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换了这簪子
席间多是饮酒, 一席酣畅至夜半也仍是闹腾腾的。
子桑碗里喝的酒都是白允沫倒的, 久未畅饮, 渐饮得多便有些醉意上头,显出往时那等女子妩态。
大家都有了些许意,周载与况旬都亲去各大帐与甲士敬酒, 李巨力看着况旬老将军醉得厉害便帮着去扶,心下高兴得很。
石竹只一心捡着桌子上的菜吃, 饱得肚子圆圆的也仍是意犹未尽, 与旁边的快手话;“真好吃呀, 你怎么吃那么少,也不喝酒。”
快手淡淡地转眼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 见他喝了三四碗酒,脸颊红扑扑的心里暗自觉得这孩子也真不容易,硬是给旁边的李巨力骗着喝酒。
他重新转回头,看着他家少主。
他家少主正夹了菜来喂给那个叫昭和的随侍, 哎,少主怎会喜欢这等的人。
子桑醉眼微眯,头盔也歪到一边去,单手撑着脑袋侧过来看白允沫, 时不时张嘴吃白允喂过来的东西。
“过了今夜, 我家娘子便十五了。”时闲着的那子手便勾了白允沫的下巴。
阿柱在旁边替两人着包,四下望风, 但凡见得有些清醒的人看过来时便用手肘顶顶白允沫。
幸而都醉得差不多了,阿柱才有得空来看一眼泊玉。
泊玉也喝了少许的酒, 粉白的面上露出稍许红粉色。
一见得泊玉转眼看他,阿柱眼睛便闪来闪去,瞄见泊玉头上的黑楠木簪,便:“配你真好看。”
“嗯。”
泊玉拾起碗来,敬他:“你怎的也不多喝些?”
“夫人常,做事稳妥的人应当少喝酒,我得护着少主。”
阿柱微是笑笑,眉间面上少了许多往日愉悦之色。
如何再劝,阿柱都是不肯再喝,只是泊玉每动一下,便要扭头来看她。
两人这般已好多次,石竹总觉奇怪,酒喝得多了,便什么都不:“泊玉,你头上的簪子什么时候变了,变得好看些了。”
“这是新的。”泊玉礼貌地扭过头来与这个少年话,笑意隐然。
石竹身子弱,发少,自就给他娘亲箭短许多,因此托不起冠,此时也只是作个髻束在的脑勺后。
正是这般束发,石竹就越发显得像个童因而总喜欢盯着别人的发饰来看:“嗯,你原来那个,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太粗宽了些,还是这样好看。”
泊玉眼睑便垂下了半数来。
“泊玉,我怎么看你,怎么都像女子,不像个下人似的。”
石竹头越发地往下磕。
快手好心地帮他把桌子前收拾出一个地方,想着或许这孩一会就会趴倒。
“下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泊玉也陪着石竹再喝些酒,不过每次也只是抿,姿态仪举都甚是轻柔,甚至有些妖冶之色。
“下人……下人就是像像阿柱这样。”
石竹果然就慢慢往桌子上趴:“就会事事随人,逢人就笑。”
阿柱从旁听了石竹竟是这般自己,了句你子,便又嘟囔声:“不过确实也是这样。”
泊玉低头轻语:“我也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子桑酒意越发地浓了,手直往白允沫身子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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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放还边笑盈盈地:“这便子时了。过了子时,在南凉就算得个大人儿了。”
白允沫拨开她的手,帮她把盔甲整好,亦是笑她:“这副样子,也不嫌丢人。”
“只你不嫌便好。”伸手去搂,给白允沫再推了开来。
“阿柱我扶她回去了,剩下的事儿你们收拾收拾。”
耳边泊玉那句:我也是这样的,刚落耳就听见白允沫要起身走,阿柱张口要应眼前便是有甚物事闪了闪。
泊玉原本半拢于袖的手伸了出来。
犹记玉指遍体走,捏骨捉肩,画线抹颈的温柔。
犹记她半坐于上,衣衫尽褪,肤润倾城交给了他。
犹记那人儿一双美目侧盼,总也声声应你好的呀。
可我知,我知你要做甚的。
我阿柱啊,做事总也稳妥谨慎,就你那簪子上的花纹里的血痕便慢慢知了一切。
以一簪子杀死猛兽的人,怎么凭人欺负,轻甘人下呢。
我阿柱啊,向来擅察言观色,你每回见了那叫昭和的人便神色异常,我怎会看不出。
我阿柱啊,身手向算不得如何,不过堪能也算比寻常武士也厉害许多的,不然白夫人不会托我护少主。
