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的一口流利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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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太太却忽然上了楼来,“我听金凤秉文昨儿晚上没回学校?”

    瘦鹃正要答,迟太太却先她一步看到了正坐在那儿看书的迟秉文。她问道:“今日也不用去学校么?”

    迟秉文点点头。本来他每日住在学校里也只是为了冯婵,如今她回家去了,他也就没有了要往学校跑的必要。何况今日是周末,学校放了假。

    迟太太满意的颔首,又问瘦鹃:“你今日也没什么算么?”

    瘦鹃笑道:“本来同秉英约好了去做新衣裳的,可他突然有事,回不来了。眼下我倒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迟太太听了道:“好嘛,秉文正好有空,你叫他带你去!”

    瘦鹃瞟了他一眼,笑道:“还是算了,我可不敢劳驾他。”

    迟太太道:“怎么算了?你也从来没麻烦过他什么事,难得一次送你去做衣服,还不是他应该的么?”

    瘦鹃尽婉拒着,迟太太却不肯,定要迟秉文开车送她。着,迟太太又噔噔噔的下了楼,叫周叔把车替他们先开出来,停在了迟公馆门口。

    迟秉文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淡淡地看了周瘦鹃一眼,她正坐在他对面啃着指头笑的灿烂。

    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在楼底下响了一声,合上书,合上眼睛,安静地接受了事实。

    榆园路上挑着扁担卖臭豆腐干的贩还在巷子里来回吆喝着。

    周瘦鹃坐在车里,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迟秉文注意到,他就板起脸,严厉起来道:“你到底在笑些什么呢?”

    周瘦鹃朝他看去了一眼,:“我笑——你可记清楚哦,今日你带我去做衣服,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在太太面前可是竭力的推托的,也算是为你同冯姐的感情出了一份力了,你日后要是记起来今日这事,可别又赖我身上,怪罪我非得缠着你,扰乱了你们的感情。我可不背这个锅啊?”

    他听了,只是无话可的看了她一眼,一踩油门,车便开出去老远。

    迟秉文开着车,在城里兜圈子。从榆园路开到复兴路,又从复兴路开到霞光路,远远地瞧着,就要开进乐安路了,周瘦鹃这才忍不住的扭头问道:“咱们……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他也答不出来。

    其实他并不知道什么店最好,因为平时都是从前的那个“周瘦鹃”给他做衣服,或者佣人去做,比方金凤——她是最热衷于给他做各式各样衣服的,要么呢,就量好了尺寸叫佣人送到成衣店里。

    另一方面,他也起了一层捉弄的心思,看着周瘦鹃渐渐蹙起的眉头,他倒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眼看着就要开过霞光路了,周瘦鹃连忙道:“等等,停车停车!”

    迟秉文把车停在路边,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问人啊!长了一张嘴,可不是专门用来吃的。”

    他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你坐好,我去问。”

    瘦鹃也不推辞,尽由着他去了。

    她坐在车里,透过一方厚厚的玻璃,看着迟秉文在不远处接连拦问了几个扮时髦的姐太太,他同她们着话时,仍不时抬头往车子里看上一眼,再低下头去不知又些什么。

    日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也镀了层金边。那是个温暖的清,路上行人络绎往来,他站在那里,低下头与人交谈的样子,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她的眼帘。

    她看着,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迟秉文终于上了车,笑着同她道:“问了几个太太,总没有一定的法,不过到底是晓得了永华绸缎呢绒店还不错,既高档,裁缝师傅的态度又好,又使人满意。”

    瘦鹃听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迟先生受累,迟先生受累!”

    车子从霞光路上转了个弯,便听见隐隐的音乐声,是提琴同钢琴一起奏出的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看过去,便见到一排林立着的西式的店铺,其中一间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狭窄的店里似乎坐了许多的客人。靠近店门摆放着的大理石桌上,电镀的砂糖罐子冷冷反射出灯光,然而灯是暖的,这样相对着,便有一种浓烈的摩登感。

    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喁喁的人声和温暖的人气。

    “这里是美英的公租界吧?”周瘦鹃看了会儿,问道。

    迟秉文点了点头,忽然怀疑道:“没想到,你从来没出过门,却认得租界。”

    认得租界还不至于把各国弄混,对于从前那个“周瘦鹃”的人设来,实在是叫人讶异。

    周瘦鹃半张着嘴,脑子飞快的转了转道:“虽然我不出门,却也看得到各式各样的画报杂志,字嘛,兴许不认得几个,但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一套办法,或是请人念,或是只识一识图,也总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吧。”

