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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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俏子的老家在一名为莲山的镇,歌利亚亦步亦趋跟随在老人身后,他们走过纵横交错的田野,与套圈似一个套一个的大池塘,终于到了老人家。

    木质门牌上写了“富集”二字,他家建在一土坡上,陡峭的泥土坡被挖出条凹陷的道路,又灌上了混凝土,安装石头阶梯。老人一步一个脚印,借拐棍的支撑,慢悠悠地走上去,歌利亚纵使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催促,反而时不时地搭一把手,安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帮大忙了,谷仓君。”歌利亚取的假名颇有诚意,谷仓翔太,翔太是他的真实名字,而谷仓则是母亲出嫁以前的姓氏。

    这话时,富集已经拉开了房门:“进来吧,谷仓君,家里只有我一人。”

    歌利亚心急如焚,但他不得不保持住自己的人设,时刻牢记他只是为了实现母亲遗愿前来找枝俏子的远房亲戚,他低声念叨句“扰了”,走进屋子。

    房屋建龄很长,富集进门后摸索了一阵才找到吊灯的拉绳,灯还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一根绳子悬挂在桌子的正上方,等地震来临时可以通过绳子晃动的情况来判断震情是否严重。

    矇昧时期社会混乱,而物质资源也十分匮乏,拉绳灯是经济大倒退时的产物。

    老年人都十分守礼,即使歌利亚内心叫嚣着,希望富集不要忙了不要忙了,他还是缓慢而不容置疑地烧水、泡茶,最后不知道从哪间收揽旧物的仓库中翻找出了一本灰扑扑的相片集。

    照片是彩色的,年岁久远,在相册封面有黑色马克笔留下的字迹,写“2130-2135”,现在是2144年。

    “莲山镇的经济情况一直不怎么样。”富集用沙哑的嗓音开始缓慢地讲述,“我们只是九州乡下的地方,没什么特色,曾经也没什么旅游景点,想要找一条完整的商业街,甚至要坐一个时的公车到市里,全镇只有两家便利店。”

    “大部分的年轻人在成年后都走出去工作了,我们这里只有些老人,还有妇女跟孩子。”

    他接连翻了好几页相册:“长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他的手指尖停留在某张相片上,歌利亚扭脖子凑过去看,只看见了襁褓中的婴儿,还有身旁的一对男女,男女身后是微笑着的村人,人们脸上洋溢着朴素而幸福的笑容。

    “这是她妈妈心野俏,男的是她爸爸,心野名城。”富集指了指两人,相片又往后翻了一页,这时的枝俏子大了不少,已经有一两岁了。

    “名城是莲山土生土长的男儿。”富集的思绪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他是少数在读完大学后回到家乡,致力于家乡建设的人,那时候我们开始思索,怎么样让更多人知道莲山的存在,有人提出将这里变成景点,有特色的,可以让人们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的景点。”

    富集:“初步的构想是多种些花,弄出一个花田,但我们尝试过,这里的土壤不适合大部分花草生长,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更换新品种。”

    听到这里,歌利亚也明白了,他心翼翼地:“那资金……”

    “没有钱了。”富集局促地笑了一下,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夜晚,“村人凑在一起开了个会,我们已经花了几年的时间,为了造景点,每家都背上了债务,如果直接放弃也就罢了,但那时候我们发现,由中国引进的莲花非常适合生长在莲山镇。”

    “只是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借我们钱了。”

    话到这里,歌利亚又猜不出事情的发展了:“但莲山镇的荷花塘确实建立起来了,而且给镇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入。”很长一段时间内,莲山镇相当有名,游客纷至沓来,拉动当地经济,这些资料都是他提前查到的。

    “是的。”富集的手指摩挲茶杯的边缘,“在我们借贷无门准备放弃的时候,名城,也就是长枝的爸爸给了我们很大一笔钱。”

    很大一笔钱?

