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蛇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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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递过去的酒,流音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甄素泠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她的窘迫,故意没发现一般,轻声催促,“怎么了,喝啊。”

    冷中带柔的声音犹如上好的寒玉琵琶,看上去质地通透,凑近了则感受到锋冷逼人。

    流音迟疑了一会,突然冁然一笑,就着甄素泠的手低头就抿了一口清酒,抬头时媚眼如丝,“既然是妹妹的好意,我怎可不领情?”

    甄素泠见她真喝了,不免微微讶异。

    流音却跟没事人一样,用帕子点了点唇边不存在的酒渍,又将酒杯推回去,表情真诚得不能再真诚道,“愿与妹妹共饮此杯。”

    共饮一杯?

    甄素泠心里顿时一阵恶寒。

    她在脑海里迅速分析着如今的境况,一,这是流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宁愿自己喝一口加了料的酒也要消她的疑心,非得逼她也喝上一口;二,酒里本来就没药,之前是流音故意这般黏腻行事,好让自己将猜忌的心思放在酒菜上,忽略房里的另一个危机。

    不管哪种情况,明知可能有危险还去尝试,简直就是愚蠢,甄素泠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反正她跟这位花魁关系也不好,正需要她的“帮助”,又怎么能轻易如了她愿?

    想到这里,她立刻一秒变脸,看也不看桌上的酒杯一眼,冷淡道,“抱歉,我生性喜洁,恐怕无法承受姐姐的厚爱。”

    这贱|妇竟然嫌自己脏?!

    流音微微睁大了双眼,脸色茫然中混杂着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甄素泠连一个理由都不屑于找,就这么直接干脆的拒绝了自己。

    正如甄素泠所想的那样,她并没有在酒菜里下药,要知道七爷在,已经称得上万无一失,又何须别的法子辅助?她表现得那样急切和漏洞百出,不外乎是为了迷惑甄素泠,想看甄素泠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刚才她愿意喝下那口酒,也是因为想反将一军,想瞅瞅一向冷静,疑心警觉的贱人被逼到无路可退,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的蠢样,谁知她竟不按常理出牌!

    她就不要她的脸了吗?!

    如果甄素泠听得到这段心声,一定会非常淡定地回复流音,不要了。

    她已经没兴致再跟流音玩下去了,毕竟过了今晚,眼前的人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口不能言的死人。

    想到这里,甄素泠瞥了对面的美人一眼,见她神色不太好看,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垂头柔弱道,“我也并非刻意想堵姐姐的心,实在是自己不争气,还望姐姐莫怪……”演技派的眼泪流就流,语气里甚至还有一丝撒娇的亲近意味,她嘤嘤啜泣两声,就将话题自然地引开了,“起来,我在花坊里也没个知心人话,如今有了姐姐,有一件事横在心中,倒真教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

    她故意装作面色为难的样子,等着流音发问。

    如果此时房里没旁人,流音一定是先冷笑两声,再刺上几句酸话——唬谁呢,刚才还一脸冷淡加嫌弃,现在就成了只柔弱的兔子了,这脸变的,就跟自己请她来赴宴一样不靠谱。

    心里这么嘀咕,可为了维持在七爷面前的形象,流音还是配合着,勉强笑了笑,“……不知妹妹有何难处?但凡我能帮的,一定义不容辞。”

    嘴上问着温和耐心的话,心里则道,把你送到七爷的床上算不算是帮?这帮的恐怕还算个大忙呢,一会颠鸾倒凤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想起她的好……哪怕只有三分,也足够了。

    脑中如此畅想,叫流音不禁勾起唇,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

    通了天眼一般,甄素泠瞬间就洞悉了流音温柔表皮下肮脏的想法,她丝毫不怒,反而颇有深意的注视着她——只希望她一会还笑得出来。

    当然,面上依旧还是装作柔柔弱弱的样子,听了“知心姐姐”的发问,她显得些难以启齿,“这,我……我不大好意思,姐姐可否能附耳过来?”

    神神秘秘,准没好事。

    暗自翻了个白眼,流音悄悄示意后方一眼,扭头马上体贴回道,“当然,妹妹有话不妨尽管,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为你分忧解难。”

    话出口的同时心中则定主意,不管甄素泠接下来些什么,听完她就立刻寻个由头避出去,到时候再将房门从外面一锁,好保证至少一个时辰内没人能扰了七爷的雅兴。

    流音这么想着,一边将身子偏过去,面带笑意地听着甄素泠含羞带怯的悄悄话……

    甄素泠凑上前,微热的语气激得流音身子一阵发麻,问出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你房间的屏风后头,还藏着一个男人对吧?”

