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半袖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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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日便上可船到白壁城的天子港了。

    途中几乎未曾停歇,与往时行船全然不同,一船姑娘叫苦连天,这白少主向来喜好各地走动,这次却哪处都没处,直直往南。

    都白少主是有了子桑姑娘后忘事了么。

    哪能忘呢。

    白允沫是生怕路上一停船又再演当年之事,当年可不就是奔着白壁城去的,结果半途出的变故么。

    眼看着就能到天子港,白允沫才松了口气,给子桑慢慢讲着白壁城里的事。

    白壁城,南凉王都,天下富贵云集,雄豪据居的地方。

    “入了白壁城,你要进王宫么?”白允沫也是不大相信,子桑要这么就入王宫的。

    王宫里可不大好,即使是一国之君,也只能在那片宫墙里,整日劳碌,管着普天王土,自个却哪里也不得去。

    “去看看也好,见个人。”算是唯一的至亲了,有些事,当面问问他。

    子桑也不知道,白壁城里等着她的,会是什么,眼前的河面越发宽敞起来,旁边并行着好几艘商船。

    因一路都被憋闷得慌,姑娘们看到有同行的船,自是高兴,一个个的都好奇是哪家的商船,敢见了白氏也不上来招呼的。

    白允沫倒并非图着人给她招呼,她向来不好这些礼数,不过忽地左右多了两三般船都没见升个号旗,且船上都鲜少有人走动,觉得有怪异。

    令人投了信笺过去,也不见回复,心里欲觉着奇。

    若是盗匪,这一带乃天子跟前,进退都有重兵能围,因此从未有盗抢商船之事。

    再者,白氏的商船,普天下倒还没有谁敢招惹,也正是如此,船上也没备着什么厉害的人,多是女子和一些干粗活加下边摇橹的壮丁。

    于是再发了信号,告诉白氏夫人,让再遣轻快些的船来接应。

    几艘大船便这般无声无息地并着前行。

    姑娘们倒还是一派的热闹,有看到商船上偶有些衣着整齐的人出来点风灯,便招手嘻笑:“那边的哥,妹妹们给你跳舞可好。”

    哥只转头看一眼,便又回了船舱,鲜少再露出。

    姑娘们也不嫌,反正没人看,这舞也是可以跳的,跳支舞,再听个大曲,两杯酒,再入天子港,正逢王都夜景繁盛时。

    于是船上的姑娘便各自作乐,丝弦管乐,一应俱有,水袖翩跹,扶风柳腰。

    夜幕掀天罩了下来,丝毫不影响这满画舫的国色生香。

    子桑向来都是远看着,因白允沫了,你一上前,她们便要招惹你的,我见不得。

    是了,女子都这样。

    搂过白允沫的肩,子桑看着姑娘们金莲摇移,灵巧地兜转,曼妙眼前,极是有味,问:“跳的这是什么?”

    “跳的是那些大官人爱看爱的,天下太平。”

    “莫不是我听错了罢,就歌舞升平或而应景些。”

    双双便于夜中璨然对笑,管她太平或升平,好看好听便行了。

    正是曲和高处时,一抹焰火从天而降,落在了阁台之上。

    弦断,筝鸣,鼓裂,人啸。

    四面的船渐渐停稳了身子,过眼处,尽是上了焰火的箭驽,子桑将怀内的白允沫再抱紧了些。

    扑天盖地,箭簇钉在船板上的声音越发密集,穿得鲜衣锦绸的女子们一个一个倒下,也有人落进水里的。

    白允沫身子抖了抖,她向来高高在上惯了,多被天下人敬着让着,今日被围屠,怔在那里连自个心跳都慢慢儿地顿了下去。

    眼帘中,是熊熊而起的火,火光中是那些姑娘。

    那些姑娘整日嘻嘻哈哈的,只想着好看的公子哥儿,好听的曲儿,听白壁城的清欢楼,可居高看远,便想着来一睹不凡。

    都清欢楼看得到王宫贵胄酒态陋颜,看得到豪杰失意醉红颜,看得到高阁楼起,亦看得到亭台倒榻。

    此处离白壁城,天子港,清欢楼,也就再两时辰了。

    好好一艘画舫就这么于风中烈烈,火光冲天。

    子桑按下白允沫发直的身子避过一箭,旁边南无长剑再削去几支扑面而来的快箭。

    赶尽杀绝。

    围上来的三艘船均只放箭,无人发话,亦无人所为何来,所为何事,如何就敢屠了这船上几十人。

    那些一个一个名满各城各酒巷,也只是欢歌笑语人前,无大奸大恶,只不过谄媚人前的可人们,怎就落得如此境地。

    又一女子衣衫带血,半袖烟火,倒伏在白允沫面前,气若游丝:“原来,人世梦里两清欢,是这般的。”

