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佟彤摸着兜里手机, 心里发虚,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兴师问罪。
昨天他在视频里看她哭天抹泪的, 大概以为她遭到什么痛不欲生的变故呢,一急之下似乎了些有损形象的话, 虽然立刻撤回, 不确定佟彤是否看见, 但他心里肯定没好气。
她先下手为强,抢先赔罪:“昨天把你视频挂了,真过意不起, 害你着急……”你你也太客气了, 怎么不招呼就来了呢……
谁知他脖子一扬, 翻脸不认人地:“谁着急了?我没着急啊。我就是被挂了视频心里不太爽,对待前辈哪有这个态度的……”
佟彤忍不住翻出聊天记录, 指着那一连串“撤回”,问:“真没着急?那你撤回的什么呢?”
他好像有点惊讶的样子, 接过佟彤的手机,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 确认对话框顶端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又眯眼想了一会儿,才:“我在试表情包。”
他得那么自然而然,那么坦坦荡荡, 佟彤简直要怀疑人生。
真后悔当时没截屏啊……
他都失忆到这份上,佟彤就算情商再低,也知道再寻根究底就友尽了, 只好假装相信。
“呵呵,你真闲——既然来了,有什么算?”
希孟问:“施一鸣和那个赝品《富春山居图》呢?”
新闻里只是施一鸣假不成反被脸,当然认为佟彤是这一切的功臣。至于施一鸣幕后的那位赞助老板,还有后来的那一番捡垃圾风波,外人不知道,施一鸣自己也糊里糊涂,佟彤也自然守口如瓶,更不可能告诉媒体,于是就成了一个信息黑洞,属于天知地知。
希孟远在北京,虽然从“老年活动中心”的群消息里拼凑出一个大概,但也不能复原所有的事件细节。
他还纳闷呢。为什么子明卷这么轻易的就到人间来穷折腾,又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折戟沉沙。
佟彤面带微笑,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事态经过。
希孟这回不后悔自己没在现场了。
“捡垃圾辛苦,有劳你们了。”他劳心不劳力,站着话不腰疼,“子明那个老先生,我在故宫的时候也经常听见他发疯。这一次被你们控制住了,要防止他‘旧病复发’。”
“随时跟进。”佟彤得意地晃一晃手机,那里面已经存了子明的微信。
是当初施一鸣给他买的手机,装的各种通讯软件。佟彤顺便就都给要过来了。
当然,在众文物或直接或间接的抗议之下,并没有把子明拉进“老年活动中心”。
“我会随时和他联系,如果他还在人间游荡的话,我们也能掌握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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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聊几句,回头一看,众人已经听到动静,往这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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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觉得这里“文物气场特别强烈”,还以为埋了个大型墓葬,没想到是希孟从天而降,极大地拉低了赵老师的专业判断水准。
高茗则惊讶得合不拢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条路一直没人啊……”
还好那两个老乡已经骑摩托车回去了,否则分分钟报告村长。
佟彤连忙:“我、我介绍一下……”
高茗却认得他,“这位不是在民宿里做义工吗?难道您也是佟姐所的业余专家?”
希孟一看这里来了个文物旅游团,还带着个不知情的“团员”,也不便多,只是对高茗道:“望远镜拿过来我看看。”
高茗不解地看了看佟彤,似乎在问:他专业技能怎么样?
佟彤当然是变着花样吹彩虹屁啦,这位是家学渊源,不世出的少年高手,活的文物地图,等等等等……
高茗总算消疑虑。佟彤接过望远镜,递给希孟,聆听他的意见。
他不动声色往左移了一步,不跟她挨太近,大约是还余怒未消。
佟彤也就乖乖的原地不动。
他轻轻瞪了佟彤一眼,又走开两步。
佟彤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要避开高茗。连忙凑过去跟上。
“这件古董已经有了点灵智,也许能听懂我们的言语意图,就是无法化形,”希孟低声。他的判断和赵孟钕嗨疲叭绻苷业剿闹谱髡叩钠渌髌罚嗥创找恍┧嘉槠残砟苷倩匠鲆桓瞿芄缓臀颐嵌曰暗氖堤謇础?br/>
佟彤听了他的话,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子明老先生告诉她的:
“量变产生质变……因为乾隆涂鸦太多,思维碎片足以凝聚成形……是召唤出的皇上,算是下辈子……但是性格特征、言行举止、思维记忆,都还是以前那个人……”
原来,不止是国家宝藏这个级别的文物能够化形,其他比较低智的东西,只要注入了人类的思维,又攒够足够的数量,也能化形?