    歌利亚模模糊糊抓住了些线索。

    “现在想来,名城找的理由实在是太蹩脚了。”富集,“他讲他抵押了家里的土地,向银行借到了这些钱,但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土地一文不值,别是那么多了,就算是十分之一都套不出来。”他顿了一下,“但当时村人们实在是太兴奋了,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相信了他的话,就算是没有相信,怀疑钱来处的,也默不作声。”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需要那笔钱,而心野名城,他又没自己去借高利贷,只是向银行借钱的话,只要他们盈利了,很快就可以把钱还上,镇上的每一户人家为了种花都跟银行借钱了。

    “池塘中的莲花如期种下,很快就生根发芽,第一个夏天来临时,众的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专门来莲山镇,就为了拍摄那些花朵。”他,“村人都很高兴,认为名城是我们的英雄,不过,在那之后不久,另一群人来到了莲山。”

    歌利亚下意识地询问:“谁?”

    富集缓慢地:“警察,还有英雄。”

    ……

    “什么?”富集站在屋门口,磕磕绊绊,“名城是敌人?怎么可能?一定是搞错了吧警官,他是个很不错很热心的人。”富集的家距离心野家很近,应该只要是镇上的住户都是毗邻的,在大张旗鼓将心野名城押解到警车上后,警察们一户一户人家地敲门,询问他的作案动机与敌人平日里的行为。

    “没有出错。”警察公事公办,他甚至还拿出了工作用手机,播放了心野名城抢劫时的视频,那异形化的个性确实是心野名城所具备的,看了几眼,富集的心就沉到了谷底,“我们在现场采集到了心野先生的指纹与他的DNA,”警察彬彬有礼,“现在已确认他就是1141博多特大抢劫案的敌人,施行逮捕。”

    “哦。”他也唯唯诺诺起来,富集的妻子,似乎也想什么话,但他们动动嘴皮子,什么都没有。

    “是这样啊。”

    “抢劫案的话,心野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不好啊,最近正在严敌人,虽然他的涉案金额不算高,但还造成了公共设施损害,这些因素都要被考虑在内。”

    “最起码是终身监、禁吧,而且家属还要赔偿其他损失。”

    “啊,原来如此。”

    “没错。”

    “但心野家、心野家只剩下两人啊!”富集的妻子终于忍不住了,她明明知道不应该对警察呐喊,却还是不由自主呼喊出了心声,“阿俏根本没有工作,而长枝,她才那么,怎么可能能偿还金额?!”

    警察十分年轻,他也经不住询问,表情变了一瞬,好在声音还是稳重的,公事公办的:“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警察离开了。

    ……

    富集又喝了一口茶:“按照过去的法律,敌人的家属应该也是受害人吧,让受害人偿还金额,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歌利亚下意识解释:“这是在矇昧时代颁布的严苛法律,在五年前就得到了更改,现在敌人造成的经济损失由政府承担。”

    富集诧异地看他一眼,歌利亚自知失言,揩鼻子:“我在律所工作。”

    富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那结果。”歌利亚追问,“结果怎么样?”

    “结果……”富集的诉越发缓慢了,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一开始,我们盈利的钱,都投入了对政府的还款中。”日本人相当重视人情与恩义,而村人又性情质朴,他们都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村子,心野名城绝对不会那么做,那么帮助在风雨飘摇中的心野家还款,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但赔偿金额实在是太大了。”富集,“不仅有银行造成的损失,还有人身伤害损失,总之那是一个无底洞,而我们每家都向银行借了不少钱。”

    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在照顾心野家人一年半之后,村人实在是无力帮助他们偿还,曾经和善的妇人们实在无法再用同情的眼神看向心野俏与心野长枝,男人保持沉默,孩童、他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可爱也最恶劣的人,孩子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中附带多大的恶意,能对另一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出事之后,阿俏每天都在没日没夜地工作,她的身体情况极速地恶化了,听还染上了疾病。”富集,“什么病我不清楚,最后的结果就是,为了不拖累长枝,她自杀了。”

    吊死在正厅内的房梁上,心野长枝用她孩童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母亲悬空的脚,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然后长枝,就成了没有父与母,只有一身债务的孩子。

