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喜怒
被主子一句话撂得不知道什么是好,清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般咬唇道,“……就算如此,他对姐你有非分之想,讨好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清涟固有的认知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行商是再下贱不过的营生,与文人清流阶级根本没得比,如果勋贵是天上飘着的轻盈流云,那商人就是地里被踩得稀烂的污泥。
程庭朗这只癞蛤|蟆的眼光虽好,可想吃到天鹅肉?还不如做梦去罢。
这边甄素泠听她这么,瞬间心领神会了清涟的言外之意,她闭着眼抚了抚额,语气淡淡地回复道,“既然是理所当然,就不需要离开程府了。”
这番话再次暴击了清涟,她一万个不信姐会听不懂自己的意思,那就只可能是在太极敷衍,她无法接受甄素泠的陡然转变,仍坚持一直以来的想法劝甄素泠道,“姐,咱们真的不该再待在程府了,这里与我们非亲非故,待久了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会传出来,到时候——”
她话没完,甄素泠断她道:“过来。”
清涟不明所以,膝行至主子腿边正准备再劝,甄素泠突然指着自己问婢女道,“我是谁?”
听罢这个问题,清涟不假思索地回复,“姐是尚书府的唯一嫡女,身份尊贵,性敏端庄,无论才思还是容貌,都是烟阳城一众贵女里面的佼佼者。”
清涟刚完,甄素泠就毫不手软地给了她一巴掌。
这声巴掌声又重又响,清涟被扇得下意识捂住了半边脸,目光里划过惊诧与难过,似乎不敢相信从就待自己极好的主子会自己。
凳子上的美人笑意浅淡,只是那份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她声音缓沉,如一块从湖泊深处浮上来的极度寒冰,“现在醒了没有?”
问完不等清涟回答,美人径直站了起来,温柔的芸豆色衣裙随之曳地,行走间逶迤裙裳也宛若从天边剪下的一捧灿灿晚霞,氤氲生辉。
“如果还没醒,那我来告诉你,”甄素泠转身斜睨着清涟,无所顾忌地扯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冷声道,“圣旨颁布后,爹引颈受戮,甄府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树倒猢狲散,差不多彻底完了。我不再是什么高贵的嫡姐,只是被充入花坊妓|院一条不甘的生魂而已。”
“不!!!!!!姐你不是!你不是!”清涟的脸色迅速涨红,她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姐身上流着尊贵的血,怎么能自降身份与那些下贱的娼|妓做比较?”
甄素泠闻言,蹲下捏住清涟的下巴,强迫婢女与自己对视,不闪不避地点出重点,“……如果没有程庭朗救我,我也就是个沦落风尘的娼|妓。”
不知为何,清涟不敢直视甄素泠,她目光躲闪,将头偏向一边不停地喃喃自语,“不,不是,你不是……”
仿佛这样念叨能增强她的信心一样。
甄素泠知道自己猛然破清涟仅存的幻梦对她来很残忍,但清涟作为甄府的家生子,从对平民的成见已深,想让她一下子摒弃根深蒂固的阶级思想,难度不亚于登天。
就是她自己,不也是吃足了上辈子的教训,现在才对程庭朗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翻转的吗?
想到这里,甄素泠看着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的清涟,叹了一口气。
见清涟不愿意接受现实,甄素泠只好换了一个角度,以退为进道,“你想走可以,不别的,光是程公子当初替我赎身就花了足足五千两黄金,之前救下你时想必也花费不菲,走之前,总得补上这笔账吧?”
清涟听了,除了眼珠缓慢的转了转,身体仍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别黄金,主仆二人现在能不能凑到一千两白银都难。
甄素泠耐心等了一会,看人终于不再扑腾找事,似乎彻底死心了,于是示意清涟起身,发她回去,“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完,她背朝着清涟往书桌旁走去。
今日在玲珑苑看到的情景实在难忘,甄素泠站在桌前,脑子里尽是漫天梨花翩跹坠落的画面,她忍不住铺开宣纸,在墨台中谨慎地倒入了少许清水,之后拈起墨条右腕悬空,开始研墨,磨墨的力道不仅轻重有节,还显得不急不缓。她一边研着墨,一边思考做些什么好聊以慰藉。
是写诗,还是作画?