她不得不断希孟,把这个疑问也跟他了。
希孟马上:“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这有点像你们人类科学家正在研究的数字意识,在云存储的层面复原人类思维什么的。但第一,你们的科学短时间内还不会有飞跃性的进步,第二,在我们的创作层层面,你的这种事情应该也不会轻易发生,除非有一个自身力量很强大的召唤者……”
佟彤心咚咚跳。难道幕后大Boss马上就要现身了吗……
她问:“比如谁?”
希孟:“比如我。”
佟彤瞬间无话,心中下起瓢泼大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难道中的桥段真的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吗……主角团中最招人喜欢的帅哥原来是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
她抬头,看到希孟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仍然把玩着那只黄铜望远镜,金玉相衬,极具美感。
佟彤明白了,这人闲来无聊,逗她玩儿呢。
就算他真的想实施那个什么召唤大法,他召唤谁不好,非得请出一个乾隆膈应自己干嘛呀?这种没事找死的行为不是他的风格。
“好啦,好啦,望远镜。”她扭头看看后面。高茗倒是等待在原处,但那些文物旅游团的朋友完全没有尊重人隐私的习惯,有的凑上来,有的在后面不满的叫唤:“别悄悄话嘛,有什么分析让我们也学习学习。”
“让望远镜话不太现实。”希孟若无其事地把望远镜还到佟彤手上,“毕竟它很可能是工业化量产的结果,制作者也不止一个。所以……”
佟彤接过那望远镜,忽然异想天开,想到了自己刚刚遇到娇娇,试图在纳兰府上真身穿越……
“它不能开口,那能倾听吗?比如我想让它……带我回到日军侵华年间留下这道划痕的时刻,再……”
她自言自语,余光看到,希孟的脸色忽然一变。
“你不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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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呼的一声急风,天旋地转。
嚓的一声响,佟彤差点就脸着地。抓着地上的草丛,艰难地爬起来。
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好像PS软件里的一个个图层叠加在一起,虽然质感丰富,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佟彤摸摸自己的心跳,轻声问:“这是哪位祖宗把我拉进您的创作层了?”
没人回答。远处传来隆隆的噪音,好似开山裂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阵阵轻风吹过,带来忽冷忽热的温度。
头顶上隐约作响,竟然像是发动机的轰鸣。几道白烟在蓝天上纵横交错,画出干涸河床般的纹路。
这完全不像是任何意义上的古代。
佟彤心中隐约不妙,上下左右看看——
“我的乖乖。”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几近透明,宛如从地底钻出的阿飘。
她被风吹着,胡乱飘了几步,看到了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两辆半透明的摩托车,影影绰绰叠加在空气当中。
这种经历似曾相识。佟彤一颗心当即沉到海底。
不会是……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把她周围的地面震得上下跳动。那声音顺着她耳朵灌进大脑,声波一阵接一阵地膨胀,把她胀得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的树木。
她腿一软,踉跄地摔了出去,胡乱扶住身边什么东西……
有弹性,不软不硬,像是……
佟彤一抬头,“哎呀。”
赶紧慌慌张张地把手从希孟胸口挪开。
随后她像见到亲人似的,又赶紧扯住他袖子口。
“谢天谢地,你也来了……这什么鬼地方……”
希孟铁青着脸,拽着她胳膊就往大步走。她的身体几乎是阿飘形态,像个被他拽着的气球似的,乖乖跟着他游荡。
没多久,走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底下。岩壁微微向内凹陷,是个天然的庇护所。
和周围其他景物一样,这堵岩墙呈现淡淡的灰色,到处都是锋利的棱角,像是被过渡渲染的胶卷照片,又像是个迷你的海市蜃楼。
“你忘了?”希孟冷冷地对她解释,“你和我们文物一样,用意念就可以真身穿越。只要有物件收到请求,拉你一把就能把你带到过去。方才你拿着那望远镜什么来着?”
