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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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星尘以为,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道者曰人生而来善恶参半,是人是魔,皆有心造。那,薛洋,就真的没有一点人性之善吗?即便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想读下去,抱着一丝从何而来的侥幸再看向那前方的天书石壁。

    【……好在,阿箐这姑娘的直觉非常敏锐……即便同屋相处,她也始终不放松警惕。一天夜里,冬风呼啸,三个人都挤在房间的破炉子旁取暖。晓星尘在修补一只破了一角篾片的菜篮子,阿箐披着唯一的一张棉被,把自己裹成粽子蹭在他身边。薛洋则一手托腮,无所事事。听阿箐一直吵着要晓星尘讲故事哄他,不耐烦道:“别吵了,再吵把你的舌头个结。”

    阿箐根本不听他的,要求道:“道长,我要听故事!”

    ……谁知,薛洋忽然道:“那我讲个怎么样?”

    ……薛洋悠悠地道:“从前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是因为没爹没娘又没钱,常常吃不到……这个孩子懵懵懂懂,本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见有人对他招手,立刻跑了过去。那个男人指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对他:想不想吃?

    他当然很想吃,拼命点头。于是这个男人就给了孩一张纸,:想吃的话,就把这个送到某地的一间房去,送完我就给你。……拿了纸就往指定的某地送去,开了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接纸看了一眼,一掌得他满脸鼻血,揪着他的头发问:谁叫你送这种东西过来的?

    ……那个彪形大汉一路提着他的头发走回那家酒楼,那个男人早就跑了。……他跑了一通,挨了,还被人提了一路的头发,头皮都快被人揪掉了,吃不到点心那可不行。于是他眼泪汪汪地问伙计……伙计……几耳光把这孩扇出了门,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爬起来走了一段路…又遇到了那个叫他送信的男人。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多被几耳光踢几脚。

    ……她手舞足蹈,险些到了一旁的晓星尘,晓星尘忙道:“好了好了,故事听完了,睡觉吧。”

    阿箐被他抱进棺材里,还在气愤愤地捶胸顿足……晓星尘给她掖好被子,走了几步,问道:“后来呢?”

    薛洋道:“你猜?没有后来了,你的故事不也没接着下去吗。”

    晓星尘道:“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围炉夜话那晚过后,晓星尘每天都会给他们两人每人发一颗糖吃。……

    三人在义城的食住都是晓星尘负责的。……好些次遇上的都故意欺他眼盲的,要么缺斤少两,要么菜色不鲜……这时候薛洋就派上了用场……】

    薛洋坐的地方越发往后移了些,他侧身而坐,一腿曲起撑着手肘,又低着头有些许鬓发散落而下,让人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如果不是这个地方无处可躲,众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伺机逃脱了。

    薛洋如果知道还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嗤笑出声。‘插翅难逃’的就是现在的他,他很清楚,又怎会再做无用功而自取其辱呢?

    晓星尘读书声很好听,字正腔圆、珠落玉唾,即便现在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到任何一点笑意了,可这该死的声音还是带着那种干净、那种固执,在不断印入他的脑海。

    同样都是他,所以他很肯定读到的那些都是他会做的事,没什么好辩驳的。然而听到围炉夜话的这段,他却觉得未来的自己应当是鬼迷了心窍、怪蒙了神智。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日子,和一大一一真一假两个瞎子鸡零狗碎地生活在一起,即便服自己这是为了彻底报复晓星尘也过于勉强,更不要还把自己堪称屈辱的断指过往当成无关紧要的故事讲了出来,我是疯了么?还有那颗糖,那每天一颗的糖……

    假的,全部都是假的,他和那群人从来都是两个世界,即便是同入鬼道殊途的魏无羡,即使是称得上狼狈为奸的恶友金光瑶。更不要是晓星尘这种人了,这种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的人,简直愚不可及,笨死了、蠢毙了!

    【……阿箐一回头,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道人站在她身后几丈之处,身背长剑,臂挽拂尘,衣袂飘飘,立姿极正,很有几分清傲孤高之气。

    这张脸,正是宋岚。……阿箐将他引到了义庄附近,宋岚却远远地定在了一处。阿箐道:“怎么啦?你怎么不过去?”

    ……好容易他要进去了,岂知,一个悠悠的身形先他一步,晃进了义庄大门。……薛洋……取笑了晓星尘几句,他甚是悠闲地提着个篮子出了门。……宋岚眉峰一凛,也是觉得薛洋必然不会那么好心:“夜猎?夜猎什么?你可知?”

    ……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个讯息,清清楚楚:绝不能让晓星尘知道此事!

    ……薛洋……单手提着一只篮子……看来是买菜回来了。……忽然,宋岚冷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薛洋。”

    就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从睡梦中扇了一耳光惊醒,薛洋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无比。

    …宋岚怒喝:“!你这种渣滓,会这么好心帮他夜猎?!”…若不是这件事实在叫人不安,非问个清楚不可,恐怕他这一剑刺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

    ……薛洋……道:“……我发现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尸毒的人的舌头,让他们无法话,霜华也分不出活尸和死尸,所以……”

    …宋岚怒不可遏,又是一剑,刺向他喉咙:“你欺他眼盲,骗得他好苦!”