    欣然出对流音来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话,甄素泠起身时仍是一副愁眉紧锁,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她甚至还怯怯地瞄了流音一眼。

    那表情仿佛在,姐姐,我已经将秘密告诉你了,你,我该怎么办才好呐?

    而那边流音听完,已经顾不得再伪装,她神色震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全身发麻,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她知道了?!怎么可能!

    殊不知这副模样正好中了甄素泠的下怀,借着桌子的遮挡,她一手掐着流音的麻筋令她不能轻易动弹,另一只手则犹犹豫豫地取下那半张银质面具,将半边脸的红斑惨相露了出来。

    她偏过脸,好让那屏风后的人能“无意”中看清自己的真实样貌,又垂泪畏惧道,“姐姐瞧,这就是我刚跟你的……呜呜……我都快出坊了却发生这等祸事,你……你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呜呜呜……”

    流音死死盯着甄素泠脸上的红斑,脑子霎时间嗡嗡作响,怎么回事?事情怎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甄、甄素泠毁容了?

    通过仔细观察,确定了那盘踞在脸上凹凸不平的红斑并不是人为画上的痕迹后,流音终于敢肯定,对面正在伤心哭泣的人,是真的毁容了!有那么一瞬间,流音恍惚地想,自己费尽心机骗她来这里干什么?只要将她毁容这件事宣扬出来,甄素泠还能吃上什么好果子?别是五千两黄金的赎身天价了,现在这个貌丑无盐的丑八怪,还有没有人愿意瞧上她一眼都难。

    被这招得猝不及防,同时流音也在心里疑惑,甄素泠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是真的认为两人的关系好到亲密无间了吧?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寒意越来越重,又联想到刚才甄素泠附在自己耳边的话,流音才反应过来一般,不由自主地了个寒颤,原来贱人自损一千是为了害自己!

    七爷看到这丑八怪的长相,现在一定以为是自己骗了他,不等她将甄素泠毁容的事传出去,自己就得被鞭子抽的躺床上少十天半个月。

    想到这,流音怨毒的眼神直勾勾地刺向甄素泠,恨不得将这个贱|人剥皮抽筋,她想大吼大叫,觉得一口气将甄素泠骂得滚回到娘胎都嫌不够解气,但她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了,被阴了一手不,现在她全身麻痹的犹如瘫子,半分都动弹不得。

    本来用袖子遮住了一半脸哭得正伤心的甄素泠,敏锐地感受到流音的目光后,借着袖子的遮挡,施施然抬起头看向她,泪痕斑斑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堪称幸灾乐祸的笑容。

    流音见状,狠狠地瞪着她,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听屏风后面有长鞭重重甩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裂空炸响,接着四叠的花鸟屏风被人用力踹倒在地,露出后面一个长相粗犷的男子来。

    陌生男子虎背熊腰,胡髯满脸,一双牛眼瞪圆了,瞅了垂泪的甄素泠一眼,像是看见了什么碍眼的垃圾,立马扭过头看也不看其一眼,只死死地盯着流音,目光凶恶,他怒气冲冲道,“你他娘的要给老子介绍个绝世美人,就是介绍这么个丑八怪?!”

    拿着鞭子的右手蓦然指向甄素泠,质问流音。

    戴了面具还看得一哈,谁知摘了面具后简直比他府里的那徐娘半老的烧火婆子还丑!

    甄素泠闻言,不动声色地松开钳制住流音的手,嘤嘤嘤抽泣的看上去更伤心了。

    流音好不容易被放开,眼见七爷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明显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她惧怕交加,急慌了神,这个时候根本不敢直接去触七爷的逆鳞,连忙跪下膝行至男人身旁,抱住他的大腿柔怯地求饶,“……爷……这,这,奴也是想让你开心才这样做的,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谁能料到……谁能料到她脸上出了红斑呢!是奴思虑不周,还望爷能原谅则个,毕竟奴,奴也是……也是一颗心全向着您啊……呜呜呜……”到最后,流音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细细的哭腔,清泪顺着那张姿色天然的俏脸流下来,好不惹人怜惜。

    然而名唤七爷的人显然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主,听完解释犹不解气,一脚将流音踹得老远,粗声粗气地朝她吼道,“老子滚你奶奶个腿,得是来看美人,结果叫老子看了个无盐丑女,伤了眼睛,我看你他娘的就是皮痒了欠抽!”

