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父子
一句回家, 让英勇坚强了一辈子的岑老夫人差点没忍住眼泪。
她转过身,带着一家人给岑王让开了道,“有什么回家。”
岑王按捺下了心中激荡的情绪, 若不是还有皇命在身, 他真想现在就不管不顾的一家人关上门倾诉一下他这些年来的痛苦和思念。
索性和感情想比, 身为臣子的责任性在他身上的重要性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将右手往身后一伸, 就自然有下属动作迅速的将明黄色的圣旨放在了他的手中。
比起整个队伍里仿佛从泥浆里过滚的人,圣旨上鲜艳明亮的颜色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
在圣旨被端出来的那一刻, 人群自发的寂静了下来,整个村子里此刻只剩下了轻微的风声,和每个人下意识放轻了的呼吸声。
岑王静静的看着表情各异的他的家人,缓缓开了圣旨。
……
有了一道御赐的金字招牌之后,对于碧荒的生活似乎也并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
岑老夫人将这张与破旧偏僻的村落十分不符的牌匾收好, 早就将碧荒视作仙人下凡的村人的反应也是十分平淡的,哦, 仙女被真龙奖赏,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仙人之间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好好奇的。
比起这个, 对于碧荒身边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又多了一个看相公热闹的机会,以及两个孩子又多了一个爷爷宠着。
如果不是因为确定这两个孩子在树苗期间已经接受了完整的传承记忆,性格和三观已经定型, 碧荒甚至在想普通的孩子在这样的宠溺之下会不会长成两个骄纵的混蛋。
正思考着的碧荒一抬头就看到了被岑老夫人提着棍子绕着院子跑的岑行戈, 一切的困惑都不再是困惑。
有祖母无往不利的棍子存在,看样子无论如何, 两个孩子就算没了定性,纯白一片重新成长,恐怕想要走歪路都很难。
“碧荒。”威严浑厚的男声从身后响起,这声音一听就会让人联想到矜持严肃的大家长形象,总是走在克己守礼严肃古板的最前端。
但是实际上,本应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岑王此刻正满头大汗的一手伞柄一手伞骨,脚下还放着歪歪斜斜的浆糊桶,他换下了来时的那身代表着身份的锦袍,穿上了岑行戈没穿过的粗布麻衣,挽着袖子尴尬而无措。
而他的护卫们,缩着脚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碧荒的表情一瞬间有些难以形容,“您这是……?”
岑王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飘忽,“这些日子天气总是不好,阴雨绵绵,我瞧见家中好像就只有一把伞,家里人这么多,我就想着为大家做几把伞也好备不时之需。只是看上去……”
碧荒忽然福灵心至,“您是想问我该怎么做?”
“对对对!”岑王尽可能对自己儿媳释放出善意的微笑,却因为常年在军队中一不二板着脸的威严致使这个微笑有些奇怪的扭曲,“我有些笨手笨脚,不太做得来这个。”
碧荒没有问岑王为什么不支使着身后的护卫随便去镇上一跑便能买到的伞却偏偏要自己来做,也没其实现在家里自己做的人也十分之少了。
她只是笑了笑,弯下腰扶正了歪在地上的浆糊桶,“我教您吧。”
碧荒知道岑王已经尽可能的想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想要缓解和岑行戈的父子关系,没有问别人而是问她,更多的就是想要曲线救国的与相公拉近关系。
虽然岑行戈已经知道了之前的事情大概率不过是误会。
可是他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也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长久下来的情感已经融入了肺腑,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一直无法走出来,而经历了六年的感情断层,岑王面对着自己已经成家立业的大儿子何尝不是手足无措。
碧荒相信,有父子天性的存在,两人之间早晚会和解如初,不过就让她为这段关系的缓解做一个加速的催化剂好了。
对于如何制作一把能够经受雨水侵蚀的雨伞,碧荒也不清楚,但是她有着强大有力的信息来源,要假装对此一清二楚的博学再容易不过了。
在看着行军仗无所不利的岑王爷鼻尖冒汗的在乡下为制作一把普通的油纸伞手臂都颤抖,在书本中了解过无数手握大权的大人物一不二的威严,把权势身份看得比任何事物还要重要的形容中,岑王的这种行为还是让碧荒感觉到有些奇异的荒诞。
她忍不住问,“是因为相公前些日子出门淋了雨回来吗?”