正思考的入神,婢女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如缥缈的呓语,“姐,你是被程府的滔天富贵迷住了眼睛吗?”
所以才一直诸多借口,不肯离开这个安逸窝。
甄素泠听她这么问,磨墨的动作一顿。清涟这番称作无理取闹的行为使美人新月一般的细眉不自觉蹙起,她盯着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婢女,本来算作画的心情被搅的刹时烟消云散。
放下墨条,她同样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啊。现在我孤苦无依,又欠了程庭朗这么大的一个人情,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
“哈……哈哈,”清涟嘲讽地笑了两声,挑起一边的眉,将一切摊开的明明白白,“所以就以身相许来还债?还用那些偏房妾室才瞧得上眼的下作手段?”
不等主子发火,清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望向甄素泠的目光中除了失望,还有极度的痛心和愤怒,“就算真要五千两黄金,我们也并非真的掏不起,姐忘了……你七岁的时候,老爷亲自替你订下的亲事吗?”到最后一句,清涟的语调刻意放沉。
“未来姑爷不权势滔天,起码能将姐救离苦海吧?”
甄素泠自顾自地轻轻抚着桌面上上好的生宣,仿佛清涟的话是什么好笑的笑话,听罢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嗤。”
美人的目光一直看着桌面没有挪动,只是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清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抱有那么大的信心,觉得以我现在的身份还能成为权贵正妻……”到这里,美人语气陡然一变,“你真以为甄府没落以后,一个十年前的口头约定还能有什么约束力?”
甄素泠七岁时,甄父曾与其即将外放的好友葛林慎做过一个口头约定,两方互许为儿女亲家,等到甄素泠年满十六葛家便来府上提亲。作为凭证,甄父将甄素泠头上的两股发钗一分为二,赠给男方半片,而甄素泠则得到了一个葡枝蔓纹金缕球作为信物。
这件事清涟也知道,正是因为葛林慎一家外放出了烟阳,清涟当时又与管家的儿子相恋,为了不与情郎相隔千里,清涟才壮着胆子求甄素泠留自己在烟阳。
“你极力劝我去金家,无非是想着以后借金家外孙姐的身份嫁入葛家,这样别人对我也能少一些冷眼轻视,只是,只是你有没有想过:……”甄素泠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攥紧了的手又慢慢松开,接着道,“除了程府,我哪里也不愿意去。”
这句话是甄素泠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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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朦胧,花圃扶疏。
径旁站着两个人,男子背手而立,瞧不清表情,身旁的女子则轻声细语,不知在着什么。他们的影子因逶迤洒落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缠到了一块。
金铃一路寻来,看到就是这幅暧昧情形。心里感叹了一句姐果真料事如神,接着毫不迟疑地咳了声。
“咳。”
那咳嗽声做作而刻意,就是为了叫快挨到一块的人听见。此时,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程庭朗看是金铃,顾不得再跟徐蔻枝话,下意识朝她快步行来,“金铃,你怎么来了?”
莫非甄姐那儿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他面色有些紧绷。
徐蔻枝见程庭朗毫不留恋地离自己而去,目光闪了闪,指尖掐住手心,接着垂头掩住了眼中晦色。
金铃那一瞬间犹如神灵附体,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腔捏调,她瞧了徐蔻枝一眼,慢悠悠道:“姐病了。”
程庭朗被婢女回复的短短四字炸的些乎魂飞天外。病了?!怎么突然就病了?回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他是知道的,甄素泠从千金沦为贱籍,别看平时面上平平静静的,不吵也不闹,甚至埋怨话也少,其实心里指不定多压抑,只是一直忍着不罢了,憋闷多了再强的身子骨也撑不下去,导致一朝病倒。
身病好治,心病难医,程庭朗生怕甄素泠钻了牛角尖,就爱一病不起香消玉殒,顾不得再多,撇下金铃就独自就朝鹣鲽院赶去,又朝空无一人的夜空沉声吩咐,“程一,叫府上所有的大夫统统赶到鹣鲽院去,一刻也不许耽误!”
