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原来, 这十余年间千晴与临子初修为精进, 只待两人成亲大典之后,便可登临正阳仙宗仙君之位。
他二人乃是正阳仙宗有史以来, 最年纪成为仙君之人。
只因一身修为强悍, 没人反对。
这样修为的修士, 早已不应轻易离开擎天之柱,否则会对凡间灵力平衡造成巨大的影响。
尽管凤昭明双目被白布盖住, 但清风明月似乎仍能感受到仙尊冷冽严肃的目光审视。
连忙替千临辩解道:
“想来他二人不会如此糊涂, 这次下山,自会隐去一身修为, 以免滔乱人间。”
“对了, 昭明仙尊。他二人离开之前, 曾带一批前来求仙问道的弟子上山,并将这些弟子留在镇秽峰下。仙主的意思是,您可从这批弟子中挑选几名天资出色的,收入麾下。仙尊, 可要召见这些弟子吗?”
凤昭明抚摸豹的手指并未停顿, 淡声道:
“向来无此先例。”
须知,正阳仙宗乃是正梧洲第一正道巨擘, 每年上山拜访的弟子无数 ,无论如何也不会由仙尊亲自会见。
即使是天资极其惊人的, 也要先从入门弟子做起。
是以凤昭明略一摆手:“给束忠仙君过目即可。”
“是。”
话音刚落, 他忽又想到,再过几日便是千晴与子初成亲大典, 各位仙君忙得不可开交,其中以仙君之首束忠为甚。
若此时将这些拜访的弟子交给束忠,不仅会给束忠仙君添乱,且束忠仙君本人也未必能耐下性子查看这些弟子的品行修为,恐怕会无辜断送了这些修士的前程。
想到这里,凤昭明迟疑一瞬:
“……,还是将这些弟子带到仙殿罢。”
清风愣了愣,问:“现在吗?”
“嗯。”
“这……可要凤端殿下回避?”凤昭明一抬手,抓住黑豹后颈,就要把它从自己身上拿开。
谁知豹见凤昭明伸手,便一口叼住父亲的手腕。
尽管凤昭明一直试图对凤端严加管教,只是这豹年纪又轻,心性稚嫩,加之性格粘人至极,无论凤昭明如何冷淡端正,它自牛皮一般贴上前来,不管其他。
凤昭明也就不再驱赶,手一用力,让它安稳地坐好。
清风明月对这对父子了解极深,不用凤昭明再做交代,他便对着门外宣道:
“都进来罢。”
原来清风明月早就让众多弟子等在门外,如早已料想到,凤昭明会同意召见他们一般。
朱明仙殿外,数十名年轻男女修士排成一列,依次走进仙殿。
明月一眼扫过,便见这些修士各个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他们有的低着头作礼,不敢抬头看凤昭明的脸,脸上表情惶恐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喘。
有的左顾右盼,对仙家宫殿充满好奇,回首与同伴轻语交谈。
清风、明月上前一步,手抱拂尘,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
“各位弟子依次报名。”
排在第一位的弟子闻言挺直脊背,望向瑶台之上的凤昭明仙尊。
尽管有些奇怪这位仙尊怀里为何抱着兽宠,但这弟子终究没有询问,他的声音兴奋到颤抖,讲了自己的姓名家世后,右手伸出,猛地一震,口中呵道:“来!”
只见这弟子掌心有光芒闪过,一铁戟凭空而现。
来访弟子中,大多数人都是初次寻仙问道,哪曾想过见到的第一位修士,便是那“战意道第一人”,人称“正阳之下,唯一人尔”的朱明仙尊。
如若能在此次召见会上拔得头筹,让师尊另眼相待,那成仙之路岂不如平步青云,日进千里?