    ……宋岚心神大乱,道:“我!我当时……”

    薛洋直接把他堵了回去:“你当时正悲愤?正痛苦?正伤心?正愁没处撒火?所以迁怒于他?句公道话,我屠你的观的确是因为他,你迁怒于他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怀。”

    句句命中要害!…闻言宋岚一怔,剑势凝滞!…薛洋哪会放过这等绝妙机会,扬手一挥,尸毒粉漫天洒落。…宋岚的舌头,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降灾斩断的。

    ……下一刻……霜华的银光,从宋岚的胸口刺入,又从他的后背透出。

    宋岚低头,看着穿过了自己心脏的霜华剑锋,再慢慢抬头,看到了手持长剑,面色平和的晓星尘。……宋岚慢慢地跪在了晓星尘面前。

    ……可是,宋岚已经不能这么做了。把剑递给晓星尘,告诉他,他亲手所杀者是谁?】

    宋岚塞了一方手帕到晓星尘的手里,不忍去看他泪流满面、仓皇无措的样子。即使是一早就知道了‘宋岚为晓星尘所杀’,再听这些,他还是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扪心自问,他和晓星尘的修为都不如薛洋吗?不是,他们俩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那为何两人都会被这样一个人玩弄于鼓掌中呢?因为心怀正义、七情六欲,也因为薛洋恶而无畏、杀人先诛心,更因为世道不公。

    如若他的师门白雪观当真因此血流成河、无一不存,自己也瞎了双眼,他不会迁怒晓星尘吗?会的,人性如此,而他也是人不是神。因他迁怒之过致使晓星尘破誓剜目而还,他不会心存愧疚吗?会,毕竟他这挚友亦何其无辜。种种叠加之下,他死在好友剑下,还敢让他认出来吗?不敢,那时候他已经傲骨不存,只求星辰尚在。而这所有,都还是那句,正中仇者下怀!

    如果黑白正反双方对调,如果被杀的这个人不是他自己,他甚至要为动手的这个人拍案叫绝了!

    无意间看到,远处薛洋的视线几次三番不经意地看过来。宋岚暗自猜测,他是想看什么,是看他和晓星尘的惨状来得意一番,还是有几丝的愧疚之心呢?他奢望是后者,这样至少给晓星尘一点点安慰。否则,来这里走一遭,很可能就此留给还是少年的晓星尘一个永久的心魔,才是得不偿失、不可挽回的后果。

    山下的天地是怎样的?山下的人又是怎样的?在过去懵懂无知、天真无邪到如今学艺有成、意气风发年华里,晓星尘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被带上山之前是刚刚记事的时候,虽然岁月流转间,已不知人间事。可山上水波不兴、风平浪静的时日并没有磨灭心中那一份憧憬;即便师门重誓和两位师兄师姐的前事,也没有消除他这位蠢蠢欲动的后师。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被全部破,零落成泥灰,碾碎作尘土!

    ……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这是《清心诀》,诵经的声音清澈动听,刚柔并济,如空谷幽兰沁人心脾、发人深省。

    江厌离对她师弟母亲一方算过来的师叔感官甚佳,辈分是涨了,人也不过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罢了,总也对晓星尘心神黯然的样子忍心不过,便抬手做道礼,念了这道家《清心诀》。

    江厌离道:“晓道长,现在心中可稍宁静?我阿爹过,修道修身,修身修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既然你没错,那能从中吸取教训就可以了,不需要一直耿耿于怀。而且,我总觉得这‘无字天书’并不是让人知晓后世这么简单,既未有,则无真假。”见晓星尘已聚精会神地听了,她便接着道:“或许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横梁一梦或者心劫一历,修道者,必‘苦其心志、乱其所为、益其不能’,你们都是道有所成者,应当更明白的,对不对?”

    静默片刻,晓星尘用宋岚塞过来的手帕,仔细整理好仪容,而后好精神端坐,抬手弯身,郑重礼,道:“多谢江姑娘教诲!”

    能振作精神就好,对此,其他人也总算松了口气。

    蓝启仁赞道:“聪明伶俐、蕙质兰心,世家女子之楷模也。”

    江厌离闻言,微窘也仍然落落大方地谢礼答道:“蓝先生谬赞。”

    聂怀桑嚷嚷道:“江姐姐真好哇,难怪魏兄时常把‘最好的师姐’挂在嘴边呢,子轩兄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江姐姐的嘛,要是现在还不喜欢的话,让给我做大嫂好不好?!”

    江厌离:“……”

    聂明玦老脸一红,一下揪住了聂怀桑的领子,大声道:“你是在讨吗?”这一刻他特别想对不起爹娘把这坑哥的货给挖坑埋了!

    金子轩下意识地把江厌离护在身后,和魏无羡、江澄二人一起头一次默契空前地喝道:“休想!”

    聂明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