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点眼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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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濮阳郡主头刚给周驸马吹完枕边风没过一天,那边厢林一闪接到宫里消息。

    本届主考钦点的人选已经下来了,乃太子本人。

    为什么不是原先预定的钟墨林?

    因为这位大学士,今天早上辞官致仕了。

    钟家余姚老家的太爷以八十高龄去世,钟墨林要回去奔丧,然后丁忧三年。

    这事儿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出在离会试还有十天的节骨眼上。

    十几年没上朝的皇帝在内廷发问司礼监:“钟墨林居丧,内阁怎么?”

    掌印太监庄池奏对:“回万岁,倪首辅和陆阁老各上了本子,倪首辅推荐国子监监正李光裕,陆阁老和顾师相他们推荐礼部的翟孟言。”

    皇帝:“庄伴,你怎么看?”

    庄公公服侍皇帝从到大,皇帝对这位老太监十分亲信,称呼其为“庄伴”,令其首揆司礼监,以六十五高龄行使内相之职。

    庄公公对道:“回万岁,老臣以为,这件事从一开始起他们各人都想挤掉钟墨林,推自己的人上位,做本科士子的恩师。前段日子东厂上了奏报,阁老几次对钟家动手脚,没有成功;皇上明见万里,对他们这些浅显伎俩都一清二楚,只是宽仁不。”

    皇帝沉吟:“走了个钟墨林,谁来接这个担子好?”

    庄公公:“此事阁老做得激进些,想要招揽自己的门生,却不知这世上所有的读书人皆是天子门生,能力尽归君父所有。”

    皇帝点头,如果一科士子榜上提名而不能感念君恩,那么这般目无君父之徒,也不可为用的了。

    随后,司礼监颁布一道上谕,钦点太子任本科主考。

    不一会,次辅陆文春和兵部尚书顾师秀已经被召到太子府去研究出题去了。

    消息传至秋声馆,林一闪当天没有用午饭。

    沈徵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只当她是向着阁老而心头不爽,暗暗觉得痛快:陆阁老和顾师相皆为太子辅佐,亦是朝廷里对抗倪党的中坚力量,若主考权力掌握在**手中,那么真是拨乱反正的一大希望!

    看着林一闪吃不下饭的样子,他心头大畅,过去他被迫呆在她身边,成日食难下咽,今天破天荒多吃两碗饭。林一酷爱江浙菜,今天中午的东坡肉全被他一人吃了,真香。

    过午,林一闪照旧在书房那张黑漆描金的长案上处理文牍案头,沈徵被带到书房,莲序搬了张凳子让他在书柜边上坐着。

    百无聊赖的沈徵,只能在她的书房里东张西望。

    林一闪的书房装点的低调雅致,是一种需要看得懂才能看得出的富贵。屏风书柜都是黑漆楠木,描金花罩两边挂着素纱,窗下有竹篾帘子。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玩意儿,最惹眼的可能是案头一只品相绝佳的粉青釉汝窑笔洗,神完气足地搁在一刀澄心堂纸边,放出莹润温厚的光。

    沈徵不懂这些,都看得出那是好东西。

    在她背后墙上,挂了副龙眠的《西园雅集图》,绘有苏轼秦观黄庭坚米芾等宋朝名流十六人风雅际会之景,米南宫为此图作记。

    就这么几件东西,这个叫宝绘斋的书房已经显得大放异彩了。沈徵想,她动辄花销的银子,便是东厂鹰犬行奸佞之事掠夺而来,更为厌恶此间的殊异奢华。

    平日林一闪在书房关着,一忙就能忙上一天,莲序会隔三差五敲门来送粥食,这会儿外面又想起敲门声,林一闪提着一支象牙笔杆的狼毫楷,头也没抬地道:“不饿。”

    “主人,是钟家夫人登门,指名要拜见您。”

    林一闪笔锋停顿,纸面濡开一圈墨迹。

    她东厂役长的身份外间极少知道,自己仅以庄公公民间的干女儿身份住在此地,钟夫人来找她干什么?

    钟夫人被引到花厅,莲序看茶,林一闪更衣接见。

    钟夫人一见面,脸上微露惊异的神色,随即满面笑容起来福礼:“听有位贵人襄助我女,我特为此前来拜谢,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位天仙化人的人物。”

    沈徵和莲序在旁边的廊屋里,隔着一扇纸糊的薄窗,能够听到她们对话——

    林一闪:“我和贵府令嫒素无来往,不知道夫人谢从何来。”

    钟夫人:“我知道自从家翁被钦点主考以来,诸多势力均着他的注意,若不是姑娘暗中照拂,只怕我女已经遭到了旁人的暗算,女不懂事,当面冲撞了姑娘,我替她前来赔罪道谢。”

    林一闪:“夫人的话我听不大明白,也没什么好道谢。秋声馆很少留外客,若没别的事情,夫人请自便吧。”

    莲序实在不明白自家主人为何会脸色不豫:“钟夫人不是上门道谢吗,为何如此对待。”

    沈徵叹气:“虽然我很看不惯你家主人为阉党办差,但是,这位钟夫人实在很不厚道。”

    莲序:“为什么?”

