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当然是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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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池, 铸城, 相府。

    没两日园里便开始益发地热闹了起来, 张灯结彩,喜色一片。

    红色的织毯从园门口的青石砖上往廊前铺来,长长在满白粉的园中拉出一抹刺目的鲜艳。

    屋内的床被也全都焕然一新。

    甚至连屋檐角上的风铃罩也换了雀鸟盘颈的图纹着家有女即要出嫁。

    风歌原本的时候是很想嫁入王宫的, 只是真正看着日子近了,心里的欢喜却反倒慢慢冷切了下来。

    “也真没意思。”风歌不看话本了, 看多了便也觉得上面讲的都是别人家发生的事情, 与她风歌没多大关系。

    看了她也觉得自己不会变成里边那般惹人怜爱的女子。

    不看话本她便只能看看落花了, 可看久了也会膩的,只看南无的时候方能久久地定神。

    南无也在看着她。

    风歌的头发很长, 直垂脚踝,她坐在廊下,长发便散在身边和裙摆盘错一起。

    风歌若是不笑的时候,人就显得有些呆呆的, 什么话也不,便只看着你,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连若有所思都算不上。

    好像她看着你的时候, 便其它的什么都不复存在的。

    南无回看着风歌, 四下很安静,静得连风从东墙的瓦愣游到西墙的青璃上都可以听得到。

    每这个时候, 她们便可以相看很久,常常都是风歌有些倦了眼皮就往下掉掉, 然后伸手一拉南无就要她坐下。

    南无就也顺着她的身子坐下,把地上凌散的长发捋好,再把风歌倚放在身怀里。

    .

    这日就这般坐着时,有管事的领着一干女侍都进了来。

    两人还是这般倚坐着,下人一丛都低垂着眼,不敢直视。

    东池虽盛男风,可也讲究女子经伦纲要,此等景象是为人所不耻的。

    管事:“这是新制好的嫁衣,王宫里头太后吩咐让姐试试是否合身,不合的话也好及时修整的。”

    只一套衣制却是由十几女侍捧着的,头饰套件便是好几样分着的。

    都女子一生只能着一次红妆,都再相貌寻常的人,着红妆时都会若池中盛芙。

    风歌自以为貌美,亦也好奇这嫁衣会有何等不同。

    她起身来让女侍们给她换上。

    一众女侍便紧而忙了起来,给姐梳着长发青丝,描眉画唇,宽衣换新。

    云衩发髻,凤冠冕旒,大红的衣裳上边盘缠着祥鸟,下摆蓝白云纹。

    风歌试了试鞋子,绣鞋是厚底子的,踩了踩便又脱了下来。

    她向来喜欢光足走步,即使换了这一身亦是如此。

    对镜来看,镜中万千祥红里丝发染墨,肤白若雪。

    长短对襟,宽窄息身,不差分毫,正是合适。

    管事的虽看着都好,仍还是要问下的:“可是有要改动的地方?”

    “我且想想。”

    管事的不知姐何意,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等着姐发个准话,却又听风歌:“你们先下去,我穿两天看看。”

    管事大惊:“这衣裳大婚当日要穿的,这会若是合适了,便先让人收起来的罢。”

    早前婚令但下来,这衣裳便开始制了的,好不容易成了,再弄坏弄皱可怎么了得。.

    风歌于是瞪目:“不过穿穿而已,有何不妥。”

    相府家姐,对府中奴侍向来严坷,心狠手辣,于是管事也不管再多什么,只得下去了。

    相爷忙啊,这府里除了相爷就是姐最大,管事的头大,只能求老天保佑姐不把这嫁衣给撕了才好。

    “南无,好看吗?”

    “嗯。”

    是真好看,不过风歌就是甚不穿也好看的,南无这般望着她,从头到脚都极是认真的看了看。

    看着看着便似看见这么个人穿一身红衣,躺在别人身下的样子。

    看着看着,她就把一身披红的人紧箍在怀中。

    风歌愣了下,南无还是头次这般没在她拉扯下主动围来的。

    兴许是喜欢我穿这身衣裳的模样,她的头便轻轻地靠在南无肩上。

    一手手也慢慢环着南无的腰,前些日子憋着的气,也给她这一抱都散了去。

    风歌的头上还戴着衩饰,脸枕在南无肩上,眼睛只能勉看见南无的侧脸和修长的颈。

    南无的发不长,在脑后稍稍拢起下半,多余一楼又都侧顺在身后,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纱衣。

