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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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暮降临, 天空似笼上一层灰霾,晦暗无光, 堂前燃起数十盏明灯, 照得几位臣工的脸微微发烫,楚襄高坐在上首, 面前摆着尚未封档的诏谕, 有几张零散地摊开在桌案上,显然是刚刚被看过。

    “推行杂秧种植的政令若照你们这么写, 朕恐怕要被西北三州的百姓指着鼻子痛骂了。”

    堂下一干人等顿时面色大变,中书令纪桐欲上前请罪, 刚出陛下两个字就被楚襄抬手断了, 凝神看去, 那张冷峻的天颜挟着重重威势,犹如山峦即将倾覆,教人寒凛不已, 连他这个历经风霜的老臣子都有些耐不住了。

    今儿个圣驾突然来到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这件事也太巧了, 那张诏谕不过是某个中书舍人手下的初稿,他早就看出有内容遗漏和措辞不当之处,已经严令其焚稿重制, 怎么一转眼就到了陛下手里?还夹在已经誊抄入章准备递上过目的册子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然而楚襄未曾责罚任何人,哪怕是那名拟诏的舍人,他正是疑惑之时楚襄又徐徐开口了。

    “纪大人, 农田改革所涉及的诏谕就移交给翰林院起草罢。”

    罢,他拂袖起身,一脸淡漠地踏下案阶,众臣只见玄黑色的袍摆在眼前蓦地一晃,人已在厅门之外,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纵使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也无人敢追上去拦驾申辩,互相对视一眼,皆面如死灰。

    陛下这是要削中书省的权了……

    虽然只是单单一宗诏谕,但意向已经非常明朗,结合最近楚襄对中书省格外严苛的态度看来,此举恐怕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了。

    纪桐捋着花白的胡须,面色虽然严肃却并无惊怒,反而那些年轻的臣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慌乱和不平,厅内顿时充满了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内皇城大街上停着的那辆双辕马车正准备返回皇宫。

    青天广幕的尽头阴云滚滚,空气亦有些发闷,楚襄隔着车窗看了看,眉眼不动地问道:“修仪回宫了么?”

    影卫在外头低声答道:“回陛下,半个时辰前流胤大人刚派人来传过话,是修仪要在那边吃过晚饭才回。”

    楚襄沉吟须臾,道:“去顾家马场。”

    马上就要下暴雨了,陛下还去郊外做什么?

    影卫虽不解,却也不敢表现出迟疑,立刻挥鞭叱马朝城外而去。

    其实岳凌兮本来骑完马就准备回来的,哪知襄襄在草场一时捉蝴蝶一时追兔子的,玩得不想走,再加上夜思甜一个劲地劝她留下来吃饭,她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食物全都在这附近取材,顾家自个儿建了座园子,一亩两分地,水车三四台,种的全是应季的蔬菜,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新鲜又水灵,即便是生吃都十分清甜可口。

    不过据夜思甜所,溪边有种姜黄色的野生松蘑,用来炖肉最是鲜美,恰好夜言修和顾靖夷猎了几只獐子回来,于是她们去遛襄襄的时候顺手提了两个藤条织成的篮子,准备摘些蘑菇回来。

    岳凌兮从未野炊过,觉得甚是新奇有趣,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夜思甜屁股后头,看她怎么避开路上的虫兽,又是怎么辨别毒蘑菇的,越看越觉得她涉猎极广,暗生佩服之心。

    “喏,这种上面有斑点的是万万采不得的,莫吞到肚子里,就是随便摸一摸手指头都会肿得像猪蹄一样。”

    她的形容加上表情甚是有趣,岳凌兮不禁掩唇轻笑,就在这时,余光里某只黑爪倏地一闪,她立即转身,把那只不安分的芝麻团子牵了回来。

    “襄襄,那个不可以吃。”

    被点名的某只熊猫不依不饶地叫了两声,表示对那朵五彩斑斓的蘑菇非常有好感,就想吃了它,可岳凌兮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试图对它晓之以理:“吃了你会一命呜呼的,就再也见不到又粗又脆的笋子了。”

    完,她拿出一根剥好的竹笋在它面前晃了晃,它犹豫片刻,伸出爪子捧住了竹笋。

    诱惑成功。

    旁边的夜思甜捧腹大笑:“它时候挺精明的,没想到现在这么好骗!”

    岳凌兮低头看着襄襄,唇边弯起了浅浅的弧度。

    不久,两人一兽来到了溪边,这里松蘑分布广泛,树根下石头缝里一揪就是一大把,她们蹲在那儿采个不停,襄襄亦在水里瞎搅个不停,时不时翻出些彩色的贝壳来,放在掌心掰来掰去可以玩好久。岳凌兮知道它甚少到水边来玩,横竖温度也不低,就由得它弄湿手脚玩个尽兴了。

    天光渐沉,日头很快就不见了,对岸的树林里似乎起了风,枝叶沙沙作响。

    两人也采得差不多了,满满一篮子都是姜黄色的蘑菇,往溪水里一浸,随意晃动几下泥巴就不见了,再拿出来的时候个个水滑饱满,还带着独特的香味。

    “好啦,我们可以收工……”

    夜思甜话未完,襄襄陡然发出了尖叫声,紧接着一道银光在半空中疾速划过,嗖地一下插进了岳凌兮脚边的湿地里,离她仅有三寸之远。

    是一支精钢箭!

