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当律令进入茅屋的时候, 这里却是超乎想象的凌乱, 地面散落着各种杂物,白衣女子却沉默地坐在桌前,直到桌上唯一完好的茶杯入眼, 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唯有轻叹道:“你发现了啊……”
海角过去从没有其他人, 所以秦九才能不断重复着他离去那一天的记忆, 从没发现破绽,又或许是发现了仍按他安排将一切掩饰下去等待一天的重置。然而这一次不同,当那杯招待千仞的茶水进入视野, 秦九瞬间发现了一切的不同, 透过窗缝看见花田中的他们, 她忽地明白了真相。
虽已没了昨日记忆, 如今的律令却不再陌生,听见他的声音, 她缓缓抬头,只轻笑着,“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了。”
“我成魔后太凶了,这张脸儿子会更喜欢一些吧。”
虽是如此答着, 律令却知道自己没了记忆时选择换一张面孔,应当是潜意识地想忘记那个入魔的毕方。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出现在秦九面前的自己和魔尊没有任何联系,最好像最初的毕方一样,虽对常人而言怪异了一些, 至少每天都活得无忧无虑。
秦九一直都很敏锐,甚至比毕方更懂他的心思,此时听了便明白了,沉默了片刻,只轻笑着拿起了椅子上的雪白昙花,声音中是无尽的柔情,“他真像你啊,虽然稳重了许多,却和最初的你一样,是个很温柔的人。”
此地永远没有黑夜降临,那朵昙花却被冥土永久保存在了盛开时的模样,在这里大概只有继承了毕方元神的千仞能够做到。他们来时都在一起行动,律令完全没发现这个儿子是何时偷偷折下了花田里的花枝,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悄然把它留在了秦九的住处。或许就在他和诸葛青天着俏皮话试探缓和气氛的时候,千仞早已隐隐察觉出了一切,更是冷静地选择了面对现实。
他这个儿子太沉默了,以至于律令很多时候都以为这孩子继承了自己身为魔尊时的冷漠性情,大抵对人没什么感情。律令原是想,到底是自己欠他的,生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将他养大,如今闹腾着能让他高兴些就好,至于千仞亲不亲近自己,倒是从不强求。结果,他好像还是不如诸葛青天了解自己儿子。
心中如此感慨着,他看着秦九在昙花前的笑颜,只能无奈道:“这子,居然瞒着我给我老婆送花。”
许是摆脱了魔气的关系,现在的律令性情要和善许多,见到这样的他,秦九眼中也闪过一丝放心神色,却只笑道:“你多大了,还吃儿子的醋?”
“因为我知道,为了他,你不会让自己活下去。”
一句话令秦九瞬间沉默,律令怎会不知道她的想法,这里会如此凌乱只是因为,从发现鬼母煞未解的时候起,她就在试着用各种方法杀死自己,只求在晚上来临前让会吃掉儿子的鬼姑神消失。只可惜和过去一样,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杀死一个鬼神。
过去面对秦九杀死她的恳求,毕方选择了拒绝,他宁肯用尽通天手段隔绝日夜,也不想让她离去。然而此时,他只是缓缓叹息着,“我没有告诉他,功德不止可以消人祸,亦可消天劫,所以功德圆满的佛修飞升仙界从来无须渡劫。何欢把功德给了他,便是舍了自己无伤飞升的道路,只求成全他的安稳生活。”
得道飞升是修士一生所求,一个没有血脉关系的师父都能为千仞做到这个地步,他这个当爹的更不能令儿子为难。秦九是他的妻子,应该由他来承担她的一切,此时也当是由他来面对现实。
“对不起,我和道满好不容易找到了救你的最好方法,可我却没有选择救你。”
“我喜欢的男子和我心有灵犀,即便相隔两地依旧能够做出我最期望的抉择,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轻轻握住他的手,直到此时,秦九的神情依旧是温柔的,虽柔和,却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她的心思,
“从我有意识开始,所遇见的都是非常自我的人,大家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做出任何事,可以理所当然地搬出各种道义要求旁人为自己做出牺牲。我很害怕你也变成那样的人,好在,毕方一直都是毕方,不论为仙入魔,你永远在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一切。这样的你,不论经过多少年,我都会为之着迷。”
秦九活着时最怨恨的便是自己父亲,明明生下了她,却从没有对她有过半分爱护,任由旁人对她欺凌践踏,却要求她万事听他安排,在那个男人眼里,她只是一个物件而已。从嫁给毕方那天起,她就发誓,绝不会成为那样的父母。
所以,现在她也是真心地对他:“毕方,你即便入魔也没有变成我讨厌的人,这一点,我是发自内心高兴。”
毕方一直都拿秦九没办法,听见她这么便知自己今日是无法拒绝的,只能叹道: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煞气只对人有效,若脱离人道成为精怪便可如我一般摆脱过去的一切。可你的元神并没有我这么强,或许要等上千百年才能重新化形,也可能再不记得曾为人时的一切。”
“不论多久,不论是否有记忆,我一定会再次爱上你,只有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从把话出口时律令便知道了结果,久违地抱住熟悉的月下美人,“我已经成熟很多了,再没过去那么莽撞大胆,这一次我会耐着性子等你,就算需要千年万年也定等到你再次成灵。”
鬼神无法被消灭,却可以被强大魔修吞噬,而魔尊,便是世间最强的魔修。看着自己魂魄正在缓缓变淡,秦九只是轻轻靠在律令胸膛,仿佛只是睡上一夜般对他嘱咐道:“我会努力早些醒来,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如果寂寞了,也别太在意父亲威严,就像缠着我时一样,叫他多陪陪你。”
“真的不去再见儿子一面吗?”