    沈徵:“第一,你们住所隐蔽,钟夫人能找上门来,肯定有人为她指明方向;第二,钟夫人都能知道的事情,倪孝棠会不知道吗?钟夫人这一登门,证明且坐实了你家主人破坏倪孝棠计划的这件事,只怕她会更深地得罪倪孝棠。”

    莲序大惊:“好险恶的用心!”脸色逐渐不忿。

    沈徵:“我实在不明,钟夫人何以这样恩将仇报。”

    莲序歪过头想了想,哼笑了一声道:“所以你虽然聪明,可是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无非就是她女儿视若珍宝的男人在我家主人这被弃若敝屣,她觉得被下了面子了,回来找补。来真是可恨,明明是别人看不上她女儿,关我家主人什么事?这样气吧啦的娘,难怪养出那样尖酸刻薄的女儿。”

    沈徵觉得莲序这话也挺刻薄的,但是好像又有一点在理,他没接这个话。

    钟夫人:“我们家的事或许你也听了,老家里有大丧,我们全部都要回乡守孝,特地备了些礼物来同恩人您告别……”一边一边观察林一闪的脸色。

    林一闪断:“礼物就免了,我没什么缺的;既然你们要离开京师,我有一言相赠:天有不测风云。你们在京城时有福星高照,出了京城却未必,心赶路,毕竟头上顶着雷。”

    钟夫人听了,又惊又怕。

    她原知道女儿被霍侯爷当众拒绝,心里也气;又收到了消息,这林一闪跟官家有来往,才帮着挡了阁老的陷阱;所以前来替女儿报复一下搅浑水,要弄大动静挑拨出林一闪和阁老的矛盾。

    但她没想到,林一闪,出了京以后就没人护她们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阁老还会在以后动手针对她女儿?

    钟夫人恐惧得鸡皮疙瘩都升高了,而且对着这么一位楚楚谡谡的绝世佳人,她来世那种官员妻子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愿意承认自己女儿不如人,但是坦荡自然的林一闪,的确和成天在家捧着书卷吊影自怜的钟明菁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别提她这个神头鬼脸的中年妇人了。

    钟夫人自讨没趣地站在那,扯着手绢强行挤出一丝丝尬笑。

    她还想跟林一闪听些什么,比如太爷都退出朝堂漩涡了,怎么还会被对付呢?阁老到底会怎么对付钟家?这事儿朝廷还管不管啦?

    可是前面她把话死了,林一闪不买她的账了,三言两语下逐客令,把她请了出去。

    莲序关门插门闩的时候特别响亮,冷嘲热讽的话能把她气死:“读过书的太太还这么不通人情,别人帮了你,还头拱地地给人上眼药,还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口蜜腹剑;还大学士家人呢,真是光屁股推磨转着圈儿丢人!”

    轰走了钟夫人,莲序骂得意犹未尽,气冲冲地回来:“这好人还真是做不得。主人,您怎么看?”

    林一闪坐在中庭的石桌石凳子上发着呆,一直出神。

    钟夫人愚蠢的报复倒是其次,问题是,究竟是谁把她作为官家,暗中襄助钟明菁对抗倪孝棠的事情捅出来的?

    原本钟翰林当主考,他完全中立,即使倪党再心怀不满也不至于狗急跳墙。但一旦变成跟倪党对立已久的**……

    这一下倪孝棠必然被激怒。

    而且,他必不敢将怒火发泄在太子头上,所以极有可能转加在她身上。

    倒底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这个人不会是倪孝棠自己。

    他不会主动告诉钟家,自己曾经想对付他们的女儿,但凡有脑子他不会这么干。

    这只能明,有人在对付她林一闪了,而且这个人,好像离她很近。

    会是内鬼吗?不觉间,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屋檐下,莲序拿着一根草逗弄翠皮鹦哥:“叫主人,叫主人。”

    不远处,沈徵负手看花,神情萧索。

    风起于青萍之末,院中树叶开始晃动,鹦哥灵感激发,终于扑腾起了翅膀,呱呱学舌:“叫主人,叫主人!”莲序惊喜回头想叫林一闪去看,沈徵的视线也朝这边投来。

    那一瞬间,林一闪心头微微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