    语罢,一气咽首。

    也不知是哪个了,终有上天无路,遁地无寻时,白允沫忽就想了起来,自以为世间哪里这种事情,此番正巧应得很。

    往日就真以为自己是探手万物的白少主,此时满目的血流成河,一个她也保不住。

    子桑扶过白允沫,避开前来的火舌,袖上已然腥红一片,看着四面火起,船身于风中半是飘零姿态,想唯今只有投水求一丝生还之机。

    靠南无的庇护,子桑将身上外衫褪去,再如是将白允沫的白袍脱下来。

    捧住那张无措得煞白的脸:“那是她们的命,已然如此了,走罢,我们再赌一赌,老天又要如何待你我。”

    怎么会,怎么会,她们凭甚就是这样的命。

    白氏少主——白允沫,好医,师从罗仲,遍走南北,见伤死者无数,亦妙手回过春,亦有回天乏术时,有伤者逝,她亦觉是自己医术不精。

    此番她眼前的,是与她共行了这么多日的一个个娇艳如花的女子,好好儿的,无疾无伤,生生给人屠了。

    给人屠了!

    她双目圆瞪,血丝满涨,她不甘心,她不愿就此就丢下这么多人,祸都是因她起的,或而中间多休息两日,或而不那么狂妄多带些人,或而……

    迎面子桑劈手就是给了她一掌。

    她这才回过神,眼前的人面色肃然:“醒了?醒了就走罢。”

    船烧得啪啪作响,原本雕刻精美的船舷一踹就倒了,子桑唤声还在旁边护着她们的南无,拉着白允沫便跳了下去。

    两匹狼也一前一后入了水在后面叭拉着爪子,只露出半只脑袋。

    好在山里呆久了,也和巨力学过水抓过鱼,能扑腾几下,可是耳边忽忽地,仍是有箭射下来。

    好在留了个心眼,当时便有些不安稳,让船靠着稍边的地方行进,此番离岸上不远。

    落了水,白允沫身子也慢慢醒转过来,她常在船上过往,水性自也是不差,顺着子桑的方向便一直往前。

    一时水面混乱不堪,白允沫水性好些,人便游到了前头。

    她心里满满的恨意,此番给她知晓是谁如此狠毒定要扒他皮骨,片他生肉儿喂蛇。

    秋水寒凉。

    子桑转首再看,半沉的船上,所有的箭簇都指向一人,南无她怎就不知下水。

    是了,她哪里会水,那般惧水怕船的人。

    看着一直往前的白允沫,子桑悄悄往下潜去,返身往回。

    那个人到底再不济,也寻了她这么多年。

    那个人也太不济了,这世上竟也就认得她这么一个人。

    她半浮在火光暗处,向上叫着那个耍着剑花的人:“你下来。”

    不然,再好的本事,你也要给人射成焦尸。

    听得声音,南无手里的剑便顿了一下,一直簇星火擦着她的青丝而过,一时身后便燃燃起了火。

    “快下来。”

    暗黑漾动的水,比兵器还令人生寒。

    她还是跳了,因着那双张开的手,和那双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刀山火海,有你,我便下了。

    只是下边是冷的,南无抱着那剑,跌进了水中,人整个儿地往下沉,耳鼻口眼中,全是堵人心魂的东西。

    到底过了多久,觉着腰上一紧,她整个的便慢慢地往上,再往上,一下子心窍都通了开来。

    近在眼前的,是子桑,她张口想话,一动喉头反咳个不停。

    头上还有箭在落过来,子桑拖着她,在水中吃力地划动着,死力往岸上。

    或而命该如此,顺着水游到了岸上,那么多箭居然也没得射到她们,可船上已然跳下好些人来追。

    子桑到了岸边转了一圈也没见到白允沫。

    这时她就开始怕了,在船上时也不怕的,反正生死都在一起,可现在见不到人,不定怎样时,她就怕了。

    她怕寡活的滋味。

    一回身发现,身后大雪竟也跟着,她原以为大雪与阿飘都跟着白允沫去了的。

    南无上了岸脸仍是苍白得很,看到有人追来,拉了子桑便往岸上的密林里钻。

    幸而至夜时分,于林中藏身较为方便,那些人即从树下静静声的走过,也没人话。

    到底是因着什么缘故,下如此重手。

    这些人也不像普通匪人,无论是行船之中,还是杀人的时候,还是现在搜捕的时候,都不多一言,可见非同一般。

    等那些过去了,她们才又往别处去要寻白允沫。

    旦听林中风鹤欲止,只看穹夜绞蓝戚戚,远江之上犹有焚声,虚空之中白烟飞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