他声音急切,其中的担忧之情分毫不容作假,金铃看他一系列动作之后,几乎是一溜烟就没影了,顿时有些傻眼,怎么回事,自己就了一句话而已,至于急成这样吗?知道的是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呢。
面对程庭朗的不按套路出牌,金铃想起姐的吩咐,也有些急了,再没空搭理前面站着的女人,转过身迈腿追着程庭朗而去,一边追一边喊,“程公子……不,老爷,您等等我!别跑那么快!”
两人一追一跑,等金铃好不容易撵上程庭朗的步子,鹣鲽院已经近在眼前,她一时考虑不了许多,弓着腰一把扯住程庭朗的衣裳,喘着粗气抬头道,“老爷您别、别跑了!姐没大事!”
本来如豹子般勃发的少年猛然停住了步伐。
夜风拂过,月光泠泠,少年头上的发冠因奔跑而歪歪斜斜,不复雅正,他脸色晕红,同婢女一站一弯腰,脸上神色茫然。
“你、你什么?”声带因灌了风,显得有些沙哑难听。
金铃松了手,朝他福了福身子,有些无语道,“奴婢,姐没大事。”
那你为何——程庭朗话还没完,忽然想起什么,示意金铃先噤声,又将左手拇指和食指扣成环状,放进嘴里发出一声清啸,接着啸声远远荡开。
不多时,远处飘来同样的一声,表示之前的命令取消已经完成,听见声音之后,程庭朗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转头面色不虞,“既然甄姐没什么事,那你为何要哄骗于我?”
金铃照实回话,“姐让我这么的。”
“……”程庭朗顿了一顿,肺管子仍有些喘,“她……她为什么让你这么?”
他是真的不解,甄素泠让婢女传这么个话,就是为了拿自己取乐?
金铃这边也不好开口,难道要她为了争宠?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不过姐吩咐过,她回去的路上不心丢了一个重要的物件,特意让奴婢来寻。”
程庭朗听金铃这么,立刻被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一时也不去追究前事,反而耐心道,“姐丢了什么物件?你告诉我,我叫下仆执灯去寻。”
金铃蹙眉形容道,“是一支步摇,紫色掺白的,上面饰的是梨花,花瓣上仿佛凝着些许清露。”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那步摇光华璀璨,价值连城,是我家姐最心爱的首饰。”
程庭朗开始还有些不解,等听完后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他勉强压抑着自己内心的鼓噪,沉默了几秒,从袖袋里掏出支步摇递到金铃面前,偏过头若无其事道,“……我方才在地上捡的,你看看可是这支?”
少年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声音也放得极轻,生怕音儿再大就吓到了谁似的,金铃见的确是程庭朗自己拿出来的,也不多看那步摇,径直接过随口答道,“的确是呢,姐发现丢了步摇,一直睡不安稳,如今寻到,真是上天垂怜。金铃在此多谢老爷了。”
程庭朗听她这么,不由得单手握拳放到唇下咳了声,脖颈至脸庞的肌肤如同被蔓延而上的火焰舔舐,瞬间灿然若霞,整个人也仿佛是放在蒸笼里的螃蟹,又热又臊,他几次张了张嘴,想些讨巧话,可话音屡屡憋在嗓子里,消失无踪,最后只能故作淡定道,“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伺候主子吧。”
金铃应了,待走了十几步,又被叫住,她转身看去,一时愣住了。
夜色下,少年那双烟灰色眼眸显得格外温柔,似是经过重重顾虑,可最后仍是开口道,“既是最心爱的首饰,平时也不妨多戴。”
如果能天天戴,日日戴,年年戴,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 这个甜,来的真是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