岑王往伞骨上涂着浆糊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若无其事的继续接下来的动作,见此碧荒也不再多言。过了很久,久到碧荒都快要忘记这段对话的时候,岑王才忽然开了口,“我听到他什么时候去做几把伞。”
碧荒:“……”
她很想告诉岑王这个做几把伞的意思是去工匠那里做。
但是她忍住了,为了家庭的和谐。
跟着岑行戈和岑老夫人相处的时间越久,碧荒就越来越能体会到作为人的喜怒哀乐以及其他多边的情绪,而不单单只是永恒不变近乎冷漠的温柔。
有了碧荒的帮助,哪怕是手忙脚乱如岑王,也很快就将一柄瞧着有些歪斜的伞给做好了。
“以及很好了。”碧荒面不改色的夸他,“毕竟伞这种东西实用就好,好看与否并不重要。”
岑王勉强接受了碧荒的辞。
他在阳光下举起这把自己亲自动手制作的工具,仔细的端详着,然后忽然伸出手握住伞骨绕在伞柄上交合的部分往下一拉。
“等等——”碧荒话音还未落,就看到刚刚制作完成的伞因为被人为暴力合拢的缘故而伞骨骨折。
岑王:“……”
碧荒惨不忍睹的偏过了头。
“嗤。”一声嗤笑破了两人之间弥漫着的诡异尴尬。
碧荒不自觉的弯起了唇角,转过身声音清浅却带了丝甜的唤了一声相公。
岑行戈同样报以微笑,眼中闪烁着的是刻入灵魂的深情,然而这深情的视线移向碧荒身后的岑王时,就立刻化为了寒冬里最冷的冰雪。
“不会做就不要做了,堂堂一个王爷能不能干点正事。”
岑王的脊背陡然僵硬起来,他肃着脸,眸色沉沉的看着岑行戈,“我以为你该对自己的父亲抱有该有的尊重,还是六年的山野生活真当让你忘记了什么叫做礼义孝悌?”
碧荒:“……”她总算是知道这父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僵硬的模样了!
岑行戈和岑老夫人互怼的时候还能是祖孙之间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可是这种方式一旦换了个人,由岑王这张一看就无比正直严谨的脸出这样刻板严肃的话语,碧荒已经能够预料到她相公心里的愤怒是如何像火山爆发然后岩浆寸寸蔓延。
她扶额,忽然就不想掺进这对父子里了,“我好像听到清清在找我了,我先去看看她。”
等到她走出院落,一眼就看到了岑王妃正站在屋后,眼含担忧的看着仿佛处于两军对峙之中的岑行戈和岑王两父子。
碧荒抿了抿唇,轻唤她:“娘。”
岑王妃这才回过神,有些恍惚的对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她,“他们在吵架吗?”
碧荒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应该算是吧。”
她也不确定那样的模式究竟是不是吵架,一个是古板严肃的教,一个是不屈于世俗的桀骜。
“他们会和好的。”碧荒十分肯定的对岑王妃。
毕竟无论如何,血脉是无法分割的枢纽。
是承前启后,继承了先祖遗志,再到如今一心为国守卫大庆的岑家人。
“我很难想象爹和相公之间的性格差别会这么大。”碧荒转移了话题,带着笑意起了这件事。
岑王妃也轻松不少的笑了,“行戈是由娘带出来的,而王爷是被先帝教养出的。”
这个先帝,自然不是指在位仅七年,被当今天子夺位而来的那位,而是指岑老夫人的爹庆元帝了。
庆元帝这一生功绩显著,杀伐果断且严厉的他在位期间将大庆的版图扩张到了历史之最,同时在大庆国内为百姓为家国做出了无数个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明神武之举,可以大庆能够凌驾于诸国之上,是与这位伟大帝王有着莫大的关系的。
可这位伟大的帝王此生唯一的一次错误的决定,就是力排众议将那位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而无半分治国之才,只因为是岑老夫人最疼爱的侄子隔着众适龄的皇子,将他设为了皇太子。
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喜欢的是诗词歌赋而非治国之策的皇太子在继位之后,朝政很快就被贪婪的几位重臣把握住了朝政,他无能为力的看着朝廷一天一天的腐朽,最后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死在了自己的龙椅之上。
带兵镇压过来却意外继位的当今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腐肉剜去,再将夺取他性命的毒药全部毁去。
然而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
岑王妃叹了口气。
“只愿王爷什么时候能低下头,也希望行戈能够早日想明白。”
他们毕竟……
是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