    “村里的孩子叫她‘下一个敌人’。”富集叹了口气。

    这很正常,歌利亚的精神已经恍惚了,他忽然想到了几百年前的世界大战,纳粹法西斯的孩子在漫长的时间中受到了所有人的歧视,而现在,在敌人被英雄抓获的同时,似乎没有人去关注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家庭,这已经成为了心理上的盲区。

    就算是他,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些人。

    “长枝在村子里游荡。”故事还在继续,“我们会给她饭吃,但没有家庭愿意收养她,她身上还背负着沉甸甸的,绝不应该由孩子负担的债务。”

    “某一天,我们忽然发现,长枝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掉入了池塘中,还是离开了莲山镇,总之她不在了。”

    “没有人去寻找吗?”歌利亚问,随即他意识到他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富集别开了他的头:“没有。”似乎这样就能避开良心上的自我谴责。

    “那个时候,我想过,如果阿俏离开的时候带着长枝一起走,是不是会更好。”他艰难地,“当她真正离开的时候,就算是我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对不起那孩子。”

    他:“很抱歉,虽然你来了,但那孩子应该找不到了,倘若她还活在世上,那也不可能是在莲山镇中。”但更多的可能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的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不,不是你们的问题。”歌利亚喃喃自语,“你们已经很好了,做到了能够做的一切。”

    “是、是我们的问题。”他想,是英雄的问题,是警察的问题,是社会制度的问题,是将罪恶加在孩童加在受害者身上的,社会中的大多数的问题。

    他深深地低下头:“谢谢。”歌利亚眼中的最后一丝迷茫消失了,他就像是经过磨的,锋利的武、士刀,在经过了漫长的藏品生涯后,再一次被从刀鞘中拔、出来,刀锋上的光亮得逼人,不再迷茫的灵魂中迸溅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长枝一定还活在世界上的某处。”他坚定地,“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

    ……

    歌利亚回到了英雄事务所,等他进事务所时,就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座位被鸠占鹊巢啦。

    太宰治坐在他的椅子上,笔挺的电脑椅椅背作出了调整,现在看来宛若一张躺椅,而他的脚就更过分了,几乎要翘上天。

    明明上次见面时,他还因从太宰身上感受到了恶的特质,而非常非常不愉快,对他也抱有轻微的敌意,但这次就不同了,歌利亚非常地平静,他看太宰的眼神,跟看任何一名公民,任何一人没什么不同,甚至对他还抱有一定的歉意。

    “哟,歌利亚君。”他的称呼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从歌利亚先生变成了歌利亚君,可惜除了两位当事人,没有人意识到这点变化。

    太宰的姿势很奇怪,他半躺在椅子上,脖子越过椅背,头微微向后仰,就以仰面的姿势看向歌利亚,堆砌在他额头上的,蓬松而柔软的刘海一起倒垂下来,夹在狭长与圆润之间的眼睛睁大了,好像能透过歌利亚的外表看清楚他的本质。

    “嗯,挺不错的嘛歌利亚君。”他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你稍微变得有点有趣了。”他换了个措辞,“不、不对,应该有点英雄的样子了。”

    好吧,就连歌利亚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但获得了心灵的和平之后他便想到太宰治被霍克斯夸奖过的才智,抽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太宰君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当然是有的。”太宰,“在调查正义之矛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很多很有趣的事,但不知道歌利亚君你愿不愿意听了。”与其他话中充满了恶意,不如太宰是抱着看西洋景、看有趣话剧的心情来阅读歌利亚这个人。

    但他的话,确实已经很接近触怒人的边界线,毕竟从先前歌利亚的表现来看,真一是他的朋友,是他崇拜的对象之一。

    歌利亚先没有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询问道:“长枝,我是枝俏子,她还在茶屋吗?”