    罢,手中鞭子在空中抡了两圈,接着猛得甩出,破空声激|射出去,鞭端重重扫在流音的脊背上,瞬间衣破见红,只听流音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强忍住的呜咽哭声。

    美人遭了,丑女显然也不能幸免于难,明明是来猎艳,结果看上去美味喷香的佳肴原来被洒了把沙烁,七爷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彻彻底底,而流音身上那一点破红也根本无法满足他暴虐的性子,目光在房内探寻,七爷正想将那丑女好好抽一顿出气,谁知却发现那丑八怪不知何时再次戴上了面具,趁自己抽流音的时候已经悄悄移到了门边,下一个动作似乎就算开门逃窜。

    被欺骗的愤怒陡然全部加注在这个丑八怪身上,黑熊般的身子噔噔堵截追去,同时鞭子一甩恶声道,“给老子站住!”

    伤了老子的眼,今儿不把你这个丑八怪抽得皮开肉绽,老子就跟你姓!

    满口粗话的蛮牛朝自己冲来,甄素泠当然不会傻站在原地等抽,迎着流音泪眸望来的恶毒目光,她不忘回一个挑衅的眼神,假作吃力地避开这兜头一鞭后正想逃跑,门却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一个沉稳中带着不悦的声音对怒气冲天的七爷道,“七虎,你僭越了。”

    不过短短几个字,七爷仿佛瞬间被下了定身咒,怒气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不等话人进来,就连忙单膝跪地请罪道,“主子息怒,属下失仪了。”

    流音是知道七爷身份的,他是东宫的左右卫,名副其实的太子近臣,若是将来上头万一不测,殿下登基,他立马会摇身一变,成为未来帝王正经的心腹臣子,所以就算知道他在床上有恶癖,动辄喜欢下狠手鞭花娘,花嬷嬷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更不愿将他推到别的花坊里去。

    想到这里,流音不禁恨恨,花嬷嬷那个老不死的,她敢前任花魁年纪轻轻就得“风寒”去了,跟七爷时常点她的牌子没一点关系?现在又将自己推出去,是嫌自己活的不够长还是怎样?

    脑袋胡乱转了一圈,见房门缓缓被推开,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眼中涌现的,是自己都没发现的痴迷狂热。

    七爷的主子,不就是……太子吗?

    那可是将来的帝王!

    那般尊贵的身份,如果能让殿下将自己带走,哪怕只做个身份最低微的侍妾,她也心甘情愿。

    一边的甄素泠见恶犬一般的七爷突然间变得无比乖顺,甚至跪地口呼主人,不由得对来人心生警惕,她目光投向门口,先入眼的是一只骨骼匀称,指节优美的手,那手推开房门,露出后面一个身穿白衣的公子,他墨发上束着白玉冠,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了进来。

    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白衣公子与甄素泠目光相对了一秒,接着如水一般自然分开,走到桌前坐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眉头皱起,俯视着七爷的目光有如寒冰,“七虎,这回你的错……犯得实在太大了。”

    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黑熊一样野蛮的七虎背上立时就冒出了冷汗,不等他开口辩解,白衣公子径直冷淡道,“回去了自己去刑院领五十军棍。”

    七虎闻言,咬着牙应了一声是。

    二十军棍能将一个普通人活活死,虽然他皮糙肉厚,可五十军棍也能轻易去了自己半条命,剩下半条能不能捡回来,还得看造化。

    以往主子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子,怎么这回就恼了自己了?七虎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中逐渐漫上难以言的恐惧。

    诡异的气氛中,一时谁也没开口。

    一旁的流音自然也听到了卫承元对七爷的惩罚,先是一惊,然后一喜,还以为卫承元是愧疚于自己身上的伤,心里正怜香惜玉呢,她挤出两滴泪,有意将自己最惹人怜惜的侧脸对着卫承元,伏身柔顺至地,假装不知道白衣公子的真实身份,抽抽噎噎地道谢道,“多谢这位公子救奴家一命,思来想去无以报答,只愿……”

    卫承元瞟她一眼,淡淡地嗯了声断她未完的话,又将目光放到甄素泠身上,沉默几秒,手指曲起在桌上有规律地轻声敲了敲,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甄素泠思考了一瞬,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她谨慎地福了福身,低头安分答道,“回公子,奴姓甄,名唤素泠。”