    南无时常穿些灰呀黑的衣裳,风歌看着不喜欢的,就偏叫她穿些白呀,粉的,浅黄的。

    今日正好是与院里花色一致的白,初得丝发更黑,颈段更雅致修长。

    初时以为夜里欢愉便是人间幸事,以为肌肤相亲,鱼水融乐便是舒服的事。

    这一刻恍发现,只眼前人忽地这么一拥入怀,凝而无声才是至幸。

    南无和往时有些不一样。

    “南无,你哭了。”

    风歌不知道为何南无会哭,心有些惶惶,亦又有些稍安。

    她手又再往南无腰后环了歪,仍是枕在她肩上一动不动。

    这个话都不太,鲜少露笑,总也面无表情的人腮上挂的着一串晶莹的泪。

    话本上,情至深处,心之所动,不能言的话便会化作泪,从眼中流落。

    于是她慢慢往下半屈下身子,使耳朵贴着南无的心口。

    半晌她才仰起头来,笑了。

    金玉冕旒还在她面容上微微晃着,熠熠生光:“南无,你心你是喜欢我的。”

    南无微低下头,看着耳朵还贴着自己心口的人,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

    可是你还是得做别人的女人。

    你这头冠凤衣都是极好看的,却又似甚了不得的暗器一下一下扎着我的心。

    于是心跳得厉害,口里言语便越发生涩,简应她:“喜欢。”

    “那你哭甚,我听得到的。”于是风歌浅浅儿地便抬了纤葱玉指来帮她抹掉面上的泪。

    手便慢慢贴上那道疤,风歌细瞧了那疤,她其实一直都有看过很多次的,这次她忽便问了:“是怎么来的呢?”

    这么深的疤:“南无,我什么都和你了,你却怎的什么也不和我。”

    甚至从哪里来的都未曾过,我只知道你与别个人是不大一样的。

    你可是一点也不像做侍女的人。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腰板儿总挺得笔直。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手总也往腰间摸。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不爱笑又不擅。

    不能的,南无也就这一恍神的时候,泪莹莹的眼里复又的蒙上了层灰。

    风歌头又重新枕回南无肩上:“你不喜欢便不了。”

    我还是随你的,你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帮我头上这东西拿下来罢,沉得很。”

    于是扶着她于妆台前坐下,把那一件一件,内外几套凑着的冠冕拿了下来。

    风歌把桌子上摆得齐整的套件拿起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然后她忽便转过来看着南无,又再看看物里的物事。

    她:“南无,我想看看你穿嫁衣是甚样子的。”

    这些东西,看女侍弄的时候,一件归一件,可简单儿了,可她连修个发都不成。

    可风歌可是那等上了手便总也不轻易撒开的,这般折腾了半日总算是把那冠衩都一件一件儿地给搁到了南无的发上。

    人再转过来,一身白玉配的头上金玉琳琅,虽别有风味,到底不对劲。

    于是又把这身红衣都脱了下来给南无换上。

    即使面上有一道赫目的疤痕,此番也给金玉坠珠掩去大半。

    再又是偏头对着唇儿,把自个唇上的朱砂缠印了上去。

    于是这般红妆算是勉为其成了。

    风歌扶着南无转对铜镜,外边正是日落时分,内外都是一片夕阳延绵的金黄之景。

    南无起身,见得镜中有女,身姿绵长,面上金玉半掩,领上精绣穿线,艳艳的衫色与晚霞光辉交映。

    差点连自个也没认出来。

    “这般好看。”

    风歌忽便有些后悔自个字写得不好也便罢了,连画个像也不能的,不然便给南无画个画儿了。

    不得。

    这衣裳便不肯还给管事拿去收着了。

    管事急得团团转,这衣儿是王宫里头拿出来的,得供着在佛堂里头给菩萨光照着,还得内外用香熏奉着,哪能就给姐你搁着日日穿呢。

    虽然是姐胡闹,可相爷究问起来,定也是要他这个管事办事不利。

    因着这层,管事的在院里嚎天嚎地,可不能这般啊。

    尤其看那一身儿竟穿在一个女侍身上,魂都掉了一半。

    这大喜服,讲究的就是一个喜,一介贱民奴侍穿过的,到时候再送到王前岂非亵渎之罪。

    “你帮我做件事,做好了,差不多时这喜服便还给你拿去。”

    “姐您吩咐。”管事拿头撞地,哟喂,您是谁呀,相府家的姐,要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去给我找个画像师来。”

    管事这便头大了,大婚当前,闺家女子的住处即是连亲爹都少进,何况一个外来的男子。

    “你方才不是答应的么?”