想到这里,第一位的弟子紧紧握住手中铁戟,道:“在下擅使长戟,斗胆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让前辈见笑。”
竟是要当场在凤昭明面前一展身手。
这样急于在仙尊面前显示本领的人,昭明仙尊是看惯了的。他略一点头,没有阻止,也没有过多的回应。
第一位弟子在凤昭明面前一展身手后,其余数十位弟子不甘落后,依次报上姓名,也纷纷拿出看家本事,让凤昭明点评。
昭明仙尊遥遥坐在台上,脊背挺直,神情淡漠,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只是点头,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点评一句。
大抵是因为双目被遮,众人看不出凤昭明的神情,只觉得他无悲无喜,颇有丝冷若冰霜的意味。
众人均这位仙尊性格淡漠,不喜言语。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众来访弟子一一展示后,只剩下了站在最末尾的少年修士。
这少年修士与其余修士略有不同,他身材瘦,一脸柔弱,恐怕只有十四五岁。
轮到其他修士自报家世、展现本领时,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生怕凤昭明杂事繁多,没有耐心看下去,急于将自己所有的优点一股脑抛出来。
只有站在最末尾的少年修士,不慌不忙,沉默了许久,也没有话。
明月下意识抬眼望去。
便见这少年修士,相貌普通,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少年只深深盯着台上凤昭明和他怀里抱着的豹,久久没有言语。
似乎是察觉到了道童的目光,这少年修士挪移视线,与明月对视。
他一双眼亮如星辰,睁开眼时锋芒毕露,明月忍不住退后一步,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
站在一旁的清风问道:“明月,怎么了?”
那少年修士复又垂下眼帘,恢复了原本柔弱乖顺的模样。
明月摇了摇头,暗想:“定是错觉。”
因凤昭明目不能视,神识也不外展,听殿内再无声音,问道:
“结束了吗?”
“回禀仙尊,还有一人未报。”
凤昭明点了点头,又沉默了。
明月看着站在最后的少年修士,开口催促:“喂,这位道友,你怎么不话?昭明仙尊为人正直,你莫要怕,只报上你的名字即可。”
少年修士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声音清朗,道:
“仙尊大人,你目悬白布,可是双目有疾?”
便在这人开口之时,清风、明月愕然发现,瑶台之上,原本不动声色的凤昭明仙尊,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下一瞬,这位如凡人般苦修十八年闭目禅的仙尊,忽而抬起右手,将悬在鼻梁上的丝带拽了下来,露出双眼。
在丝带落下的同时,一股属于出窍期修士的强悍神识,铺天盖地,将整座仙殿霎时间牢牢攥紧起来。
只听得“呼!”声咆哮,破碎声不绝于耳,犹如狂风暴雨般的神识迅速破坏了朱明仙殿窗纸瓷器。
有修为弱些的年轻弟子,直接昏了过去。
“昭明仙尊!”
清风、明月以手遮眼,大喊:“发生了什么事?”
在场众人,均是愕然不解,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叫那个素来以冷静端庄闻名的朱明仙尊,动摇成如此地步。
幸而凤昭明很快回过心神,收回神识,复又盘膝坐下。
他一手揽住被震得东倒西歪的凤端,一手轻轻端起桌上茶盏——茶盏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
凤昭明以唇轻触杯壁,闭上双眼。
又恢复成原本清雅高贵的仙家名门姿态。
如玉般洁白的右手轻轻将茶杯放下,凤昭明双目陡然睁开,那双亮得惊人的双目,牢牢盯在站在最末尾修士的身上。
开口时,凤昭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到凤昭明开口,纷纷下意识去看那个引起骚动的少年修士。
却见那少年修士身体宛若泥塑般凝固,表情十分僵硬,瑟瑟发抖,显然是吓得厉害。
仙尊之威,果真难以抵抗。
明月不忍,轻咳一声,道:“仙尊问你话,快将家门报来。”
“是。”那少年修士低下头,嚅嗫道:“回禀仙尊大人,弟子名唤尔月,来自正阳仙宗附属宗门,开脉至咽喉,乃是上等资质。”
凤昭明“嗯”了一声,垂下眼帘,作势轻轻抚摸凤端头顶,敛住自己几乎无法自控的情绪。
他压抑着深吸几口气,只觉得体内滚烫如沸,可又偏偏不出话来。
凤昭明不话,台下的弟子各个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会惹怒仙尊。
偌大的朱明仙殿,一时间死寂沉沉。
还是清风、明月见凤昭明沉思的时间太长,上前询问原因。
凤昭明双眉紧蹙,良久,他道:
“……还是请束忠仙君过来,将这几位弟子带走。”
“是……敢问仙尊,尔月师弟如何安排?”
