,一会儿这个地方不合理,一会儿那个地方不真实,佟彤耳朵都听痒了,心里极不舒服。
你凭啥啊!
佟彤摸出手机给老康电话,不通,赶紧又给他发微信。
“师傅在吗?麻烦看几个数据……”
还是没人回。老康长途旅行劳累,大概在家里休息。
佟彤看了看周围几个来自故宫的同事。大家都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拼命翻手里的论文册,想找出些许漏洞。
现场躁动也如同开锅,众人已经朝施一鸣甩了十几个问题,都被他有理有据地解答。
佟彤左右看看,她的文物朋友们也都一脸懵逼地盯着施一鸣ppt的最后一页。
“乖乖,他得跟真的似的!”娇娇抚心口,跟佟彤悄悄话,“要是他下一个研究我,我也要怀疑自己是假的啦。”
佟彤心中忽然一动,高高举手。
“施老师,我有个问题。”
施一鸣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没把她放眼里,捋捋后脑勺的“地方支援中央”,笑眯眯地点点头。
“请问。”
佟彤问:“《千里江山图》一直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我看您论文里的很多数据,故宫并没有公开发表过,请问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这也是不少在场观众的疑问。大家纷纷附和。
施一鸣显然对此早有准备:“这个数据来源嘛,渠道恕我无可奉告,只能告诉大家完全合法。故宫博物院要是觉得我数据有误,那就把《千里江山图》拿出来再测量一遍,若是能证明我的结论有误,那我诚挚道歉。”
得倒挺自信。可《千里江山图》是国宝重器,哪能拿出来就拿出来?那岂不是把国宝当儿戏。
记者们兴奋起来。施一鸣这是明显和故宫杠上了。不管故宫怎么回应,这一来一往的隔空嘴仗,足以点燃一波大众情绪。
不出意外,这场报告马上就会刷遍网络,施老师也从此一鸣惊人。
佟彤再举手,“您《千里江山图》体量巨大,不是一个年轻人半年能够完成的作品,我认为这个结论过于武断。普通人也许没那个能耐,但如果是个天才呢?如果是个既努力又有天赋的天才呢?施老师您拿现代人的水准去跟古人比,是否有失偏颇呢?”
她两次举手发言,施一鸣对她格外看了一眼。
“姑娘很有思辨精神。”他笑道,“可是我告诉你啊,什么努力啊天赋的,都是收藏家为了给这幅画增加身价而编的故事。它实际上就是几个清朝画师的习作,这个我的论文里已经考据得很清楚了……”
佟彤忍不住心里拱火。你随随便便就给盛世美颜改了个辫子发型,他答应了吗?
她又举手,“但是……”
施一鸣已经朝工作人员问明了她的身份,手一摊,笑道:“这位姑娘,你什么学历?在故宫工作几年了?”
佟彤暗自皱眉,还是很礼貌地:“这跟我的问题没关系吧?我只是提出一点质疑……”
“质疑可以,就怕预设立场,这可不是科学研究的精神噢。”施一鸣笑道,“你维护故宫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咱们做学术的要靠事实话。我还是建议你放下偏见,仔细通读我的论文……”
来回就这么几句话,着“学术自由”的口号,翻来覆去就让人读他论文。
不少观众已经开始动摇,对着他的ppt咔咔拍照,心情复杂地:“我当初还排了好几个时的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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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撅着个嘴。可她介意啊!
他要是挑个其他文物开炮也就罢了,她只当听个乐儿;可他干嘛非得跟《千里江山图》过不去?佟彤觉得要是自己今天束手旁观,白跟盛世美颜做了三个月邻居。
这时候手机一闪,飞飞坐在另一个角落,居然给她发了消息。
“他就是要炒作。热搜都买好了。”
等几秒钟,立刻撤回。
飞飞果然具有锐利的媒体嗅觉。佟彤顿悟。
这人果然是有备而来。他那论文厚厚一大本,真要仔细研读起来,花上几天时间算少的;而他又是个网络大V,这么具有爆炸性的“学术发现”,怎么可能等上几天才发布?
等别人读完他论文,运气好的找到破绽,再一条条跟他对峙,那舆论早就发酵成熟,大众谁还在意那些高深莫测的学术论证啊?
到那时,【《千里江山图》竟为假国宝?施一鸣炮轰故宫博物院】的通稿大概都满天飞了。
“还有没有问题了?”主持人问,“没有?那么这次报告就到这里……”
佟彤看到,施一鸣老师摸着自己的肉鼻头快速退场,眼里闪烁着胜利的喜悦,朝观众们挥手致意。
另一只手指指兜里的手机,朝自己的助手连使眼色。
场内其他记者们也纷纷退出,争分夺秒地去整理新闻。
她算是明白了。施一鸣人如其名,就是处心积虑做好准备,算利用这个会议的影响力来一鸣惊人的。
无怪他挑了现下炙手可热的《千里江山图》下手。而且他个人的学术水平很高,要是换个学艺不精的民科,当场就被驳倒了;但他这篇论文乍看下着实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只要没有当场遭到有分量的质疑,那么在公众眼里,基本上可以认定他赢了。
佟彤蓦地站起身,“施老师,等等。”
她的手机闪烁,希孟大宝贝儿终于醒过神来,迷迷瞪瞪在群里发一句:“谁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