    相府千金行事多古怪刁钻,对奴仆向来严苛,管事略是想想其中厉害便答应了下来:“可外人总不宜久留府中,姐可一定让他画好便把这衣服还给奴下的。”

    于是二日的时候,又重新令南无穿了那身红色的嫁衣,端坐于廊前。

    或而也是为了避嫌,管事请来的画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花灰的胡子,头发稍有些凌散,为人随意。

    离廊下五六步远摆着案来画,看看天色。

    这时已是二日午后,天头仍如往日轻风附稍有些暖意,飞花漫漫。

    画者提了笔便来铺色,纸上湿意便慢慢洇开来,朱红透纸。

    风歌抱着膝坐在旁边一直看着南无出神,直到画师上前来拿那只画了个轮廓的画来问:“面上这道痕要添还是不添呢?”

    “当然是要了。”

    不然哪里还像她的南无。

    于是画师便又退开来继而去描那金玉珠琉下一双如暗潭幽水的眸子。

    眸边慢慢便又于那透白的纸上慢慢润下一抹隐约的暗褐色,啧啧叹息。

    绝色上平添了一笔不足。

    落成之时这便夜了,画者让风歌姐好好过目一番。

    有静院雅舍一间,置檐下门廊通透,垫黄桐秀木,上端坐一女子,红衣略是迎风轻拂。

    画上人儿目正前方,眸深暗,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恭敬地放于身前,超然非同一般,仿出世之态,只旁边一女子长发绕于周身,双手环着膝,头枕膝上,微是侧头凝看着红衣之人,仿周边千花万树都再入不得她眼。

    风歌看见自己也入了画时有些意外,不过却又笑了:“你这老头,画得有几分样子。”

    可是这样总不大好,我怎么的离南无这般远的。

    于是不许画者走,还得再画一张。

    那画者倒也闲情,世上能入的人不多,能衬此等美景的人也不多。

    于是再撑了灯,仍是继续画的。

    天色却是暗了下来,画的仍是同一处的房廊与园景,只景里的人儿变了个样子。

    仍是有红衣一袭,只端坐之人身子微是往后倚了倚,怀里拢着个淡青纱衫的女子。

    两人手环于身前,于前头的女子长发遮去红衣大片,侧过头微仰笑着。

    “南无,这样便好了,你抱着我。”

    我才不要坐在旁边看你。

    “好。”

    这次的画便是有些朦胧了,不若前一副那般明光鲜彩。

    .

    “夜色里便是这般的,景暗,人景便重了。”

    画者如是指着有些泼墨重彩的画面儿稍作了番解释。

    画面上廊两侧都添了灯笼,照得两张面儿似月下环玉,不过周身无论是衣裳还是院中花树,都着了重墨显得暗沉沉的。

    “能看得清人便好。”风歌心将画接过来,又步趋趋放到自个房内晾着。

    两副画都摆出来,两副画上都是两个人。

    画师走出去,过了好些时候,管事的便来了:“姐这衣裳儿该脱下来给奴下了罢。”

    “谁稀罕的,你且等会就给你了。”

    可也正这会时,忽便听得墙边有瓦楞轻碎的声音,隔着落花进来一支银光闪闪的利刃。

    南无侧身避过,几步便冲进园中,借着旁边枝丫便要渡跳到的墙头。

    撕啦一块。

    追着过来的管事心肝儿裂得寸寸碎。

    听得声音,南无只好作罢,没有再往外追,扭头看了一眼衣裳。

    后摆已然裂了道口子。

    管事的几乎要哭了,捧着南无脱下来的嫁衣火急火撩地往外走。

    边走边摇头:“大凶,大凶。”

    可这等事哪里敢告诉别人,只能暗地里叫人勉力补补不教人看出来才是。

    这相府的千金果然难侍候。

    不过方才也真是险,究竟是谁竟敢在相府行凶。

    南无把那方不过三寸长的利刃于廊下的粱框上取下来于掌中暗忖。

    风歌初时有被惊到,不过这会倒并不在意是何人做何等事,只:“你方才跑起来很快。”

