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春节假期其实也闲不下来, 从大年初一开始,佟彤就被父母随身携带, 紧锣密鼓地去各种亲戚朋友家拜年。
佟爸佟妈好不容易回一次国,七姑八姨们都格外热情招待。
佟彤跟着蹭吃蹭喝, 佳节没过先胖三斤。
期间不免有人问:“彤对象有着落了没有啊?表姑/堂婶/姨夫/舅公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伙子……”
关晓萍很够意思地给闺女挡刀:“有了有了, 伙子我们见过, 人长得俊,谈吐也不错……”
亲戚们齐声起哄:“什么时候带来见见!”
表姑/堂婶/姨夫/舅公拍板:“就元宵节吧!”
佟彤为难地:“不成啊……异地。”
轮到关晓萍惊讶:“好好儿的怎么就异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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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假期眨眼过去。佟彤又回到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狗生活。
爸妈在家里休假,有他们照顾姥姥, 佟彤的日子其实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但她每天看着那间空书房, 总觉得缺点什么。
故宫博物馆就除夕闭了一天馆, 春节时期并不放假,除了例行的周一闭馆, 其他时间照常开放。
因此接待游客的工作人员也跟着加班。
但文保科技部不一样。他们是不用面对游客的,况且文保组的工作纲领是“慢工出细活”, 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最重要的,不争这一朝一夕。
所以佟彤放满了假。回到岗位上之后, 节日期间积压的工作就扑面而来。
前段时间文华殿展出的“乾隆书画特展”完满收官。在入库之前,其中几件作品需要书画组保养修补。
确实,乾隆朝的东西放到现在也是古迹了。虽然艺术造诣有待商榷,但毕竟有着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 因此也不能怠慢,必须精心保养。
另外还有一个课题组请求将一些展品进行无损分析测试,以完成一项关于清代造纸技术的研究。
佟彤于是跟乾隆那软塌塌的字迹和龙傲天的印章缠绵悱恻了一整天, 觉得血条快空了。
下班之后,老康貌似还想叫她谈点什么专业上的东西,佟彤疲惫地摇摇头。
“师傅,今儿累了,明天成吗?”
文保组准时下班的惯例怎么能从她这儿破。她理所当然地拎包出门。
老康无言以对,挥挥手表示她有理。
从位于东华门的工作人员出口出去,佟彤忽然看到有人蹲在路边。
他梳个发髻,穿一身灰褐色的……
“道袍?”
佟彤还是头一次在道观外面发现穿道袍的。摆摊算命?
故宫门口不允许这种封建迷信活动啊!
道袍不算干净,但又达不到“邋遢道人”的程度。道袍里头的身子有点发福,一层圆润的肉肉从腰带两侧鼓胀出来。
佟彤待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忽然觉得两道目光朝自己身上看来。
她眼皮一跳,慢慢住了脚步。
这感觉太熟悉了。
被祖宗使唤的感觉。
佟彤着胆子,回头朝那道士看了一眼。
恰好他老人家也抬起头,朝她和蔼地微笑了一下。
佟彤腿一软,差点掉护城河里。
“胖佶……哦不哦不,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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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宋徽宗跑到北京故宫来讨法啦!
当年他被人撸下皇位,掳到北方,度过了“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后半生;可曾料到数百年之后,此处也升起帝王紫气,成了帝国中心,盖起了皇家御苑,而且比他在东京城的府第更加气派?
一身道袍的宋徽宗赵佶,就这么空降到故宫东华门外,仰着白白胖胖的脸蛋,捋着仙风道骨的胡须,朝佟彤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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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在葆光的世界里见过胖佶,她百分之百确定这个就是真人。
“您怎么了?远道而来有何贵干?的能做点什么?”
她凑上去轻声问。
东华门不是故宫的常规出入口,这里没什么游客,门口停了几辆公务车。
胖佶的脸色有点憔悴,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伺候的太监,自己也不知远道而来走了多少路,这会子显然腿酸,蹲在门口不动地方。
佟彤一边问一边想,难道这位是和乾隆一样,被谁召唤出来的?
