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历生死一劫
入军中以来, 子桑几乎每日都是号响起身。
可今日刚坐起来右胳膊便疼得不行, 插着箭簇的皮肉附近已然肿得老高。
咬着牙起身到了隔壁将军的帐内, 正赶上军医早早地在给将军上药。
将军两边胳膊都插着未取出的族簇,腿骨上也有。
军医一边把箭簇周边浓黑的污血刮出一边摇头:“悬。”
“怎么?”
“伤处太多,高热不下, 剑簇拨下来也是九死一生。”
“那怎么办?”
“我不过一个外伤大夫,治治刀剑之伤, 对这内里病痛束手无策, 只能弄些药, 看将军造化。”
军医收拾了工具扭头过来,正是昨日那个老军医, 见得子桑有些面熟,再细想便想起来了:“你若是再不把箭簇拨出来也是要发热的。”
那就是关系到性命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下来,左副将便也进得帐来探视将军,盔甲齐整拨着大黑的斗篷。
看看军医, 再看看自个胳膊上的伤,再又是想着公奇介的惨叫声,子桑脑袋有些懵懵的。
扭过头来问:“左副将是去崖境线上巡岗?”
左副将点头,于是子桑咬牙:“等我外巡回来再去你那里拨箭。”
即使胳膊肿胀得厉害, 脑袋也还是因为不时上头的阵疼而发晕, 可她还是觉得刀子把肉切开,再把箭拨出来的感觉必然会很痛。
即使左副将再三让她今日休息, 不必外巡,子桑还是驾着马, 带着伤追了上来。
左副将见子桑非要跟着,便只好随她:“没想到你骨头这么硬,虽然伤的是胳膊,可那种滋味也不好受。”
子桑其实痛得发抽,头上渗汗所以才想到崖境线上吹吹风,回来再一痛了事。
她想到昨日五百精骑与东池银甲交封有活捉到两个士兵,便问:“有审问到关于东池囤兵的情况吗?”
左副将摇了摇头:“骨头都硬,还没有问出线索,先饿着吧,都这样,刚来的时候气昂昂。”
崖境线上,两个穿着铁黑色厚甲的哨兵手持□□立于回旋的风谷之上。
后边轮值的三个士兵缩着身子不时往东面景玄关的方向看着,这么冷的天就想着能送壶热酒过来。
其中一个勾着身子,手肘和脚都几乎要拢进肚子里般:“要是能生火就好了。”
“不要命了,敌军在外,生火不就是给人家准头吗。”
“怕什么,这先民边境与下边的先民冢谷地相差三十多丈就是搭人梯也得四五十个人,箭程好点也得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才箭得到。”
“反正有军令,生火这事,你就死心吧。”
一直盯着景玄关方向的那个士兵终于开口话,掩不住的兴奋劲:“哎哎,来了来了。”
其它两个士兵也探首来看,待马上的人走得再近些时,便有人问:“咦,那不是将军随侍吗,怎么今日没有白狼跟着了。”
“你还不知道吧,这个随侍单人骑着狼出关去救周将军,狼中箭受伤了。”
“胡,呐,看后面,那狼不是跟来了嘛。”
一抹银在雪中晃动,从马侧闪过。
“大雪”
这时银狼的身子才在雪中顿了顿,微是扭过头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家主人。
子桑今日本意是不想带它出来,让它好好休息的,没想到又追上来了。.
而大雪也只是停了会便是又往前跑。
守着境线上的几个士兵看着银狼飞奔过来,吓得个个魂儿都往上飘。
所幸银狼只是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就背对着崖镜线,往下边的丛林道去了。
子桑有些惊疑,大雪向来都是在她身前左右不过几米,一叫即会慢步跟着的,今日怎会突然便往林中深去。
顾不得有伤痛在身,头昏脑胀,子桑踢了踢马腹亦是飞奔前去。
几个士兵于是又眼前又被带过一股风,原本对热酒的期盼一下子都被刮了个空。
左副将见子桑带伤还乱跑,也是跟了上去。
这里是景州往崖境线上唯一的一道豁口,与太阿山谷脉接讓,所以依有林木,不似线上其它地方,一片光岩秃石。
看着那道影子越跑越远,子桑有些急,即使看见了猎物,大雪也不是这般的。
若是看见了猎物,大雪便会心翼翼地挪近,藏身雪地中,待猎物露出破绽的时候扑上去。
忽地便听得两声嗷嗷响,子桑心里一紧,搭弓策马上前。
心里仍是觉得怪,大雪鲜少会遇到比它厉害的野兽。
上前一看,大雪正和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团在一起滚个不停。
再定睛一看,子桑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阿飘?”