我阿柱啊,可算是接下了你这淬了毒的簪子。
举帐都是人间醉,泪远乡,笑语同归。
快手立时便去拨剑。
剑客从来都是出剑一击便能致命,可这次未能如果。
他的剑明明放夜里还擦了一遍的,此番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绑得严严实实。
方想起来阿柱近几日总也玩他的剑。
其它人都怔住了,原本还在谈笑的军将们都收敛了神色围上前来。
白允沫刚扶着子桑站起身,便看见阿柱侧身挡在了子桑面前。
只是片刻间,胸口便扎着一支铜色的,粗而宽大的簪子。
阿柱身上还穿着青灰色的新衣,质地软和,是实锦密织。
血顺着上好的锦缎往外渗,泛着青黑。
剧毒。
阿柱另一手紧握着泊玉的手,看着她面色苍白:“不是给你换了新的簪子么。”
别的再多也不上来了,只勉力声:“新正岁安,从今往后,便换个新的,细的,不利的。”
我看你发上那只铜簪有些宽粗沉重,与你不太配,这支木的轻巧。
旁边已有甲士上来把愣着的泊玉双手反剪了起来。
阿柱这便慢慢倒下,被白允沫扶住:“阿柱……”
“饶——。”
阿柱死了。
子桑酒醒了大半,才意识到泊玉姑娘原本是要杀她的,可阿柱替她受了死。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白允沫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再三喊着阿柱,泪一把一把地流下来。
纵她是医者圣手,也救不得人心巨毒。
周载见帐内生异,酒亦是跟着醒了大半。
因着白允沫与子桑身份特殊,便都遣散了旁边其它将士,令人把泊玉先关着,后续再作审问。
子桑拧着眉,从白允沫手中接过阿柱的身子,慢慢平放到地上。
白允沫锥心而泣:“都是我的错。”
她早便已觉得泊玉行为有异,即使上了路也多有生疑。
其实路上泊玉为她受伤的时候便已是有所图的,就是为了让她完全放下戒备,甚至对她心存感恩。
可她没有,后来又因着看阿柱与她好,便越发把戒心放了下来。
若是早些警觉便再不会有此事了,她怎就没想到子桑本就是朝堂各处的眼中钉。
都是我的错。
子桑从阿柱胸前拨出那根簪子,或而本该插在她身上的东西。
她没有哭,她与阿柱虽有话语,却并不相熟,可她生气。
气得发抖,重新站起来,吩咐旁边已然目睑瞪口呆的李巨力:“先把这里收拾一下,还有帮阿柱收拾一下,抬到我帐里。”
又与周载:“这件事,我来处理罢。”
周载点点头,扛着旁边已经不醒人事的况旬往外走。
帐内只剩下李巨力和石竹。
石竹倒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是分明方才还在话的人,这会就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害怕:“命这种东西没就没了。”
李巨力叹气:“哎,听他平时,他在白壁里倒像是不一般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搬到昭和帐里干什么呀。”
石竹当时正盹着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阵大动静,睁眼就看着阿柱倒下了。
“我哪里知道。”
这么个爱哭的人,一哭眼睫上就全是泪。
好不容易抹净,见李巨力和石竹把人抬了进来,眼眶里又是两颗清珠滚下。
“你两个出去罢。 ”
除了帐中,外边天寒地冻,也不好随阿柱在外边冻,所以才让抬来这里。
子桑抬让巨力两个出去,快手还留在帐中,他此时还解着缠着剑柄的一干绳子。
白允沫也见到他这般,便猜了个大半:“阿柱暗中给你绕的?”
快手点了点头,应当是趁席间大家都喝得欢畅的时候一下一下给绕上的。
若是当时剑拨了出来,今晚便是两命横尸。
“他竟是早也想到这层的。”
白允沫自抹了泪,看着平放在地上的阿柱,一时也不知些什么。
“他若是早告诉我们,或而便不会这样了。”子桑拧着眉,好好一个岁首之夜发生这般的事儿。
白允沫摇头:“他怕是吃不定泊玉究竟是何路数,总想着或能阻止她罢。”
两人这便又双双来见泊玉。
“你杀死了阿柱。”白允沫收起泪时,便又全然换了个人似的,面色沉了下来。
泊玉也全然没了原来那副莹莹生光的姿态,眼中水露迷漫:“我杀了他。”
“你原本是想杀我的。”
子桑仔细地看着这个女子,不曾记得有见过:“究竟为何?”