她记得子明过,“……跟我们文物一样,只要有原作者的思维碎片,就有方法将其具象化。所以姑娘今日所见之乾隆,也不过是一堆思维碎片捏合的‘下辈子’而已。”
有人凭着乾隆孜孜不倦地在文物上刷的弹幕,把他老人家给召唤到现代来作威作福。
按这个思路,召唤胖佶其实比召唤乾隆要容易。乾隆只会刷弹幕,胖佶可是实实在在地留下了不少艺术精品,“思维碎片”的质量要高多了。
胖佶脸色闪过一瞬间的惶恐,随后恢复了王者风范。
他抖抖道袍的袖口,道:“没错。是有人将朕唤入人间的。有件事,还想请姑娘替朕跑一遭。”
太客气了。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身处的是“幽州”,过去也不是他所辖的地盘。他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
佟彤也蹲下,轻声提醒他:“爷,您这身道袍太惹眼了,以后注意点,挑个现代人的衣服换上吧。”
头一次跟古代皇帝直接对话,佟彤并没有觉得多紧张。可能是因为当狗的时候已经跟他很熟悉了,连他更衣都看过。
胖佶对换衣服没兴趣,自顾自地:“朕的《听琴图》上被乾隆提了个诗,文采糟糕不,还句句讽刺朕不会治国,将朕批得狗血淋头,真真气煞人也。姑娘若能将此诗清除,朕重重有赏。”
佟彤:“听琴图?”
《听琴图》,传为宋徽宗赵佶创作的一幅绢本设色工笔画,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绘的是几位文人雅士在松下抚琴赏曲的情景。抚琴者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听琴者三人,一红衣,一绿袍,一童子,皆凝神恭听,仿佛入定,又仿佛翩思于天地之间。
图中有徽宗题名与画押,还有蔡京题诗一首,人物传神,线条劲挺,是不可多得的宋画精品。
宋徽宗崇尚道教,自己把自己封为“教主道君皇帝”。一般认为抚琴的那位道士就是赵佶本人。
《听琴图》也是故宫捧在掌心的国宝了,而且最难得的是,偏好文人雅画的乾隆,居然没在上头留“墨宝”。大概是把这画当成了伪作。
的确,《听琴图》的写实技巧太出色了,以至于被人认为不像文艺心泛滥的宋人作品。在日军侵华前夕,故宫紧急转运珍贵馆藏,在挑选文物的时候,不知哪个砖家把它定为明代赝品,于是并没有装箱,而是留在了北平。
而如今,胖佶从他的众多作品当中凝聚神魂,专程前来告诉佟彤,《听琴图》上也被乾隆题字了……
不奇怪。乾隆很喜欢在宋徽宗的物件上进行脸活动。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他写的不外乎是:瞧你玩物丧志,艺术造诣高深有什么用,还不是把国家作没了,自己有家难归,寄人篱下,终老异乡,何其呜呼惨哉!哪有朕文治武功、俾睨天下、九州安定、四夷膜拜……
总之肯定是类似的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儿的。
今天胖佶大概终于受不了了,披了个道士袍,前来故宫讨法。
佟彤戴着口罩手套,跟自家祖宗的一堆“墨宝”相处一天,也有点想找个发泄口,于是热心地扶他起来,问:“您想让我怎么帮您?”
即便是灰头土脸、道袍油油腻腻,胖佶也丝毫不失宗师气度。
“姑娘随朕来。”
佟彤看看时间,刚过下午五点。
远处也有几个游人路人,遥遥望见一个“道长”在红墙根底下漫步缓行,大概都以为是故宫搞的什么cos活动,只是好奇地注视了一会儿,没人起疑心。
东华门一侧的城墙外面,一丛遮天蔽日的松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木门,一条条老旧的横木上生满苔藓,和旁边故宫外围那明快的色调格格不入。
“姑娘请进。”
以胖佶的身份肯定不会给她开门的。佟彤也不介意这些虚礼,一边拉开门,一边寻思,胖佶的“重重有赏”,到底会是什么。
君无戏言,要是能给她加个音乐天赋点就最好了……
胖佶径直从门里走了进去。佟彤也连忙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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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进门的一瞬间,她就惊艳了。
红墙里面本该是故宫。高大的宫室、肃穆的走廊、严丝合缝的青砖,阳光从屋檐上照在地上,落下笔直的阴影——一切都一板一眼,整齐划一。
然而这门一开,佟彤仿佛是踏进了时间胶囊,眼前一下子落了层柔光滤镜,感觉时间的流逝悄然变慢了。
眼前是一个高雅而简洁的庭院,青松如盖,绿竹摇曳,掩映着柳暗花明的曲折走廊。走廊边的几案上陈设着香烟袅袅的薰炉,院子中央的玲珑西湖石上摆着古鼎,内里栽植着一枝竹,嫩枝尖部停着一个的蝴蝶。
空气中流淌着清幽的氛围,让人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仿佛蓦然间飞到了名山大川之巅,那松竹后面随时能走出仙人。
故宫的御花园里绝对没有这样的景色。那里虽然美,但是那种重岩叠嶂的华丽之美,奇花异卉争奇斗艳,每一片粉墙上都绘了精工细作的图案。
而眼下这种气氛,是《听琴图》里那种静谧脱俗的气氛。微风吹动松枝竹叶,发出如同远方海浪般的声音。
佟彤心中暗叹。胖佶不愧是大艺术家,创造力也非同凡响。这传送门开的,让人进来就不想走。
回头一看,自己身后是一大片竹林,那扇门早就消失了。
不过——
“喂,官家!”
