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命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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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月二十三日, 景玄关内暖意更盛, 已然有化雪之势, 城墙上满是水珠轻渗,珠汇成流,滴滴嗒嗒往下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载站在关上,远远眺着西面方向。

    子桑知道他现在在等, 等援兵的消息, 出去几队骑兵都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谁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军中阴霾越深。

    援军若不能到, 那往时所有的作战计划都不能实行,原本就等后方到军到后便出城即时硬战。

    周载对自己战场排兵很有信心,正也是如些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了援军身上。

    王都形势危急,子桑心里亦是焦灼不已, 原本她想着或春开一战即快马奔回或许还能得见他老人家一面。

    告诉他我的决定。

    可现在即是连书信也送不到宫中了。

    周载过这是场没有退路的战事,若援军出问题……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报……。”

    忽然,从东面崖境线上几匹快马飞奔而来,其中几人身上还有血迹。

    子桑的像心头吃了一记闷棍般, 僵着身子跟在周载身后跑上前去。

    正是后一批派出去接应援军之人, 一到楼墙边便滚下身来,面色慌张:“援军从冼州改道出发往王都去了。”

    周载身子趔趄了一下, 况旬在旁边难以致信:“你再一遍?”

    “整支军队都改道冼州,原先前去接应的部队都被围截处事, 我等也是九死一生勉逃出来将此事报与将军的。”

    况旬当即气得拨了刀,看着东边葑州方向,恨不能立刻去斩了下令的人:“混账东西,谁给他马鸣的胆子敢改道。”

    甲士答:“都是方仲侯指使的,令马鸣前往解围王都。”

    子桑亦气:“均是乱臣信口,何敢战前改道。”

    当下却是气也没用的,原先的计利全盘皆乱,他们是孤军敌前。

    主将军帐内个个面如死灰,原本七八万人至少可以做到死守,可东池修的工事完全破了景玄关的天险崖境,他们不主动出击便只能被动迎敌。

    再好的布阵排兵也无法正面对抗数倍于己的敌人,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除了十一年前那场死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点,有部将:“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拼。”

    “对,若是池羽不出战,便擒首将。”

    平素,子桑从旁边听他等议事,鲜少言语,这次出声却是不同意的:“有了前车之鉴,老办法肯定不行,池羽不像他的父君池正那般轻敌。”

    周载亦是这般认为。

    有部将喊:“那要怎么办?怎么也不可能胜。”

    “马鸣回王都解什么围?宫中发生政变了?”有部将这才意思到离他们千里之遥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大变革。

    “全是一帮孙子,现在边关之危还没解除,就先斗了起来。”

    .

    “最恼火的是动用的是目前数量最庞大的军队。”

    一干部将越吵越火,帐内全是怨言,周载喝了一声:“这几件事都先不要张扬,影响军心。“

    大家这才沉下声,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新正岁首前,军中便大肆宣称会有援军十五万增来,迟迟不到已对军心有所动摇了。

    开春不过十日,东池的工事已然有大成之势,崖下健了长梯,只等破土而出了。

    为了防止东池随时可能突袭,整个回峰谷口已经驻了三万士兵。

    等帐内部将出去后,子桑来问周载:“十五万人马从冼州到白壁城要多久?”

    “十日不到。”

    “八万士兵从景玄关到白壁城多久?”

    “半月之久。”.

    周载眼睛盯着面前的沙盘闻言忽然抬头,他看着子桑:“你是回王都?”

    时间不对。

    子桑记得以前入白壁城时,走的便是水路,通河直穿整片南凉,从玄州顺水而上便可达白壁城天子港。

    那样一条水路,时常绕在她的梦里,往事总也和那水,那船有着关联。

    她与周载分析:“从崖境线回白壁城中间绕了个大湾,但如果从通河水路往上,便要快上许多。”

    周载愕然无言,他不确定子桑的意思。

    子桑继续往下她的计划和决定:“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军中全员近七万多数,我们自领兵三万前比马鸣领的军队先入白壁城,解王宫之围。”