“我只知此番定要杀了你的,究竟为何,是你们这些权贵们的事。”泊玉垂着耳,并不想过多解释。
白允沫从她身子里把那柄白玉骨扇拿了出来:“这次是我看错了人,阿柱也看错了人。”
一张灰白的面这才抬了起来,泊玉看着那一面扇儿,再看着白允沫。
白允沫眼圈仍是有些红,竭力忍着泪,故作镇定,移目看着泊玉头上那一根黑色楠木制成的簪子。
手刚探上去,便听得泊玉声音变得有些抖:“不要。”.
“他对你这般好,可你杀了他。”白允沫仍是下手,把那支簪子取了下来。
黑色的楠木簪,通身细滑,端口亦是被磨砂过了,圆润得很。
若换了这簪子,是杀不死人的。
泊玉看着被白允沫取下来的黑楠木簪,嘴唇发抖。
她到底还是了。
自白允沫出白壁城的时候,今日的一切便注定了的。
泊玉出现在于阿城也不是什么机缘巧合,所谓的哥哥也都是临时编排出来的。
她自便多练习以铜簪杀人的法子,学习如何取悦于人。
取悦的人或男子,或女子。
“我家主人,你或而喜欢女子。”在于阿城时她便使出各种法子来诱引白允沫。
白允沫根本无动于衷,她皱眉,确实记得开始时泊玉多有许身于她的意思。
问泊玉:“你转又勾引阿柱?”
“我不曾勾引他。 ”
我何曾勾引过他,只是难得他至性至诚。
“那你究竟,又为何一定要害子桑呢?”
白允沫想到若非阿柱,怕当时快手剑再快,也来不及阻止泊玉的。
白允沫想到若非阿柱,她此时失去的便是子桑的,心下欲惶恐,这泊玉竟是有人刻意安排到她身边的,是谁会知道的子桑或许活着。
“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告诉你真相,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事。”
这般下来大致心中便已了然。
白允沫当初忽然出城,便暗下引得人起了疑。
银狼本就稀罕,白氏少主有,世郡殿下亦有,而且两狼长相颇为相似。
哪有这般稀罕的事儿。
正值世郡身死的消息传到白壁城,清欢楼的少主便匆匆趁夜出了城,往北而去。
白壁城某院里自也立时出去一队快马。
这队快马抢在前头,等在了于阿城,为了不令人生疑所以演了弱家女子被欺的事情,没想竟被一下子识破。
泊玉便自编了个法,恰赶到白允沫那几天生着病,便也险巧地混在了白允沫身边。
“主人了,你此去找的人必然会是心上人。”
泊玉惨然一笑:“可不是,一路都听你在。”
“你的主人是仆良?”
“正是。”
仆良,正是郎中将,亦是原太慰之子,上溯二代,叫先帝一声外公,身上亦沾得上些许王室血统。
南凉向来认谪系,且先帝儿孙众多。
外系向来不封候赐姓,因是这般除了仆良一干,各州府亦有外系若干。
只是朗中将本就属禁卫统领,手中握在白壁城大部份兵力,以此优势便与方仲侯霸得朝野。
上次秋狩一事便可看得出来郎中将擅使谋计,只是也过于轻人命,子桑又是将手里的铜簪握得紧了:“非要我死才肯罢休么?”
“主人,你死了,便没有什么正脉,旁系人人可以兴旗而起,届时他坐于王位上,别人也没得理由来反他,他只需要再杀了方仲候便是。”泊玉把自自己大概从郎中将那里听来的话如是告知。
“而我只能杀了你,才能让我妹妹不似我这般。”
“妹妹?”