    完就准备起身,可面具不知是没系紧还是怎么回事,刚直起身就哐当一声不慎摔到了地上,半张显得十分狰狞的红斑鬼面再次现于人前。

    影卫敢肯定绝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刚答完问题,那神秘的白衣公子身上的气势倏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身体里隐隐压抑着的怒火似乎下一刻就会倾巢而出,他量自己的目光也变得十分不善,仿佛裹挟着利箭,要把自己万箭穿心。

    这种陡变令甄素泠如芒在背,她不自觉地将全身崩紧,在做好了破门而出,可能会暴露身份的准备后,白衣公子的怒气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缓缓的莫名地消失了。

    卫承元深深看了一眼甄素泠,对她脸上的红斑视而不见,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甄素泠猜不准他的心思,垂眸盯着卫承元衣裳下摆处的一块泥渍,犹豫了一会,还是听从吩咐,果断转身离开了。

    等她下楼,看到金缕阁下面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铁胄护卫时,忍不住感到庆幸,还好自己没冲动动手,不然绝对是插翅难逃。

    流音之前见殿下对甄素泠异于常人的关心,心里十分不舒服,甄素泠和殿下话时,她在心里拼命地骂狐狸精下作玩意儿,甄素泠面具掉了被殿下赶出门,她又内心暗暗满足,觉得本该如此。

    丑八怪哪里配得到殿下的青眼?出去真是要笑死人了。

    等房间内只剩下自己和殿下,流音心里顿时涌上万般柔情,她痴痴地看着卫承元的背影,刚算开口,企图给殿下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谁知卫承元直接起身,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出门走了,更遑论跟她多一句话。

    流音见状,眼里的光彩渐渐泯灭,寂静无声的状况下,背后伤口的存在感骤然拔高,整块肌肤炸开一样的刺痛,使她整个人脱力一般倒在了地上。

    烟雨阁。

    铁胄卫沉默的排成一排,花嬷嬷直着身子规矩地跪在堂下,表情恭敬。她不敢抬头,生怕上方的主子一个不高兴,就发落了自己。

    殿下入了京,竟然直接带着近卫到了彩绣坊来,这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卫承元坐在太师椅上,盯着下方的花嬷嬷,目光沉沉。

    等一头雾水的花嬷嬷腿都跪麻了,他才压抑着怒气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用八百里加急送信?”

    堂下人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八百里加急?什么信值得用八百里加急?

    见她一脸茫然,卫承元几日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摔在花嬷嬷脸上,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就是这封!为什么传慢信?”

    花嬷嬷大略扫了眼信件内容,额头冷汗瞬间冒出,又慢慢滑落,这封正是自己询问主子有关甄素泠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信。

    当初她寄信出去后,等了两个月也没等到主子回音,就以为甄素泠是扯着殿下的噱头在撒谎,没太把她当回事,谁知道如今殿下竟然会拿这封信质问自己?

    难道……?花嬷嬷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回主子……老奴是觉得,觉得……”人老成精的花嬷嬷明白多多错的道理,话一半,就装作懊恼不已的模样,趴在地上果断认错道,“是老奴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卫承元这回却不算轻易放过花嬷嬷,他背手而立,怒火在胸中如岩浆翻腾,“父皇派孤去南疆办事,孤前脚走他后脚抄了甄尚书的家,这也就罢了,你给孤寄慢信又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南疆水灾频频,慢信辗转难达吗!”

    他着,怒不可遏的发火喝骂道,“刁奴!”然后一脚踢向花嬷嬷的腰眼,将她踹倒在地。

    花嬷嬷被踢了一脚,忍着疼迅速起身,诚惶诚恐地再次请罪,“主子息怒!主子息怒!都是老奴考虑不周,还请主子保重身体,别气坏了身子,甄姑娘现在还在坊内,仍是清清白白的,若是主子想要,老奴马上派人去请她过来。”

    听了这话,卫承元怒极反笑,刚想你所的甄姑娘早就被人调包成了个西贝货,不然何至于连自己都不认识,可话到嘴边,又换成另外一句,“‘她’毁容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卫承元得意味深长,花嬷嬷听罢却如遭雷击,“……毁容?!”