    解了王宫之围,正名殿下的身份号令百官,重整朝纲,力肃奸佞。

    “可是景玄关若失,南凉将一片哀鸿。”周载不同意回把壁城。

    虽然周载心急如焚巴不得马上回王都把郎中将一干人等的脖子拧断,可在他眼里现在更重要的是守住景玄关。

    “但大家都了不会胜的。”关于以少胜多这种假设,部将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可是无论如何,单单只在士气上便输了许多,这几万关内的南凉甲士等不到援军必然士气低落,拿什么与几十万东池士兵相抗。

    “至少我们还能守。”

    “能守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子桑也丝毫不让步,现下在的兵力即使是守也守不到那般长的时间。

    南凉内乱,且不谁会占上风,即使占了上风会有驻兵来守,也必然不会容得她与周载在此,再一个,究竟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留下来会畀,会败,与其死心伤无数,不如容后再作算。

    驱兵回都,赶在方仲侯之前解了王都之围,先正名分,以仁礼召告天下,再作对抗方仲侯一干。

    周载坚决否定:“简直胡闹,从未有过此等退守之事。”

    弃了景玄关,东池兵入,南凉国土等于决堤,再收回来就难了。

    “死守顽抗只会损失更多,现在最好的方式便是退回关内,三万往王都,后续三万垫后,沿图加高各州府城墙,令各州府驻兵守城,囤粮坐镇,另据我所知马鸣将军原本也是忠良后人,临时起戈或而只是形势被迫,若能处理掉方仲侯兵权将重新到手,届时才有翻身的余的。”

    决不可以在景玄关这里死磕,两边不讨好,而且损失将更大。

    周载听完子桑的话沉默了许久,又问:“六万兵,还剩下一万多作何用?”

    “由况旬将军负责驻墙,拖延东池进城的速度。”子桑走到沙盘前,手太阿山谷的位置:“这里山形复杂,我们军中多有甲士熟悉地形,到时候若防守不下,便从此处急退兵,东池不熟地形必有拖延追击不上。”

    如此,七万多兵将都可全身而退,东池入关后行军速度必然也比南凉要慢,沿途的城镇将提前退至州府安顿。

    “还有,景玄关破,各州府必然提高警惕,下令就地征兵组织反抗。”

    在周载他们连日商议着援军到后如何分配期间,子桑便针对援军万一出了批漏这点可能性暗自作了诸多准备。

    她本也不希望用上这些计划的。

    可现在节骨眼上,不能让周载他们骨子里的傲气继续下去。

    死守虽能得勇士壮名,可牺牲太大,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十一年前三万壮勇以身殉死,换得了南凉边关十年安宁,十一年后,即使有八万壮勇死于景玄关也不能保得南凉不失国土。

    唯有后撤才是保全之计。

    周载不同意:“出来时便立誓死战守景玄,身死无畏。”

    “你虽死无畏,可让几万壮勇与你同死于敌下,无功无名,枉做孤魂,家人凄凉之余仍有可能受到外国侵扰又有何意义?”

    周载沉默,按着剑,面目的严肃,子桑恍才发觉他鬓角已然白了一片。

    他可是常胜将军,一生从未败过,让他不战弃退太难了。

    形势所迫,子桑认为现在最好的方式便是退。

    即使八万壮勇齐心协力,至多也只能稍挫东池士兵的锐气,结局不可逆转。

    “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世郡,虽然王爷爷没有给我实权,可我公子桑身上流的是王室的血,王印也在我身里的。”

    她顿了顿,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字一句:“周载,这次我希望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不是早就好,会站在我这边吗,如果我愿意接下王爷爷手中担子的话。

    子桑全然把平时那副处事随意的面容撕了去,此时她面上只有坚定。

    退兵回王都,赶在马鸣的军队入白壁城前率部三万于天子洪奇袭郎中将的二万禁卫联军。

    王宫内还有八千精兵,此战只要她等入了白壁城便能胜。

    她定主意要这般做的。

    子桑步履坚定地走回自己帐中,原本还觉得一股正然之风使得她能昂首正步于天地间,见了白允沫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无力。

    她抱着白允沫,整个重量都沉在白允沫肩上,这一刻她才知道。

    “允沫,我害怕的。”