    她心跳停了半拍,回过神之后蓦然抓住夜思甜的手往后方撤去,还没迈出几步,背后锐声又至,她立刻压着夜思甜俯低了身体,下一秒,箭矢挟着寒气从头顶掠过,齐刷刷地射进了树干里。

    襄襄叫得更厉害了。

    岳凌兮的视线从那几支箭上扫过,须臾之间就判断出弓箭手所在的位置,然后果断拉着夜思甜朝西边奔去,同时吹了声口哨,襄襄听到以后停止了尖叫,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姿态脱水上岸,扒拉着脚下的鹅卵石一阵狂奔,很快就跟上了她们。

    夜思甜并非普通的世家贵女,在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也慢慢恢复了理智,一边保持着深呼吸一边尽力加快步伐,大汗淋漓之际粗粗地扫视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块巨石可供她们暂时躲避,于是她立刻扯了下岳凌兮。

    “去那儿!”

    岳凌兮会意,扶着她的腰迅速赶向那边,岂料杀气再度尾随而至,似要将两人一箭穿心,危急关头,岳凌兮将夜思甜往巨石后面一推,自己则借着反作用力朝后面倒去,箭矢从两人中间穿过,再次落空,然而摔倒在地上的岳凌兮已经没有任何掩护,就这样完全袒露在射杀范围之内。

    “凌兮,快过来!”

    夜思甜急得大喊,却完全使不出力气去拉她,眼看着那支追魂夺命箭又呼啸而来,她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时迟那时快,襄襄嘶吼了一声,跳出去精准地咬住了岳凌兮的腰带,然后使劲把她往回拖,一人一兽手脚并用,终于像轱辘似地滚进了巨石后方。

    “叮——”

    箭矢擦着石壁飞过,被弹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危机暂缓。

    两人背靠着巨石大肆喘气,鬓发皆已湿透,汗水沿着下巴一颗颗往下落,不曾止歇,岳凌兮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瞥见两侧的空地上仍有箭矢飞出,遂又把襄襄抱紧了些,然后转过头去查看夜思甜的情况。

    “顾夫人,你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

    夜思甜摇了摇头,之前被惊惧盖过的怒火一下子涌上心头,气得她脸都红了。

    “树林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我们放冷箭,简直胆大包天!”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插入了斜前方的树干里,即便箭镞牢牢卡死,尾端仍在嗡嗡地颤动着,可见力道之大,而精钢箭本身就比较重,能射出这么远的距离并且余力未消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弓箭手,专挑在她们落单的时候下手,看来早有预谋。

    至于来者是什么身份,又为何要杀她们,一概不知。

    眼下也没空去想这些了,那些人还在逼近,只要越过这条溪,取她们的性命就是瞬息之间的事了,如果能想办法逃进林子里就好了,那里易于躲藏,只要能拖到天黑就有转机了。

    岳凌兮扭过身子正对着夜思甜,把自己的想法仔细给她听,岂料她摸着腹部苦笑道:“凌兮,我怕是走不动了,你快跑吧。”

    刚才她左躲右闪地跑了一段路,肚子已然隐隐作痛,莫进入树林,就是站起来都有些困难,此前一直没是怕岳凌兮担心,现在却不得不坦白了。

    岳凌兮听后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发觉掌心一片冰凉湿滑,她抽出帕子把汗擦干净,又把手轻轻地覆在夜思甜的肚子上,一字一句坚定地:“你放心,孩子不会有事的,你再忍耐一下,我去把他们引开。”

    完,她放开襄襄撑地起身,正准备冲出掩体,夜思甜拼尽全力地将她拖了回来,红着眼眶道:“你疯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张素颜充满了冷静,宛如雪落无声的冬夜,静静地诉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在她心里,夜家的人待她亲如姊妹,夜思甜还怀着孩子,于情于理她都该牺牲自己护其周全。

    夜思甜仿佛看透她内心所想,死活不松手,还试着服她。

    “凌兮,你听我,你现在跑回去找人……”

    话未完,林子那头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喊声,断断续续,不甚清楚,夜思甜依稀听见了几个字眼,圆润的脸庞却陡然一亮。

    “有人来找我们了!”

    岳凌兮亦听见了,竖起耳朵分辨着来人所在的位置,发现还比较远,当即就准备去迎他们,谁知刚一动脚踝便刺痛不已,她失去平衡跌坐回地上,狠狠咬住了下唇。

    好疼。

    夜思甜掀开她的裤腿,这才发现脚踝已经肿起老高,想必是刚才不心扭伤的,她挣扎着还要再站起来,却疼得冷汗直冒,夜思甜见状连忙拽住了她。

    “凌兮,别去。”

    她这样根本跑不动,出去只会被人射成筛子,白白送命。

    岳凌兮也清楚自己的情况,可两人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她缓了口气,扯开嗓子向林子那头喊了几句,可是徒劳无功,回应她的只有箭矢撞击石块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行。

    岳凌兮抬目四望,急切地寻找着某样东西东西,哪怕是弄来两块木板暂时把脚固定一下也行,可惜附近除了石头就是水,根本没有帮助,她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脑袋,视线拉低的一刹那,恰好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珠子。

    襄襄?她怎么把它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  襄襄:哼哧,谁还敢本滚是蠢熊?

    另:榜单需要,这周会更多点,下周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