    也很好看。

    差点就看到奔上墙头,女侍怎么会有这般好的身手,利落得很。

    廊上外的月光慢慢爬进来,天上的月就快要圆了,月圆之时,便是相府家千金入宫的时候。

    相爷总算是拿了点做爹爹的样子出来,于廊下坐着,几乎要哭出声。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

    原本是想些离别难舍的话,可他这个女儿向来都是不领情的,实得的很,张口便:“那我不嫁了。”

    相爷便把泪收了回来:“月圆夜你便是要嫁入宫中的,哪能动不动便嫁不退的事儿。”

    她这个爹爹,总是嘴上一套,实际做一套,风歌原本也是觉得不舍的,见她这般便哼哼:“明明我入了宫你也是可以来经常看我的。”

    “哪里能,爹爹忙且不,入了后宫便是王的女人,我也只有遇上节诞日能见你一回的。”相爷到这里才真是情动,本就膝下唯此一脉,有生之年再难得见,老泪果然就泛滥了。

    “爹爹不伤心,我会偷偷来见你的。”

    那些话本上都是这样的,总有宫里的女人有时候寂寞得很便会偷偷乔装出宫。

    相爷风曾年听了这话就差一口气给噎死,孩儿她娘走得早,他为了升官固职忽视了对女儿的管教,实在是有愧。

    不过她更担心这不孝女做出什么诛连九族的事情来:“身为女子,嫁夫从夫,普通人家尚且如此,何况王妃,在宫里可不能这般任性。“

    到底是自己的骨血,真担心呐,池羽到底是一国之君,做理果决精明,全凭大局行事,风歌这副性子很容易出事的罢。

    可不嫁也不行了,这是王亲,再了,现在放眼整个铸城豪贵也没几个敢娶她家这个恶名在外的女儿。

    挥了挥手,叫了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嬷嬷:“她这两天会在这里教你婚礼上要注意的那些事情,入了宫也是她会教你怎么侍候王和适应王宫的规矩。”

    “南无也是要跟我进宫的。”

    风歌这次是连剪刀都放在边上了的,反正只要她爹爹不答应她便老样子来吓他。

    没想到这次风曾年看也不看南无,胡子动了动:“好。”

    “真的?”

    “真的,成婚的时候你可以乖乖的。”

    如此便只等着婚礼到来了,看着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月下的花色一日比一日深沉。

    当花色变得光华无比的时候,便正好是花期落得也更加地盛了。

    婚期的头天夜里,风歌慢慢儿地把晾着的那两副画卷起来。

    两副画儿都有三尺那般宽,也沉实得很。

    她心递给南无:“拿盒子装着,明日要带着入宫里的。”

    南无低头看着那两卷画,点头嗯了一句。

    从旁边屋里找了好个好长的盒子,比三尺还要宽些,放好。

    “你有什么要带入宫的东西吗?”风歌躺在南无的怀里,想到南无进府时好像也没带甚东西。

    你从哪里来?

    会去哪里?

    还是一直留下。

    南无:“没。”

    没有甚要带的,只带着一个使命,风歌也学她嗯了一个字。

    然后两便拥在一起,风歌:“要是进了王宫的话就不能每天一直和你睡了。”

    她也是无意间才慢慢想到,进王宫也没多少不好的事情,或许宫阁更敞亮了,或者不用听府里那些早就腻了的闲话。

    可是她就不能和南无睡在一起了罢。

    王妃当然和国君睡的,那么,那个时候南无会在哪里呢。

    “池羽……会对我做那种事。”话本里老是,喜欢一个人便只给一个人自己的身子。

    若是她与池羽的话,便不是南无一个人的了,喜欢就喜欢得不真了。

    这些道理真是绕口,风歌感觉到南无的身子僵了僵。

    “走吧,我知道你能。”

    你肯定能的,看能三下五下便要跃到墙头的,你为甚就要屈于此地呢。

    “不然,你与我入了宫,便要看我和别人做那等事了。”

    声音里没有往时的那种任性,也没有命令,甚至有些许的乞求。

    南无抱紧了她,很紧很紧,她们彼此相拥,几乎都想要进到对方心里去。

    她艰涩的开口:“好。”

    只一想想这般柔软的身子被人压在底下,她便觉得顾不得了。

    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