    其实是怕极了,作出这样的决定,几万人的性命荣辱一下子就坎到了她的肩上。

    弃关回退,对于每一个前线上的军人来都算是一种耻辱。

    勇者无畏,从来都是或身死,或功成荣归,不战便弃,懦者之行。

    白允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轻轻拍着子桑背,感受着她身上盔甲的冰凉:“没关系。”

    没关系,会过去的,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嗯,帮我更衣罢,我的医官。”子桑仍是紧拥着白允沫,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和草药混合气息。

    白允沫微是笑了笑:“好,我的世郡殿下。”

    子桑仍是不放开她:“知道我要穿甚么?”

    “我猜猜,换上布衣,携我归隐市井?”

    这会子桑忽要更衣,到底有些突然,白允沫也想不到太多,只能这般猜,况且也不见得有盔甲以往的其它衣衫给她穿。

    子桑笑了笑,闭着眼睛,嗔:“再猜猜。”.

    “那……。”

    白允沫想到,衣箱里还压着一套盔甲,很漂亮的那身,青光寒铁,上边雕着精美的纹饰。

    不是布衣,便只能是此王室中物了,这次是真的完全地,断了归隐的后路啊。

    白允沫轻轻地,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好,穿上属于世郡的战甲。”

    去了暗黑色的普通军甲,穿下青色精甲,子桑整个人便如罩在一层幽蓝色的光中船。

    摸了摸腰间,有些可惜的是王爷爷送的那把王徇剑不在这里,她挂上平时用的长剑:“那方国印拿来与我。”

    把印盒拿在手里掂了掂,子桑看着白允沫,深吸口气然后:“我要去和周载抬扛了。”

    白允沫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掂脚在她脸侧亲了亲:“不管你和他吵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好。我官大他一级,会赢的。”

    子桑拿手捏了捏白允沫的脸蛋:“等我回来。”

    路过甲士见到一身寒光耀耀的人都不禁站住脚,然后看见她拉着旁边一个人就:“去通知负责巡防的将领回来,就世郡的命令。”

    周载也被子桑的阵仗吓了跳,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接着几个接到通传的将领都从各自的岗位回来,此时已经入夜,四下都是军士回营换岗的时候,外边吵杂得很,帐内却都分外安静。

    这些部将原本都与子桑同行,后来又常在周载左右 ,自是知道的子桑身份。

    知道归知道,他们一直都把子桑当成随侍昭和来对待,虽然有时候周载也对她有持敬,可他们都是粗人,不懂那般多的规矩,向来不见外。

    现在突然见她正儿八经换了一身亮闪闪的盔甲便有些不知所措。

    况旬又是先开了口,进帐便:“这是闹什么,我还在让上边的人加防呢,今年的冰化得真快。”

    “我是南凉第十二代国君唯一在世的孙辈,是南凉当下唯一的世郡殿下。想必你们都知道。”

    子桑声音透亮,站在众人面前先表明身份:“我现在以世郡的身份和你等商议正事,我也有国印在手,可以书诏命令尔等。”

    大家还是有些无措,不明所以,子桑紧了紧拳头,看了一眼周载,然后出了她的决定:“我要退兵回白壁城,通告下去,明日天亮便火速上路。”

    她都算好了,先点兵千骑前往玄州,征用所有洪口商船。

    三万兵路不歇程,日行百里,一天一夜便可赶到。

    水路加程现在正好是东南季风,上白壁城顺风,五六日便可达。

    定能赶在方仲候前面入王都。

    部将们显然被这样的决定吓到了,连况旬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能退。”周载头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

    “靠七万多兵,能胜?”子桑再度抛出敌我实力悬殊的问题。

    周载沉默了一会,看着他的老部下们:“此仗,你们不?”

    “将军战,我们便战。”

    大家都以为此战必败的,可是肝胆在身,奉命陪君子。

    况旬亦是:“不能舍,这景玄关多少壮勇的命换回来的,光修这城墙便修了三年之久,耗费上万劳力,哪能轻易就让东池那些银耗子破了关。”

    “明知会败,何必多作无畏牺牲,军中士气本就不震,此番我们是以解王宫之围返兵,师出有名,能稍振士气,这些可是七万多条命,白白为了一个壮勇之名,热血白洒,你等作为军将,于心何安?”