被大雪按着的那头狼便一下子跳起来看着她,然后又回头往林后看。
在丛林深处的白允沫同样被阿飘突然的出奔而焦急不安。
她从未见过阿飘这般不听唤的。
可此处林木茂密,不能驰马,只能慢走干脆便翻身下马,撂起袍子往前步快走。
找到阿飘非得揪它。
究竟是有甚惹得它敢不听我的话。
于是盘盘错错几步上前便看到一头大马。
马上铁黑的盔甲,甲间一张秀净的脸,一双明明眸亦是转过来看着她。
马上的人翻身下来,眉头蹙起,走路的时候厚重的盔甲发出金属的铿锵声于白雪深掩的林间犹是悦耳。
入太阿后,白允沫头上戴着毛绒绒的兽皮帽,身上亦是扎着花黄的虎裘,只露出张脸,脸上还粘着抹一字胡。
可无论扮成什么样子,一看见那双眼睛和那张嘴啊,便心下明了。
子桑几步起上前,伸起尚还能动的左手将人搂在怀里。
今日天头尚好,林中有日光漾照。
这样就好,不问来处,不问何因,不管是不是梦,都先拥住。
白允沫微踮起脚,将脸贴上子桑的脖颈,紧紧偎着。
“总算总算。”阿柱松了口气,他家少主的心纠总算是解开了。
只是不知道此番入了军中又要如何安排呢,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家少主。
少主有何吩咐他照着布置安排好便是,可入了军中怕是规矩又多,还有,少主究竟何时回白壁城呢。
他可是越发地想着置院子的事儿了,思及院子,阿柱又悄悄看了眼旁边藏在厚棉衣里的泊玉。
“那就是我们少主一直找的人。”见泊玉眼睛一直放在子桑身上,阿柱赶紧解。
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传中少主的心上人,不过见到高高在上的少主一下子就扑到人家怀里,想必一定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只是阿柱也不知道少主怎么会喜欢一个千里之外的军营里的人呢。
而且楼里边不是都传少主喜欢的是世郡殿下么。
哎,人家是少主喜欢什么是什么吧。
又再是看了眼泊玉姑娘,今日的泊玉好像不大应他的话了。.
见到林口有响动,阿柱有了之前受伤的经验,立时警惕地按着刀,然后眼前便是一匹徐徐而来的马。
马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粗壮汉子,围着子桑和白允沫看了眼,再又是往这边看来:“什么人。”
子桑这才略是放开白允沫:“是我朋友。”
“军营重地,不许外人入内。”
这冰天雪地的,左副将也实在想不透这几个人如何能到得这里。
想必很是辛苦,可也不能坏了军中规矩,何况看方才两人相拥的姿态,定不是普通的友人。
子桑把白允沫的手捏在掌心,刚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这才方问:“你怎的跑来这里。”
旁边有外人在,白允沫不便直,可她也不能就这般便离去的,于是仰着脖子和左副将:“我也要入伍当兵。”
“得回你们自个地盘上报乡县批了,再听派遣。”左副将仍是固执地把军规告知。
军中虽是人多,可编制向来清楚,以防有敌国暗探潜入,这亦是周载为南凉立下的军中规矩。
白允沫当初没有顾虑到这一层,只想着见到子桑就好了。
子桑虽是世郡可若有所求必然都是通过周载,此番周载不在,他的部下们自是按规矩行事,左副将亦是如此。
不过一想到周载,子桑便有了主意:“我这位朋友医术高明,应能解将军的高热。”
左副将虽然向来奉守军法,可这事关系到周载的性命。
左副将看着白允沫,再又看着另外几个人,在马上思忖好一会,他松口了:“那把她带回去,这几个人不许接近主军帐。”
阿柱听这意思是不许他们跟着主子,那哪行,赶紧就笑着腆脸前去:“我们家公子医术可了不得,可总得有个下手的不是。”
左副将调转马头,只留下一句话给子桑:“还不赶紧回营,你那条胳膊正好让你朋友帮你看看。”
听见他的话,白允沫一双眼睛这才把从子桑面上移到了她胳膊上。
难怪手这般热,身上也是烫的。
“箭簇应当第一时间便拨出来的。”白允沫心疼,可长期见惯伤病,她首先想到的是当下应该做的事情。
赶紧回去。
守着岗哨处的三个士兵于是看着左副将出来,再又是看着将军那个年轻的随侍亦骑马出来。
可这次随侍的身前多了个人,看起来有胡子应当是个男子。
两人还不时回首交耳笑着些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没事,可我还是想来。”白允沫抱着子桑怀在自己腰际的手,问她:“怎么会受伤呢?”