“将他带到攘邪阁。”
“……”
那一瞬间,清风、明月震惊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攘邪阁乃是凤昭明成尊之前的住处,后成为仙尊的寝宫,外人不可进入。
上一个能进攘邪阁的人,还是故去的百忍宗主。
昭明仙尊又是看出了尔月什么名堂,能叫他如此动容?
但凤昭明没给两位道童询问的机会,他长身而起,将凤端抱在怀里,而后一震衣袍,从朱明仙殿飘然离开。
不久后。
正阳仙宗,攘邪阁内。
因昭明仙尊本人喜静,攘邪阁外布有隔绝鸟兽的阵法。
平日里,这座仙家阁殿悄然无声,连一丝一毫的人气都显现不出。
今日,有个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修士,孤零零地站在攘邪阁门外。
他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敲门。
然而手指距离阁门只有一寸之遥时,修士又停下了。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少年修士在阁门外,迅速整理了一下着装,又清了清嗓子。他深吸口气,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复又抬起手来,“咚咚咚”,轻敲三下。
“进来。”
屋内,有一清朗男音传来,犹如薄雾。
尔月应了一声,伸手推开房门。
便见攘邪阁内,有一直接地面的通天长窗。
与其是窗,不如是另外一扇大门。
此时长窗尽敞,清风袭来,将昭明仙尊乌发吹动。
浮云蔽日,凤昭明独自一人盘膝坐在窗边,融入在栏槛雕楹之中。
他脊背挺直,竟似能有擎天彻地般的神通,全然便是凡人口口相传的得道神人。
尔月不由怔住。
直到那双仙人明目轻看过来,尔月方才低下了头。
凤昭明不动声色,轻声道:“坐。”
待尔月坐下后,凤昭明仔细量他的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又推了一盏茶过去。
便见茶杯里乃是一团细若丝线的蓝茶,将茶水浸得蓝盈盈,茶香扑鼻。
“众人皆以紫茶为贵。”
凤昭明垂下眼帘,好似躁动般,右手食指不自觉地在桌上轻轻叩动:“尔月,在你看来,蓝茶如何?”
“……回禀大人,此茶清香四溢,色尤透亮,茶水好似稀蜜般,当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好茶。”
“……”
凤昭明长身而起,面朝长窗。
看着攘邪阁外深山屹立,顾绝峰岑,川泽粼粼,仿佛那一日银河倒泻般的滂沱大雨,已经是前生之事。
——十八年了。
凤昭明吸了口气,长袖下瘦长的手掌握紧成拳,良久,他才开口道:
“本尊考量你三个问题。若你皆能答出,本尊便破例收你入门。尔月,你言下之意如何?”
尔月连忙起身作礼,惶恐道:“仙尊大人乃是正阳仙宗四位仙尊之一,弟子绝不敢奢望高攀——”
“本尊有一幼子,单名为端。”凤昭明表情淡淡的,不理会尔月言语,断他滔滔不绝的瞻仰之词,开门见山道:“它胡闹顽皮,身体却颇为虚弱。无论本尊如何心在意,每隔一年,凤端便会大病一场。何解?”
尔月微微怔住,半晌,轻声道:
“……听闻凤端诞生时月数不足,乃是仙尊大人您施展逆天仙术,为其强行续命。这样的孩子生而亏损,应当……应当离母体越近越好。若是贪玩跑远,想走出正阳仙宗大门,恐怕尚来不及到擎天之柱山脚,便会病倒了。”
凤昭明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第二件事,则是端儿时常口吐污言,不堪入耳,屡教不改。”
“敢问是何污言?”
凤昭明张了张口,似要言语,但终究也没能出话来。
“此言是凤端从何人言语之处习得?”
“大抵是千晴过,被它学了去。”
尔月道:
“既如此,仙尊大可不必担忧。凤端多半是要吸引你的注意,故意为之。下次它再满口胡言,你便用竹板抽它屁股,日后便可清净许多了。”
凤昭明皱眉,轻叹一声,道:
“……时至今日,我子凤端仍无法化为人形,口中能言的话语也是寥寥无几。是本尊害它诞生后,无母照看,险些丧命。又怎能对它动手?便是它些污言秽语,本尊心中,也是只有怜意。”
十八年来,凤昭明独自一人照看凤端,其中艰辛困扰,从未向任何人倾诉。
而此时在尔月面前,堂堂四尊之一的凤昭明,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惆怅倦怠之意。
“本尊总觉,端儿它诞生之时,恐怕是伤了脑子,致使它直到如今也无法化形,且……无论它日后如何……”
“不!”