佟彤茫然点点头,头晕的感觉渐渐消退。
“你的意思是,那望远镜把我随口得一句话当真了?”
“我……我这是跑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来了?”
“1938年。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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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几乎忘了,自己作为用灭火器联通两界的“天选之子”,早就莫名其妙地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
——不是五花八门的创作层,而是回到真实的人类历史中。
规则似乎是,只要握着当事文物的手(或者身体任何部位),心中默念某一事件,并且此时恰好身处这件事发生时的同一个空间,就有机会穿越到当时的现场。
第一次,她在午门展厅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希孟——他拉住了她的手,把她丢到乾隆“鉴赏”《千里江山图》的现场。
那时的佟彤身体透明,谁都看不见她。来自现代的公共设施叠加在古代故宫的画面上。
她抄起半透明灭火器,滋了乾隆一脸,阻止了他对大宝贝儿的疯狂破坏。
第二次,她猜出了娇娇的身份,来到纳兰性德府邸,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拯救《步辇图》。但这一次她耽搁的时间比较长,透明程度大幅下降,逐渐露出真身,被乾隆的御前侍卫发现,穷追猛,差点GG当场。要不是希孟闻讯赶来营救,她估计就要成为人类穿越事业的第一个牺牲者了。
由于真身穿越时,佟彤本人依然是在人间界,因此人间的物理规律都适用。也就是,她依然是肉身凡胎,会受伤,会疼痛,会死亡。
因此出于安全考虑,在此之后,凡是有文物来求助,佟彤只考虑进入虚拟的创作层——在那里她是无敌状态,可以尽情发挥创造力,用副本的方式来扭转乾隆的潜意识。
现在呢?她记得刚才仿佛是握着那个望远镜,随口什么“回到抗日战争时期,筒身留下划痕的时刻”?
这望远镜也真听话!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她送回来了!
轰隆隆!
又是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隐约能听到防空警报的尖锐蜂鸣。
佟彤六神无主,喃喃:“这穿越功能……还带被动启动的?”
周围就是战火纷飞,不定还有漫山遍野的鬼子,比乾隆的御前侍卫可怕多了!
她这回作大死了!
还好希孟情绪稳定,等她琢磨过来,朝她安抚地摆摆手。
“你在众目睽睽下消失,高茗以为自己疯了。其他人正在想办法糊弄她呢。派我过来,怕你有事。”
他摸出个运动墨镜,朝她晃晃。
“我在人间不会受到普通物理伤害。理论上只要没人丢闪光`弹,我就一点渣都不会掉。”
“所以,你也不用太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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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佟彤定了定神,知道怕也没用,还是研究点更实际的问题吧。
她问:“知道怎么回去吗?”
希孟看了看远处:“理论上,你只要拿回那个黄铜望远镜,重新回到你‘出发’的那棵大樟树下,再命令它把你带回去就行了。”
佟彤喃喃重复:“理论上……”
实际上呢,她“落地”的时候两手空空,那望远镜早就不知掉在哪儿了……
她低头,眼看自己半透明的身躯越来越沉重,十指指尖顶出米白色的指甲轮廓,已经露出了“实体化”的苗头。
和上几次“穿越”一样,刚刚落地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的“新手保护期”,能够以透明形态飘上一会儿,借此来熟悉环境,找到藏身的地点。
但这种形态最多维持一个时。在此之后,她会逐渐和这个新世界融合在一起,变成这个世界里的一员,成为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直到穿回去的前一刻。
她当机立断,决定:“趁着我还是能飞的阿飘,我在周围找找。如果能找到那个望远镜,事不宜迟,咱们立刻离开。”
希孟迟疑:“你不怕被敌军看见……”
佟彤咬着嘴唇,摇摇头。
“如果我高中历史没背错,在抗战期间成都并没有沦陷,只是被日军持续轰炸了好几年,以此威吓国民政府投降。所以……那些漫山遍野全是鬼子的画面应该不会在这里出现。”
她回忆了一下久违的历史课背诵内容,更加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刚才那波轰炸机已经回去了。就算有第二波轰炸,那咱们躲在哪儿都不安全,被炸到的概率是一样的。还不如跑远点。
“你在原地等候,不要走动。”
她完,坚定的朝希孟点点头,转身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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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时后,佟彤一身拖着沉重的皮囊,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原处。
“找遍了周围一公里,没有……”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实体化,透明度降为零。她哀叹:“这望远镜知道自己闯祸,现在倒害羞了。”
希孟从口袋里找了条手帕给她擦汗,“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咱们先往成都城的方向走吧。”
佟彤惊讶:“成都城?那得有几十上百公里了吧?我记得我们是从市中心包车过来的,开了好久呢……”
“城里起码有防空洞。”
佟彤想起来了,在现代的成都市内,好像确实见到过几个修葺过的防空洞,算是人防工程。当然底下的空间都不浪费,已经都支满了桌子椅子,墙上贴满消防知识宣传画,供市民们夏天避暑,冬天麻将。
她马上:“我刚才看到了,西南方八百米,有官道。我们可以边走边问路……这个年代有公交车吗?估计没有……那也可以碰运气,看能不能搭谁的便车……”
她还在畅想,忽然发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哎呀不好,我们的扮太现代了……”
就她这身毛衣牛仔裤,跟时代格格不入的模样,万一让人看见了,怕是立刻当间谍给咔嚓了吧。
她忽然发现:“咦,你的衣裳?”