可不是,我泊玉可不像普通的杀手那般,孑然一身。
若是那样,我还杀什么人。
若是那样,我便偷偷掩了容貌,上白壁城也好,于阿城也罢。
只要有人,有市井的地方,藏起来,帮人裁也可,帮人绣线也行,只要有口饭吃便可。
若能嫁得一普通男子,在城里买一院,于院里种花也好,植杂锦青菜也可,即使无所收获,也得满心芬土之香。
我自锦衣玉食,学人妩媚娇羞,袖藏利器,面上笑,指下取人性命,满目都是惊惶。
我自天资过人,学着秋水回波,低眉回首 ,楚楚动人,旦见甚怜,然后拨钗断喉。
金玉食之腥然,偏想食人间烟火,身后便施然个人儿总也跟着。
再过两年,妹妹便也要如我这般,出去四下杀人。
我不忍,我不忍。
主人应我,此杀若成,妹妹便可出府,天下四海,皆让她去。
从此不必受人牵制,不必日日闭眼都是腥然面孔。
“可惜你失败了。”
白允沫重新帮泊玉束好发,把黑楠木簪给她插上。
泊玉看着地上平躺着的阿柱,眼睑边向来欲落不落的泪,这次是真的掉了下来。
大约是那样一滴泪攒了太久太久,一旦往下掉,便再也止不住。
阿柱,我不轻易哭的,即使东家曾经为了让我哭,以针扎背,针针见血半寸我也轻易哭不出来。
只能勉做到泪眼欲滴。
这次却是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眼睛的薄凉。
我还妄想过,若是能悄悄地杀了要杀的人,或许往后真的可以去白壁城再找你。
那时候你应该便买好了院子,给我留了个敞亮的房间。
我知道是妄想啊。
你总也你做事稳妥,却不知越是东问我西问我的,便让我知道了你的意思。
每次我正要动手时,你便要阻我一阻,这次我是如何也不能失手。
知道当众动手定然也是不会再有命的,却没想到你会决绝到连命也不要也再阻了我一程。.
阿柱,我来带你走罢,你得须知,我力气也是大得很的,不然那次你怎会从了我。
阿柱啊,你得须知,泊玉这一生,杀的人都与我有肌肤之亲,若会知有今日 ,我是如何也不希望你像他们一般的。
漫天风雪于初启的黎明中咆哮,脚下的新雪已然盖到了脚背,裙摆翻飞不止。
“泊玉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白壁城有座天下名楼吧。
百年的大招牌,八层楼高,只角上的风铃便价值千金,可没人敢伸手。
不知道了吧,白氏可是天下第一商社。我阿柱就是那白氏里靠得住的管事。
泊玉姑娘,你以后来了白壁城尽管找我。
泊玉姑娘,我以后买个院子,院子里一棵大树,能乘凉,你要是没地儿去,尽管来找我。”
记得刚出于阿城是亦正飞花时,残映两生连理池。
白允沫靠在子桑怀里,看得人儿于茫茫一片中失了影。
此番无论是往哪里走,都是没得活路了的。
答应泊玉姑娘的事情便是让她带阿柱走,不能生同,求死可合穴。
白允沫方是记着阿柱临了是的那一饶字。
放泊玉,她不能忍,也不能容,万一她再杀子桑,后果不敢想。
那便成全你二人合穴罢,如此不算负阿柱。
二日子桑便把泊玉的身份与周载了:“没想到他如此谨慎,后续必会有大动作,白壁城现在恐怕已是剑拨弩张。”
周载暗暗点头,只险,不过到暗杀一事,喉头亦是动了动,看子桑:“希望那个剑客旦能事成。”
那个剑客。
南无罢。
对于派南无去刺杀东池国君池羽她至今仍旧耿耿于怀:“她成了又如何,不成又如何?”
“池羽有弟弟,拒息,此战挑起时,他便了,一旦他有事,王弟即刻为王,不影响战事。”
“那派南无去,岂非只是平白送死。”刺杀一国君王,要脱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周载坦言:“对战事不影响,可是池羽王弟不过庸才,沉迷男色,好诗赋文,不足为惧。池羽才略过人,擅用奇计,除了他,大患便去了一半。”
一秋一冬已然过去,也不知那个人儿现在做着甚事,我子桑现在身边这般多人,她身边又有何人在,过的如何的日子。
“无论如何,她都回不来了吗?”吸了口气,好歹才把泪隐回了眼眶中。
若我子桑难能有故人几个,那南无便是其中一个。
喜过,恨过。
正是几经磨难,知她此生难过,还不曾体会人间欢喜,不忍她这般便真的再不回来。
周载沉声:“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宿命,若非王上,她早便是已死之人。”
子桑欲要再辩。
周载声色更厉:“若她一人之命,能换我南凉少死军士五百,我也定然会如此做。”
若此计成,何止减损五百,或可能是数以万计。
子桑默然,这是便是大局,大业么,换了她,又该如何做。
周载见她意识到其中利害,便缓和了些:“你也该有你的位置,你是南凉的世郡殿下。”
“南无她……现在哪里?”
“东池国,铸城,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