    怎么可能,短短几天时间,怎么可能就毁容了?哪怕殿下看不上,她也是彩绣坊里最值钱的一棵摇钱树,现在告诉花嬷嬷摇钱树枯死了,无异于有人直接勒死她一样痛苦,这叫她如何能接受?!

    卫承元心毁容倒不一定,但是敢在自己这个彩绣坊主人的眼皮子底下耍计谋,这倒是真的,至于是谁这么大胆,他现在刚回烟阳,一时千头万绪的,还查不了那么快。

    这些考量他当然不会跟花嬷嬷,只是斜睨着跪在地上的人,淡淡道,“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孤猜最晚也就明天,全坊的人都会知道她毁容了。”

    花嬷嬷面色沉重,再三保证道,“不会的,这次老奴会用铁血手段,谁敢传谣言,老奴就叫十二十三去亲自料理祸端!”

    卫承元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也没有直接否定,只是不甚信任道,“……希望如此。”

    他沉思了一会,酝酿出一个主意,“让‘甄素泠’提前出坊,待价而沽。看谁之前想替她赎身后来又反悔了,给我一一记录下来,最后告诉我她被赎去了哪儿。”

    花嬷嬷不敢拒绝,立即应道,“谨遵主子吩咐。”

    卫承元吩咐完事情,一双沉静的眸子深处蕴含着山雨欲来的骇人气息。

    绵绵,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风雨兼程地赶回来,结果被人半道截了胡,卫承元神色晦暗,而后逐渐变得郑重起来:再等一等,很快孤就能将你从某个牢笼中接出来,你也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想起少女脸上时不时就会显露出的倔强神色,卫承元忧心她会因此受苦,一想到这些,他脸色不自觉崩得死紧,忍不住攥住修长的手,抿唇无声道,等我。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的神秘白衣公子,在花嬷嬷的有意压制下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她将十二十三唤来,通过他们的形容确定甄素泠真的毁容之后,脸色阴晴不定了半天,才咬牙吩咐两人道,“你们一定要给我严防死守这个消息,在没把甄素泠卖出去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教别人知道她成了个丑八怪!”

    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花嬷嬷对甄素泠现在是又怨又嫌,只想眼不见为净。

    十二十三听了花嬷嬷的吩咐,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然后低头应声。

    本来算将甄素泠毁容的消息传出去,结果现在成了个两难的境地,该怎么办?

    这个烦恼在晚上时,被甄素泠给巧妙地化解了。

    她让婢女请来十三,是有事相商。

    十三笑嘻嘻地进了流水阁,嘴上叼着甄素泠佯装矜持下的正式请帖,一点看不出烦恼的样子,“心肝儿,想我了?”

    甄素泠习惯了他的没正经,翻他一个白眼,直接朝内室走去,十三习以为常地讨了个没趣,也不觉尴尬,跟着甄素泠的步子,慢慢悠悠地往里走。

    等他进了房间,就见甄素泠镇定地坐定在桌前,表情冷静,似乎有话想。

    十三故意拖着个凳子绕了一圈绕到甄素泠对面,一屁股坐下去之后,抱胸含笑道,“美人有话不妨直,我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暧昧道,“洗耳恭听。”

    甄素泠见十三距离自己不过三尺,她盯着那双略显薄情的桃花眼,语气平静道,“今天流音请我去赴宴,我去了。”

    十三闻言,面上笑意淡了些,“她不会是发现你的……了吧?”

    甄素泠点点头,肯定道,“她发现了,而且不怀好意。”

    十三听完,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一时没话。

    似乎对他的沉默不满,甄素泠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你之前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十三嘴角上扬,一副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我记性有些不好,心肝儿得是哪一句?”

    甄素泠将头稍稍扭到一边,“就是……你会帮我的话。”

    十三绕起甄素泠垂下的头发,搔了搔她的下巴,戏谑道,“我那是得会帮你找到治脸的药,可没承诺别的啊。”

    甄素泠啪地掉那只狗爪子,神色冷冰,“不帮就算了,你滚吧。”

    “哎,女人心,海底针。”见美人眨眼的功夫就生气了,十三叹了口气,“……我也没不帮啊。”

    甄素泠扭过头来,有些隐隐激动,“这么,你愿意帮我了?”

    十三重新绕起那一指头发,放在手心虔诚的吻了吻,宣誓一般的道,“当然愿意,我的心肝儿,为了你,我任何事都愿意做。”

    “……哼。”听了这话,甄素泠表情扭捏,过了好一会才轻声哼了下。

    “那你快去。”甄素泠再一次盯着那双瞳色浅淡的桃花眼,认真叮嘱道,“不能让流音将秘密出来,知道吗?”