“不心就中箭了,大概是老天可能知道你要来了,特地送我个口子让你割。”
子桑从后边把头枕在白允沫的肩上时不时蹭着她腮际细的绒毛。
经历生死一劫,越发觉得怀中人难能可贵。见到怀中人,身上的痛楚也似轻了许多,只还是烫得很。
白允沫眼睛隐约有湿意可仍总是被逗笑:“那我扎刀子的时候扎深些才好,不好辜负了老天。”
回到景玄关,旁从的军士们忽看见两头硕大的银狼挤挤挨挨地走进营中,脸上都无不露出讶异色。
“不是这银狼为狼之王,极为罕见么,怎么一下还有了两。”
“我看着这脖上有圈灰的这个似个母的。”
“原来是一对子么。”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全身罩着虎皮的留着胡子的男人,也不知这些人怎么会到军中来。.
在进营地时,两人便下得马,以免被旁人侧目。
白允沫即是令阿柱把她平时随身带的医箱拿过来。
左副将即又令人把阿柱和快手一干人安排到远离军帐的地方看着。
“没得准许,不得接近军的帐。”
白允沫也与阿柱:“不碍事,我自能照顾好自己。”
是这样,阿柱还是担心啊,万一少主有个什么差池,他不好交待。
不过想到已然到了军中,总比路上险难好,只好再三叮嘱少主要处处心之类的话又叫着泊玉与快手一起随着甲士去了。
子桑先把白允沫带到了周载的帐中:“军医他中毒了。”
白允沫把身上的虎裘脱下,露出身素简的青灰色长衫,微是挽起袖子。
先是给周载把了脉,再又是察看了伤势才:“体内有余毒,应该是致幻一类的,身上还有箭簇五处,热症已然很严重,不能再耽搁。”
“可军医现在拨箭簇会血脉涌张。”子桑仍是记得军医的法,怕白允沫刚来不清楚情况。
“可再拖下去,身上的脓肿溃烂不止会令高热不退,或而手骨会因此而废掉。”
白允沫开自己常背的那个箱子,声音里丝毫没有犹疑,也不像在马上时的轻语细软,只有冷静和果决。
从箱子里拿出锋利的刀子时。
白允沫转头看了一眼子桑的胳膊,好看的眉毛便拧了起来。
稍有迟疑然后才:“将军伤势重些,而且他现在昏迷中,正好拨箭,你等会。”
“嗯……。”
子桑应了声,尔后忽想起上次白允沫给公奇介去箭伤的时候,也是脸一绷全然和平时的模样不同,一本正经。
不过有点不同的是现在的白允沫头上戴着毛绒绒的帽子,嘴唇上还的细细的一字胡。
趁她低头整理那些医具的时候,子桑冲着那抹胡子伸手摸了摸。
正埋头做事的白允沫一时被惊到,往边上侧了侧,然后又是皱了皱眉,有点嗔怪的意思:“别闹,救人呢。”
救的可是南凉的名的大将军。
这时帐外的况旬进来,看见生面孔,便问子桑:“听是你的老相识?”