    “当然。”太宰倒仰着他的脑袋,“还在茶屋哦,而且是从就被送进去,一步一步培养成人的完美的艺伎,”他轻飘飘地着戳人心窝子的话,“枝俏子的话,是现代少有的卖身的艺伎,我想想看,只要去茶屋多坐坐,老板娘应该就会暗示客人其中的弯弯绕了吧。”

    他伸出右手,开始数着手指头计算,显然带着少年人故意扮嫩的嫌疑:“一次、两次、三次……哎,才没认识多久,我竟然就去茶屋四次了,真是的,前段时间拿到的稿费竟然全部投进歌舞伎町的无底洞中了,要是庄编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被冷酷无情地按在家里,接受他全天24时的看管吧。”

    地勤女郎恰好路过,听见了太宰的话,她无奈地笑笑:“稍微声点啊太宰君,庄先生的话等会儿就要来了。”

    “糟糕了糟糕了。”太宰佯装害怕,脚用力蹬地,终于变成了正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请千万帮我保密啊,地勤女郎。”

    地勤女郎比了个“ok”的神色,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而太宰跟歌利亚的对话还在继续。

    “不过我是文学家嘛,就跟文学家要喜欢喝酒一样,逛歌舞伎町也是标配吧。”太宰,“正好枝俏子酱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之间很有共同语言哦。”

    静默、还是静默。

    “太宰君查到了什么。”歌利亚,“真一的话,是一个非常善良也嫉恶如仇的人。”他开始自顾自地讲述自己了解中的正义之矛,“据他的兄长就是在敌人袭击中身上的,所以从很久以前,他就对敌人很不假辞色,在对敌过程中虽不会让敌人死亡,却也经常留下难以复原的肢体伤害,并且在大型的剿灭活动中,向来是奉行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政策。”

    太宰:“你的剿灭活动,是对黑道的清剿吗?”

    “不仅如此,除了黑道之外还有那些异常集会组织。”他,“这个年代,就算是还保持着仁义之风的黑道,也逃不过被清剿的命运。”

    [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了]

    “真一向来活动第一线。”他,“然后慈善晚会,如果太宰你查过的话,就知道他真的给受害者家庭捐助了非常多的钱,并且资助那些孩子上学,像是父亲一样的关照他们,没有任何不愉的举动。”

    “是的。”太宰,“他在这方面做得完美无瑕,在慈善上的举动也足够遮掩住他总是暴力捉捕敌人这一点。”

    “有的时候,我也会产生疑问。”歌利亚,“虽然知道真一几乎是散尽家财在做慈善事业,他的生活也十分朴素,但英雄挣的钱,实在是很两极分化,他的排名虽然不低,却也绝对不足以支撑他挥洒着钞票不断地帮助其他人。”

    “那么真一的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早就意识到了问题,却不敢也不想去探究。

    太宰微笑:“你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他顿了一下,用更加愉快的语气,“可以问个问题吗?”

    歌利亚:“什么?”

    “明明上次见到我的时候,歌利亚君还时分不舒服吧。”他眨巴一下眼睛,调皮地,“原因,我大概也是知道的,可能是我的言语我的肢体语言我的行为逻辑让歌利亚君感到不舒服了。”这样着,他却没有道歉的意图,太宰这人,几乎是不会因为自身的举动而对其他人道歉的。

    “那么这一次,为什么歌利亚君可以平等地对待我了,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了吗?”

    歌利亚:“……”

    “因为,那是不正义的。”他,“只要没有违反法律就不是罪人,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好与坏正义与邪恶,都是外人冠在某人身上的头衔,真正的英雄应该是摒弃一切外界干扰因素,能够看到实质的人。”

    就像心野长枝,她是“弱”是“无辜的孩子”却因为法律,因为父亲,被认为是“下一个敌人”。

    敌人的孩子也是孩子,弱就是弱,是他要保护的对象。

    “嗯~”太宰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哼哼声,“那么如果,法律定义上的正义,与歌利亚君心目中的正义不同怎么办,你想保护的弱者是他人眼中的恶人又怎么办?”多么奇怪的话啊,若外人在此,谁知道太宰在什么,但歌利亚,他却意外地懂得了其中的含义。

    “那么。”歌利亚,“我会按照我的方式,按照我的信念,虚伪却又十分狂妄践行我的职责。”

    “我会成为那孩子的英雄,即使晚来了十年,即使她根本不需要我这,迟到的充满了自我满足精神的善举。”

    [身体: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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