    “知道,你还要出坊嘛。”十三伸手捏了捏甄素泠的半边脸颊,起身伸了个懒腰,眼中可以是满意至极,“……正巧闲得很,找点事做也不错。”

    他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住,扭过头揶揄甄素泠,“你怎么不找十二,而找我帮你?”

    只要她吩咐,他和十二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是为何她偏偏只对自己青睐有加?

    甄素泠听了这话,自然而然道,“因为你做事更有分寸。”

    ——因为你和十二都是愿意听我调令的疯狗啊,只不过你没十二疯,还有些许理智尚存罢了。

    她这么想着,表情没什么变化,而十三听她这么,似乎心情变得极度愉悦,他用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甄素泠,肉麻话一套接一套,“心肝儿,我真是爱死你了。”

    甄素泠听完,冷冷地瞟了十三一眼,没再理他。

    等十三的身影彻底消失,甄素泠默默地计算着,最多明天,坊内就会疯传自己毁容的事了。

    她给十二十三递了这么好的一块砖,他们怎么会不用?

    是的,从一开始,流音就是甄素泠选定的完美替罪羊,她真正想的是借十二十三的口,将自己毁容的事情传出去。

    花嬷嬷不准他们传扬,还勒令两人整治传闲话的人,流音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可以让十二十三将闲话传的纷纷扬扬之后,再一抹脖子,成为永远保守秘密的死人。

    对自己这边,十三可以人我替你处理了,可她嘴的太快,闲话已经传出去了,大势已成,你要出坊恐怕有些难度,不如另寻出路。

    对花嬷嬷那边,十三也能用同样的理由:流音知道了秘密,警告多次也不奏效,闲话已经传成形而且愈演愈烈,为了绣坊的安定,他不得不处理掉流音。

    至于流音到底传没传闲话……谁知道呢。反正过了今晚,将再也没有流音这么个人了。

    甄素泠反复推敲,确定计划没有任何偏差,终于安心睡下了,对于明天即将到来的风波,还是等到明天再解决吧。

    *********

    程府,鹣鲽院。

    这几天甄素泠过得十分平淡,仆人对自己相当恭敬,几乎有求必应,而程庭朗则似乎在忙些什么,每天披星戴月的,很少见到影子,她一个人被拘在后院不能出府,缺人陪伴,颇有些百无聊赖。

    正在她拿起绣绷,不知道多少次发呆时,有脚步声缓慢靠近。

    程庭朗站在发呆的人面前,伸手挥了一下,“怎么了?”觉得无聊?

    甄素泠瞬间惊醒,看了眼好几天都没见上一面的人,语气平淡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程庭朗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也就忽略了甄素泠话语里的一丝细微埋怨,他坐在甄素泠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嗓子,喝罢水似乎在斟酌些什么,过了一会,觑了眼甄素泠,心翼翼道,“就是清涟……你还记得吗?”

    甄素泠心里瞬间就浮现出那双如碧波荡漾的清澈双眸,神情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清涟从陪伴自己,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吗?是否……还活着?

    程庭朗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我走货的时候正好路过风水城……”

    他详细的将自己怎么遇到清涟,清涟又是怎么九死一生活了下来,最后他为了寻甄素泠没办法兼顾清涟,只好花重金请人在风水城照料她,自己则赶回烟阳城寻甄素泠。

    甄素泠认真的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程庭朗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惊喜,他老老实实道,“清涟醒了,正在往烟阳城赶来,顺利的话,还有几天就到了。”

    甄素泠听完,隐隐感觉有些什么东西变了——这一世的命运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发生了改变。

    程庭朗来得比上回早了两个月,而上辈子一直到她死,也没有听清涟的消息,难不成没有程庭朗救人,清涟就在风雪中伴着一群发僵的尸体死掉了?

    不管怎么样,贴身婢女能够活下来,甄素泠还是很高兴的,她也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觉得程庭朗因为喜欢自己,从而对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个人但凡付出了,或多或少,都是想要回报的,然而甄素泠现在整个人都要靠程庭朗养,因此她也只能抬头冲程庭朗微微一笑,“谢谢你。”

    谢谢这个傻子一直为她着想。

    余下的日子她也愿与他一起,霜雪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