刚才慌里慌张的都没注意,希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青色长衫,下摆底下露出剪裁得体的西装裤,脚下蹬着皮鞋。完全是新旧交替的民国时期的通行扮。
立领上两颗细腻的盘扣,像是画龙点睛,衬得他眉宇明朗,宛如十里洋场走来的翩翩佳公子。
他身后,青山荒芜,土地平坦,原本没什么可以入眼的景色。但被他整个人一衬,平庸的背景仿佛立刻活了,显得生机勃勃。
“给你的,”他笑了,开随身帆布包,丢给她一件纤长的暗花旗袍,里面包着一双黑色皮鞋,“换上。”
他又晃晃手机,开一个巨大的图片文件。
“市档案馆网站上下载的成都市及郊外地图,以备不时之需。可惜时间不太对,民国三十四年。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将就用用。”
“还有一保温壶的水,超市买的。别的东西不敢多带了,万一碰见八十年前的老乡,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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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在“发现”佟彤失踪之后,并没有马上追过来,而是做了些功课,才来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穿越现场。
但在佟彤看来,他是“立刻”出现的。她潜意识以为他大概没做什么准备。
现在应该是盛夏时节。佟彤换好旗袍和鞋子,把现代那些穿帮物件塞进帆布包里,已是微微出汗。
她连声感叹:“以后我买衣服之前都请你参谋一下行吗?”
她也跟风买过某宝爆款旗袍,穿上身去倒是前凸后翘,去公园里拗个造型还成,一出街就怎么走怎么别扭,不是怕走光就是怕拌脚。好不容易找到个餐馆坐下来休息,总觉得自己满脸都似乎写着“欢迎光临”,是跟门口扒蒜妹抢生意的。
这一件呢,棉麻面料,花色低调淡雅,长度曳地,熨帖有度,开叉在膝盖上方,既显得矜持优雅,又不影响行动。
又日常,又典雅,扬长避短,把她穿成了美人儿。
她拆下马尾,梳了两条麻花辫,用手机当镜子一照,活脱脱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娟秀女学生。
再看那双皮鞋,古而不旧,褪色得恰到好处,比网上那些所谓古着要精美多了。
她大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鞋号?”
希孟对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你忘了我上辈子是干什么出身的了。”
哦。画院天才,过目不忘,人肉照相机,看过的东西都能铭刻在心,轻松复原。
只看一眼她平时的鞋子,大约就能估算得精确到毫米。
佟彤忽然意识到,身上的旗袍也极其合身,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
算了不多想了,难得糊涂。
她忍不住又问:“这身衣裳复原得太棒了,是哪里来的啊?”
“春熙路上一家婚纱影楼租的,我又让人改了改。”他答,“整条街只有这么一件能看的。”
他神情得意,又:“那店里的工作人员跟我,我什么时候想去拍照,只要授权他们使用照片做宣传,所有婚纱套系一律免费,衣服随便挑。”
佟彤心里那个酸啊。有些人到哪儿都能刷脸支付,各行各业上赶着给他服务送温暖。
这么一想,就算每次抢红包都只能抢到几毛钱,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