胖佶呢?
他进门之后怎么也失踪了?
倒也不奇怪。在佟彤此前闯过的许多创作层里,文物本体的灵魂是融入其中的,在剧情里充当一些不可或缺的角色。
远处一丝似有似无的乐声,有人在抚琴。
佟彤找个角落,先检查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
胖佶妙手生花,几乎没费什么功力,就给她全身换上了飘逸淡雅的宋装;跟佟彤上次在《清明上河图》里找到的平民衣裳不同,她现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外面披着紫灰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袍,罩了深烟色牡丹花罗背心。翻开袍袖,里面还有一层烟色梅花罗镶花边单衣……
再里面她不好意思翻开看,至少还有三四层。
每一层都轻盈若羽,剔透似烟。深烟浅烟色的两件背心和单衣,隔了一层紫色袍,居然还能相互映衬,叠加成变幻多端的色泽。
现在是早春时节,她穿着六七层上衣,居然还能感觉到料峭寒气穿体而过,通体清凉。
甚至当她闭上眼睛,还有一种裸`奔的错觉。
太轻了。这些衣服加起来都没有她一件夹克重。
腰间系着浅褐色罗印花褶裥裙,印金的叶子中敷以明媚的色彩。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至少了60个褶。
佟彤习惯性地把全身上下这些织物草率鉴定了一下,得出结论:许多纺织的技巧已经失传了。她身上任何一件,放到任何一个博物馆,绝对都是明星展品。
胖佶这是把银子给她穿身上了,真够意思。
那她的身份肯定也不会平凡。摸摸头顶,乌云般发髻之上,一堆冰凉的金玉首饰,佟彤没有镜子,也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反正不会难看。相信胖佶的品味。
走廊后面一左一右追来两个宫女:“帝姬走得好快!等我们一下嘛!”
佟彤:“……”
被胖佶扮成便宜闺女了。
原本皇帝的女儿是称公主的,胖佶某一天文艺中二心泛滥,就给改成“帝姬”了。
这是徽宗朝独有的公主称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胖佶风流天子,名下“帝姬”一大堆。她也不知道自己被附在哪一位身上了,这并不重要。
她要在《听琴图》里挫败乾隆的破坏。
她跟乾隆的各种手下也见过七七八八了,不管是在创作层还是在现实世界,冲突一次次升级,最后一次和珅差点把她绑架走。
因此她知道这次任务应该不算轻松。好在她还有“崩坏遁”,万一觑见苗头不好,赶紧退出就行了。
不过……胖佶也真是当贵人当惯了,好歹给她来个任务简介啊!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放她自由行动,也太高估她的能耐。
她决定先去把正主找到再。问身边宫女:“皇阿玛……哦不不,父皇呢?”
没有宫廷经验,差点错话。
不过宫女们刚刚追上她,呼哧带喘的,也没听见她前面几个字。
“官家在花园中跟几位近臣抚琴呢。帝姬您想去听的话,婢子们给您搭个屏障。”
内外有别,但并非全然无法变通。当胖佶闺女还是挺自由的。
听这几个宫女的口气,对她这个帝姬可谓言听计从,而且似乎还带着点惧怕的意思。
身后十步外好像还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职业素养非比寻常,她一回头,这些大汉就飞快地隐身到廊柱之后,生怕吓着她。
佟彤点点头。
得去看看胖佶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危机。
很快又来了几个太监,跟宫女们一起,合力扛来一个移动屏风,把帝姬遮得严严实实,近距离窥探官家抚琴。
一阵柔和的乐声飘入她耳中。
古琴本来是一种音量很弱的乐器,只适合三五闲客聚于室内,焚一炉香,静静细听。
而现在,赵佶身处空旷的庭院,闲适抚琴,音色虽弱,却凝聚力很强,传到数十尺之外的远方,可见功力。
如《听琴图》所绘,两个衣着各异的近臣坐在下首,听得入迷。
宋制,三品以上衣紫,五品以上衣朱,七品以上衣绿。这两人一红一绿,可见都是当朝大员。
佟彤也立刻被这乐声吸引了。听了一会儿,泪水潸然而下。
太悲了。不知是什么曲子,琴弦上似乎发散着哀伤的情绪,直通她的心弦。
各种悲情的画面在脑海中闪来闪去,忧愁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让人应接不暇。
旁边的宫女太监都哭了,悄悄交头接耳:
“官家弹得真好啊……呜呜呜,我想家了……呜呜呜呜……”
“呜呜……帝姬恕罪,婢子马上给您拿手帕……”
“昨天被官家的大鹦鹉啄了脑袋,好疼啊,呜呜呜……”
佟彤一边抹眼泪一边想:等等,《听琴图》里那几位听众,好像没有太哀伤的表情吧?