    子桑语罢,将玉印从盒子拿出置于案上:“王上授印于我,但是着意令我督军,此时正是国君临危用人之时,我希望众位能权衡利弊,英名重要,还是男儿性命重要。“

    大家低头不语,半晌都来看周载:“将军,退还是?”

    子桑忽便一掌拍在桌子上:“拿什么和东池,兵寡不,全然也没有对策,东池囤兵一冬,条理清晰,军中能匠数千,南凉除了能砌冰墙还能做什么,上次出兵突袭,伤敌不过五千,自损上万,残兵无数,尔等不见么?”

    原本性子散淡的人换了身衣服,连话的气势都不同了,大家面上神情便自短了几分,尤其被一个女子身份的人道,到底都有几分愧 ,来看周载。

    “周将军,我以殿下的身份即令你立即安排点兵,不得有延误。”

    周载被子桑的态度难住了。

    他仍旧不想退兵。

    子桑的也没错,驻守没有胜算,或许赔上全军覆没的结果只能换一场愚忠。

    可是他周载,从未有败,或而再赌一次,以万万南凉壮勇的性命……

    他闭上了眼睛,面容紧绷,许久才:“末将领命。”

    如此便好了,上下一心,子桑命令负责传令点兵的人:“即是世郡殿下的命令,逆臣逼宫,我等举兵勤王,明即刻兼程赶往王都。”

    她从随侍的身份变成了帐内站在主位的人。

    她把这些日子作过的构想全盘托出:“东池虽然筑了工事,可是我们上边结了很厚重的冰墙,他们一旦穿地面,上面的冰墙就会榻下去。”

    “工事必然会受到一些破坏,而我们处在高位正好可以投石,和用弓箭阻击。”

    可是这个过程中,东池必然也可以利用他们投下去的碎石和冰把基石垫得更高,再冲上来就容易得多。

    守不住的时候便撤。

    这个就是对于余下一万兵力守景玄关的算。

    况旬不依:“什么也不能白白就把这景玄关让给东池。”

    “白白让众甲士丢了性命也不值。”子桑冷冷抛下这句,又重新在沙盘上圈出她们此际山道到玄州的线路。

    “精骑兵必须现在就出发前往。”

    有人提出疑问:“这般突然征船,或许难以实行。”

    “以王室名义强征,许诺日后重谢。”事情紧急,没时间在这种事上讲究。

    确立好出发事宜后,各自都领了命去作准备。

    子桑松口气,将玉印拿起来看了看,无奈摇头笑了笑,与周载:“这便是开始了我该走的路啊。”

    卷入权利与血的缠斗里,希望那个人还能再撑到她们回宫罢。

    回到帐内,白允沫上来就抹着她的脸问:“赢了?”

    “嗯,赢了周载一局,可后面,还有更大的仗要。”子桑捏了捏白允沫的脸蛋与她:“明就走了,收拾收拾。”

    “嗯?”

    “没听错,回白壁城,解逼宫之围。”这两日军中许多事情子桑都没有与白允沫明,直到现在都理清楚了才大致把形势与她听。

    白允沫听完嘴巴就撅了撅:“你可知玄州港口许多商船都是我白氏的。”

    “啊……我不知,没想到得罪娘子了。”

    其实早便听白允沫言语里提到过的,可是总不能徇了这程私心便乱了计划,只好着哈哈:“娘子去睡,我来收拾。”

    “倒不是我得罪我,就是想你以后要怎么和娘亲交待。”

    白允沫手脚利落地收拾着,嘴上哼哼:“娘亲平素看着待人温和,敢乱动她家财的都讨不了好的。”

    “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她的女儿的夫君不是?”

    “那得看我帮不帮你话了。

    两两笑着,尔后便都又觉下心来,其实都倍感沉重,在景玄关到底还知道何时开战,退出了关守,便是一路混血浴战之途,谁也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

    即使到了白壁城,城中形势会如何变也都未知,显了世郡身份,要再藏身起来便难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