    迟秉文笑了笑,“是吗,那看来你是个被耽误了的人才。”话虽如此,然而他声音里的那一种不信任与取笑,却毫无保留的传进了瘦鹃的耳里,从前养成的那一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使她很有些不服气,她撅着嘴,幽幽地道:“你别太看轻了我呀……我懂的可多呢……”

    迟秉文不置可否的笑了,他把车子停下来等行人,挨了一会儿,忽然走上来一个西装笔挺的外国人,弯下腰来敲了敲瘦鹃那一侧的窗户,瘦鹃把车窗降下来,探头问这位洋人先生有什么事?

    那洋人开口,一口纯正的英式口音。

    这英国人显然初来乍到,既不来中文,又不明白城里的每一条路线。他不远万里的来这里找一个人,然而那人住在极偏僻的地方,似乎是只有当地人才能够找到的住处。

    所以他只能求助于本地的市民,但因为语言不通的原因,倒屡屡受挫。

    他本来并没有对这年轻的姐抱着太大希望,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当他听到瘦鹃嘴里出的那一连串英音时,仿佛他乡遇故知,不由得激动起来。

    英国人有礼而绅士的立在车门外,恭着腰问了半天,瘦鹃也都耐心的一一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了。从前经年出国的经历让她的口语增色不少。

    迟秉文静静候着他们的对话结束,然而内心却掀起了一阵狂澜。

    他的那一种怀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隐约的觉得,身旁坐着的这个女人,似乎完全的改变了,似乎——是一个全新的,他完全不能够懂得的陌生的女人。

    这样的感觉尽管朦朦胧胧,但一瞬间确实渗入了他的心里。他皱紧了眉头,浑身一冷。

    英国人绅士的同她道谢,朝着她指点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瘦鹃扭过头去看了默默坐在那里的迟秉文一眼,咬了咬唇,声道:“咱们现在,快去成衣店里吧。”

    车子启动,突突的震了两震,终于缓缓地开在了大路上。

    他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些外国话,是谁教你的?”

    她迅速的溜了他一眼,上牙轻轻印在下唇上,沉吟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是两位先生教的。”

    “哪两位先生?”

    她俏皮的笑开了,吐了吐舌头道:“德先生和赛先生嘛~”

    迟秉文又无奈又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静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不想,我也不逼你。但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太大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突然停住不下去了——他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自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

    瘦鹃等了等,然而他却好似没了下文。她忍不住道“如果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迟秉文斟酌着词句,缓缓地道:“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来告诉我,不管怎样,我都尽力去帮你。”

    瘦鹃听不大懂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番话,便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车子没开多久就拐进了一条巷,再往里去倒是不能了,两个人便下了车来,一步步继续朝里走。

    永华绸缎呢绒店里已经进了客,几位太太模样的贵妇人坐在里头挑着各式各样的面料。老裁缝师傅迎了出来,冲他们二人笑道:“先生太太来做衣服?”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迟秉文道:“我太太想来做几件衣裳,还请师傅你先替她量一量。”

    那老师傅连连称是,便领着瘦鹃进了里头,扯出皮尺来往她身上比划了几下,一边对跟进来的迟秉文恭维道:“先生,您太太的身材真好,简直就是个活衣架子。”

    迟秉文听了,心里很是受用,然而他当面却仍然绷着一张脸,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周瘦鹃见了,习以为常的悄悄冲他翻了个白眼。

    而瘦鹃不知道的是,当他转过身去时,终于忍不住似的偷偷扬起了嘴角。

    老师傅量过了尺寸,便又领着她去选布料,她从手包里取出了几张先前画好的设计图纸,有洋装,有旗袍,甚至还有颇为现代的女式西装。老裁缝把图纸拿到手里看了看,觉得上面绘制的某些衣裳虽然奇怪,但却不失为美,不由得由衷赞叹了一番。

    周瘦鹃虚心受了一番老裁缝的夸奖,便拉着迟秉文跟她一同到店面上选布料,一样样的择过去,自有她的一种风格取舍,有些布料的材质他不能够理解,然而经过瘦鹃的一番解释之后,便又觉得确实合适。

    一圈转下来,他实在为她的那一种独到的眼光所折服。

    他立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笔挺的背影,心里暗暗地感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她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曾为他所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