“嗯,一个医官。”
“呵,我们这里都是些见了伤口就放血的赤脚郎中,周载儿一倒就来了个医官,了不得。”
军帐外再又进来一人,正是况旬的赤脚郎中,见了白允沫身前一应俱全的医具,啧啧称好。
“你不是不能拨箭吗,这子要先拨。”
况旬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这个长得娘里娘气的医官。
况旬又是粗声问白允沫:“子,你先报上名来。”
白允沫看了一眼子桑,知道在这军中用白姓亦是不大方便,便隐去姓:“阿沫。”
通常叫这般名字的都是身份低微之人。
那个老军医倒是斯文,眼睛仍是不停地逡巡在白允沫摆出来的那些医具上。
他原本就是个普通的壮丁,因着以前在家里随村人挖药材卖,懂些药用之法。
到了军中自荐了从医,勉能治些外伤,现在行家面前多少心虚。
不过好歹也治了这么多年的伤病,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将军现在毒气侵身,血脉不稳,若是强行拨剑,怕是会血流不止。”
“体内余毒虽有,可高热之症迫在眉睫,我即敢拨必有其法。”
白允沫胸有成竹,即刻便要下手,手法娴熟地清理着周载伤口的脓血,同时吩咐身后的况旬:“马上令人备下冰砖前来,越大块越好。”
况旬见老军医只看到那箱医具便恭恭敬敬地低伏在旁边甘愿给白允沫下手,只好挥手让旁边的随侍去传令。
此处本是极寒之处,冰砖要多少有多少,很快便有三五将士人手搬进来几块大冰砖。
依着白允沫的意思,这些冰砖都被放在了将军周边。
拿去被子,白允沫又让人把周载身上的衣物全数褪去,只遮了□□,闲人避退。
老军医此时便恍然:“我当初便应该想到可以用此法来结和血脉张涌的情况。”
“可也极需要掌握好时间,根据伤口以及表层肌肤上的血色来确定是否下刀。”
早了,便流血多,晚了,怕是筋骨反被冻伤。
白允沫捻起闪着银光的刀子,对着箭簇边下切了下去。
子桑于旁边可以看出流血并不多,但是昏迷着的周载全身仍是抽了抽。
看来很痛啊,她又是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现在已经胀得很痛了,况脑袋还昏着。
想回去帐内睡一会,不过她更想看看白允沫。
认真起来的白允沫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额头微是渗着汗。
子桑从身上拿了绢帕出来,亦是跪到旁边给她轻拭着汗。
手起刀落,整个过程很快,一刻都不能有误差,基本上得一口气呵成。
白允沫取出一支箭簇便会马上去取另一伤处的箭簇,老军医在白允沫的吩咐下负责上药和包扎。
取完箭簇后,白允沫再又是给周载把了脉,又再是吩咐先把冰块移边上些,不要急着撤。
“两个时辰后给他盖上被子,冰块就可以搬走了。”
此时她的额上已全是汗。
况旬见她方法奇妙,手势又极是利落,且与世郡关系似乎不错,便也放下心来,让人看着周载。
况旬又是指了指子桑的胳膊:“给那子来一刀,不然胳膊估计就费了。”
白允沫点头:“这便动手。”
不过这里毕竟是将军的军帐,收了箱子里的东西,白允沫跟着一脸苦相的子桑来到了隔壁帐。
老军医本来要跟进来的,子桑把他叫开:“我有医官就可以了。”
看着老军医讪讪地转身离去,白允沫有些可惜:“有个人下手我方便些。”
“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惨叫的样子。”子桑把军帐拉起来,这才交了底。
公奇介一个大男人,叫得跟杀猪似的,她自认为比不过男子,或许也会咬不住牙嘶叫出声。
给外人看见就太难堪了,也正是如此她才迟迟不肯拨。
不过回想又觉幸好没拨。
白允沫嗔她一眼,伸手便去解她的盔甲:“受伤了就不要负重,应当好好休息。”
每日在军中都是重甲披身,脱下时确实是轻松很多。
伸手去抱眼前的人,感觉去了层盔甲也更近了。
白允沫一心想着子桑的伤,手仍是没停帮着她把右边的袖子褪出来,同时露出大半的肩。
子桑低下头便在人儿脸上印下一吻,仍是不过瘾,再又是亲一下。
白允沫拧着眉,腰虽然被拦在子桑手里,侧着身子却仍是只来看伤口。
“幸好没伤到骨,不然你哪还能到处走来走去。”
看了伤口不算太严重,就是因耽搁的时间比较长,满是脓血。
“哎呀,别闹,坐好,我给你把脓血清一下先。”
耳朵上被咬了口,白允沫脸红了红,侧开头把子桑推到旁边的石凳上,把胳膊架在桌上。
刮刀刚一碰到伤口时,子桑便抽了口冷气:“疼。”
“忍忍。”
白允沫微微弯着腰,一双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盯着伤口,手指灵活地操着手里的刮刀。
这副认真的样子,越看越喜欢,子桑伸手又把人揽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