见到凤昭明眉宇间忧心忡忡,尔月再也忍不住了,他急切道:“剑兽族人本就是成年后才可化身为人,本尊保证,端儿绝不是脑子有问题!”
“……”
此言一出,尔月方知糟糕。
感觉到凤昭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尔月脊背登时涌出一层冷汗。
他后退一步,喉咙干涩,一时间不出话来。
谁想凤昭明竟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是那般不动声色的淡薄模样。
星辰般深邃的双眼,好似明察世间万物,静静望着尔月。
尔月深吸口气,道:“弟子失礼。”
“无妨。”
凤昭明摆了摆手,临窗而立,顿了顿,道:“本尊便收你为入门弟子。从今日起,你到后峰修行。”
“是。”
擎天之柱,第一阶段,山之脚下。
“应该就是这里了。怎么没有见到人呢?”
千晴踮起脚尖,少年人细长的脖子,犹如禽鸟般伸长着,眺目四望。
对临子初道:“沧舒,为何没有见到父尊大人他们?”
临子初安慰道:“莫急,再找一找。”
“唉,你我二人修为长进,这些年来均没有踏出正阳仙宗半步,生怕引来灵力波动,危害下界凡人。这次若非你我成亲大典,我们也不能下山。只是下山后必须隐匿修为,与凡人无二。现下神识也无法外放,连找个人都找不到,真是……”
听着千晴呶呶不休连连抱怨,临子初微微一笑,握住千晴的手。
千晴便好似被人扼住喉咙的白鹭,登时不再乱叫,心脏一紧,道:“你……你……”
正要开口些什么。
忽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响。
千临二人齐齐回首,便见一只纸叠的青色纸鹤,电闪雷鸣般朝着千晴飞来。
千晴用一只手轻轻捏住纸鹤,察觉纸鹤中记载的内容后,微微一怔,旋即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临子初见着纸鹤,知道这是从凤昭明所在的朱明仙殿里传来的信笺。
“阿晴,这传信可是与 ‘那个人 ’有关?”
“嗯。”千晴将纸鹤直接递给临子初,笑道:“清风、明月告诉我,师尊要收一个相貌平平无奇,性格唯唯诺诺的少年郎做入门弟子。这两个道童,还在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呢。”
“毕竟昭明仙尊,千年来也只收了你一位弟子。”
临子初翻阅过纸鹤后,将青鹤握在掌心中,再张开手掌,信笺便化为万千冰晶,消散在空中。
临子初回想着传信中那少年修士的相貌,感叹道:“也不怪清风、明月辨认不出。那个人是使用了什么招数,方能令众人观他相貌,产生天差地别的错觉?”
闻言,千晴表情也严肃了些,轻轻摇头。
临子初感叹道:“十八年的沉睡,只是让那个人对于光阴大道,了解更深了……”
千晴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倒在临子初肩头。
“尔月拜入师尊门下,岂不是成了我的师弟?要叫我大师兄?”
“……”
“他刚刚入门,每日要到后峰修行。凤端最喜欢在那里玩耍,定会每日骚扰尔月,哈哈哈,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见到凤端将他惹毛了的模样。”
两人正在笑闹着讲话,忽听不远处有人呼唤。
“少庄主?是你们吗?”
千晴与临子初同时回过头去。
便见不远处,站着十几个男女修士。
正中央是一位气质端庄,眉眼温和的修士,赫然便是临子初的父亲,临家庄庄主临文谦。
临文谦左面则站着柳管家。
右面站着的则是临子初的胞弟临午马,正牵着自家九岁的儿子,道:“快看,那就是你的仙人伯伯。”
临午马的儿子年纪太,见到陌生人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在了父亲身后,极其戒备的看着千临二人。
临午马表情尴尬,低声呵斥儿子。他担心儿子的举动会惹怒千晴,或者让临子初不喜欢。
幸而临午马这个虽然只比自己年长几岁、但身份高贵不可相提并论的哥哥临子初,并不是太在意侄儿的无礼,只是微微一笑,略作寒暄后,便叫一行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