听着耳边问话,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娘陷入沉睡,他或许会伤感几日,只要有人陪着早晚能恢复过来,这样你们未来会好过一些。”
似乎知道她会这么回答,律令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吞噬了鬼姑神的魂魄,要保护的对象正在消失,隔绝天空的力量也随之消散,夜色缓缓侵染云层,停留了数百年的昙花悄然绽放。伴随他抬手,留在魔尊戒指中的古老画卷自发落在掌心,展开那空白画纸,他吻上女子眉心,“秦九,做个好梦。”
“天黑了,昙花开了,你果然带着儿子平安回来了,真好。”
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秦九为人的魂魄悉数被吞噬,只有一丝作为仙画的元神回到了最初所在的位置,然而,和那时的月下美人不同,这一次女子变成了低头轻嗅昙花的姿势,虽身处凄清夜色之中,面上却是满足的笑颜。
默默看着画卷上的月下美人,律令忽觉这百年时间仿佛只是一场大梦,他还是那个每日与仙画为伴的毕方鸟,所有惨事都未发生,世界也还是想象中的美好模样,一切都不曾更改。只是这一次,他终于学会了等待,也学会了如何应对寂寞,他不会再让自己的月下美人降临人间。
秦九,我会如你所愿和儿子好好生活,然后,等你回来的那天,我们再一同走遍天下。
我啊,现在已经能够很熟练地笑着面对一切了。
从天空变色时千仞便发觉了不对劲,见他们许久没动静终是忍不住推门而入,然后便看见了抱着画卷在窗前望着花田的紫衣男子,这就犹豫着问:“父亲,你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都不愿再踏进人间,几百年而已,在鬼域逛几圈也就过去了。等她重新化灵醒来,两个精怪长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结局。”
从听见他脚步声的那一刻律令便已调整好自己神情,此时话也仍是过去的轻快语调,瞧了一眼踟蹰地停在门前的诸葛青天,这便笑道:“来吧,我教你怎么用冥土,既然你非这子不可,咱们至少要把他捏得好看些。”
诸葛青天原还有些忐忑,这样的律令要应对起来倒是轻松许多,见他神色同往常无异,心知千仞是不可能出口缓和气氛的,这便主动道:“我岳父大人,你到底嫌弃我哪里,我改还不行吗?”
律令如今已恢复全部记忆,然而性情却是没多少改变,想了想便耿直地答道:“大概,因为你是人形?”
好吧,容貌变了,名字换了,厌恶人类这一点倒是完全没有改变。
无奈地发现这个缺点好像只有重新投胎才能改,诸葛青天终于抛开了对长辈的矜持,这就如过去一般回应:“如果我没记错,你老婆也是人形?”
然而当和儿子冷场的时候就找儿媳妇这点已成了律令本能,立刻就扬了扬手上画卷得意道:“我老婆可以被我拿在手上,你做得到?”
见律令如此千仞便知应当是没问题了,有这两个人在,他今后的人生只怕要热闹得很,不过也好,他虽然不喜吵闹,却不讨厌热闹。
如今万事已矣,千仞没有去问为何秦九会回到画中,只是想着魔尊尸身仍留在血池那端,看律令这模样是不会再用这个身子了,便只道:“我去埋了父亲,你们还是一架吧。”
律令倒是完全没想到这茬,听了又觉这情形有些怪异,唯有叹道:“我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能亲眼看着儿子埋自己,世界真神奇。”
诸葛青天原是不觉有什么,听他这么却是心神一动,立刻就追了上去,“等等,师父你多挖个坑,反正要换肉身,等会儿顺便把我这身子也给埋了!”
律令历来就是个爱热闹的,一见如此便毫不犹豫地跟上,“你们等等,我把秦九尸身也移过来,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你确定要全家一齐入土这么惨的吗?”
“谁的,我儿子不是在外面?”
“你这么一反而更惨了啊!”
他们一如既往闹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千仞不知这是在刻意回避过去之事还是想要令自己高兴起来,只是作为一个正经人,对这两人表达关怀的方式委实无奈,摇了摇头就将手中飞剑放了出去。
飞剑传书历来用来传递重要消息,千仞过去甚少给人书信,诸葛青天这就好奇地凑了过来,“你写的什么?”
“通知了尤姜一声,我埋完自己爹娘和道侣就回去,叫他带着教众准备办喜事。”
这前后逻辑好像有点强大,确定魔教教主不会以为你失心疯?
千仞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淡,然而诸葛青天总觉得这个内容听着有些惊悚,思忖片刻才寻到重点,忽地惊道:“等等,你喜事?”
对此,男人只回了他一个非常正经的眼神,“之前好的,把你捆在轿子里娶进门,我这个人记性不错。”
等等,那些玩笑话你原来是认真的吗?虽然你一直是个非常正经的人,但有时候活得随性一些也没问题的!
暗暗回想起自己一路上到底招惹过千仞多少次,诸葛青天忽地就觉背后一凉,只觉未来似乎有无数的坑等着自己去踩,更惨的是坑都是他自己挖的,挖的时候还非常欢快。
事已至此,他只想到一个办法拯救自己,那就是瞬间抓住律令求救,“岳父唉,快把你的浪荡不羁分给你儿子一点!”
作者有话要: 秦九:你在儿子身边不要走动,待我砍号重练。
律令:儿子,我骚扰你几百年就走。
千仞:师父,介绍个代练,急,在线等。
何欢:方什么,你爹可是有十几个号横跨三大阵营的男人,升级不就分分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