琴声告一段落。抚琴的赵佶也满眼泪花,长叹一声。
“朕近日反思,这个皇帝啊,做得太不够格。也许是该退位让贤,专心修身养性……”
旁边几个大臣听得都惊呆了,赶紧用袖子抹掉眼泪,站起来连连行礼。
“不可啊不可!皇上您是天命所归,国家需要您,万民需要您,臣等也需要您哪!”
“就是!陛下请慎言,万万不可再出如此冲动之语!陛下遇到什么难处了,我等呕心沥血也要帮您解决!”
……
赵佶却长吁短叹,一会儿一抹眼角,竟然不知为何,突然就心灰意冷,丢掉了所有当皇帝的劲头。
不对劲。
佟彤躲在屏风后面,听到她那个便宜爹还在呜咽:“最近朕不是请了一位灵霄道士,与朕讲经清谈,一番对话下来,朕真是如梦方醒……原来朕这个皇帝当得这么差劲,还不如不当呢……不如跑到山里去清修……”
旁边几个人当然一个劲的劝,但越劝赵佶越伤心,一屁股坐下来,又弹了一首更加丧的曲子,那旋律可谓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旁边几个人都劝不动了,各自想起伤心事,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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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御花园内哭成一片,佟彤一扭身,命令宫女:“带我去找那个什么灵霄道士去。”
胖佶哀伤过度,居然不想做皇帝了,肯定是他捣的鬼!
是了,在故宫外面,穿道袍的胖佶不就跟佟彤,乾隆在《听琴图》上题了首诗,各种嘲讽他当不好皇帝。所以图中的胖佶受此影响,自信心跌倒谷底,心灰意冷怀疑人生,把整幅画的意境都破坏了。
这个“灵霄道人”定然是关键人物。不定就是乾隆假扮的。
几个宫女抽抽噎噎的犹豫:“帝姬……这个、这个,内外有别……呜呜,不太好吧……”
佟彤犹豫了一下。不知胖佶宫里规矩严不严,可别让人看出她是冒牌。
她试探着,语气加重了些,:“我去找个道士讲讲经也不成吗?”
宫女们互相看了看,点头。
“帝姬这边走。”
成功了!
不知是胖佶给她的伪装太成功,还是宫女们对她这个随心所欲、藐视礼法的帝姬早就有所领教,总之没遇到太多阻碍,下人们就顺从地领她去见那个什么“灵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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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霄道士住得不远,就在御花园外的一个客房里,风景绝佳。
可见胖佶对他待遇优厚。
“帝姬,道长在里面候着。”
宫女们完这句话,鱼贯退后,候在门外。
佟彤咳嗽一声,冲里面喊:“道长?”
里头仙气弥漫,不知在炼什么丹。
半天,才有个声音回:“帝姬请进吧。”
佟彤仔细分辨了一下。那声音穿过一团烟雾,有点失真,听不出是不是乾隆。
佟彤并没有依言进门。她脸一板,蓦地喝道:“来人!”
真跟电视剧里似的,几个禁卫军从天而降,穿着锃亮的铠甲,腰间挂着长长的刀,朝她低头行礼。
“帝姬有何吩咐!”
佟彤指着那客房,命令:“把这妖道人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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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胖佶给她开了那么大的挂,她要是还去跟乾隆和平谈判,白瞎了这个帝姬的身份。
直接拖出去不就行了!
就算那道士神通广大,难道还能把她这个皇帝闺女怎么样?
她纯粹是看在跟胖佶有撸狗情谊的份上,友情帮个忙而已。赶紧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爸妈还等她回家吃饭呢。
她喊完那一句,昂首挺胸地往门边一让,算欣赏关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