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可我不想跟你只做陌生人
屋外忽然下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雨。
瘦鹃使一双碧清的眼睛望向窗外,窗户上一片星星点点的水珠,此时正静静地攀在这昏黄的夜里。
睡眼惺忪的更夫,在巷堂里来来回回的呆呆地敲着梆点。
迟秉文果然回来了,瘦鹃听到楼梯间里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有力的属于男人的脚步声。
然而不过两三秒的时间里,那脚步声又戛然而止在门外,瘦鹃数着秒数,猜测门外的男人何以这样的在门口犹豫不决,仿佛屋里呆着的不是个瘦弱的女人,而是个盘踞着财宝的恶龙。
终于,他把手搭在了金质的雕刻着暗纹的门把上,然而双眉紧锁。
屋里暗暗的,只有床头柜上一只台灯在那里熠熠放着光,像是圣母像上的光晕一样淡淡的浑圆的散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柔和的侧影。
瘦鹃本是一张刮骨脸,然而在这样昏昏的黑夜里,在暖和柔软的灯光底下,却异样的勾起了人们的那一种暧昧的情意了。
永华绸缎呢绒店里新做的那几身衣裳,陆陆续续的才刚送来迟公馆。新制的轻纱睡衣上加着白兔皮的滚边,里面是两条纤瘦而细长的玉腿,床上随意搭着一件锦缎睡袍。
在精心布置过的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半边的帘子,在夜风里微微地飘摇。瘦鹃蓬着她的一头乌黑的发,斜靠在床头,笑笑地看着来人。
离她三尺来远,站定了迟秉文的两条西装裤的裤腿,阔挺且长,踏在深黑色的皮鞋里。
迟秉文满眼里都是她独特的风韵。
她笑道:“先生怎么来的这样晚?还以为你不来了。”
迟秉文把眼睛低了一低,道:“学校里有些事情,耽搁了一阵。”
瘦鹃便毫不怀疑的点点头,从床头柜里取出来一沓钱,伸出手道:“这里的钱,是还你前几次替我预付的账的。”
迟秉文一愣,将信将疑的看着她,然而却迟迟不接。
瘦鹃便又把手往前伸了伸,钞票就在她手里上下的微微颤动,她道:“你数一数,看看是不是正好?”
迟秉文微微皱起眉头道:“这钱你自己收好,我不会要的。”
瘦鹃对上他的眼睛,郑重道:“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迟秉文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在床边坐下来,很规矩的同她保持一个尊重的距离。
她便不动声色的把身子往里面让了让,掀开被子来,堪堪盖住了身体。
秉文把手撑在床沿上,道:“瘦鹃,你是我的妻子,我为你花钱,心甘情愿——这才是天经地义。”
她也执拗,睡沉沉的眼睛微微瞪大了,撅起嘴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先生,我们同其他的夫妻不一样。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就是被包办婚姻捆绑的两具截然不同的灵魂。如果不是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我们本该做两个陌生人的。”
他在一边寂然无言,把嘴闭得更紧,眉梢处深深地皱起,竟然纹丝不动。
忽然,不知是空气中的这一种暧昧的氛围导致的呢,还是他的内心使然,他忽然用一种几不可察的声音低低的了一句:“可我…”
“可我…不想跟你只做陌生人。”
瘦鹃没有听清他这么一句半是喟叹的低语,不解地“唔?”了一声,问道:“你什么?”
秉文低垂着眼皮,头微微偏向一边,盯住榻上随意搭着的彩绸垫子,好半晌,终于摇头低笑:“没什么…”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错了。
对于瘦鹃——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
瘦鹃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道:“你不就罢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还不乐意听呢。”
两个人便都又静默了下来,卧房里沉沉的黑夜的雾霭将他们二人笼罩在一片低迷的光晕里。
良久,瘦鹃突然从被子里伸脚踢了踢他,把那一沓钞票放在了他的大腿上,“喏,你拿着啊。”
迟秉文抬起头,正看到仍旧向他这边半倾着身子,还未来得及靠回床头的瘦鹃。
瘦鹃猛地对上他沉郁的眼神,反倒怔了一怔。紧接着手一软,身子便重心不稳地晃了晃,终于在一声惊呼中前倾着栽到了他的身上。
为使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她在下跌的过程中慌张的把手按上了他的大腿,尖削的下颚骨磕到了他结实的胸前,随后,鼻端便萦绕着一股属于男性的沉厚而坚实的气息,她在脑海里尽力思索着,仿佛是从前那个世界里一支名叫“大地”的昂贵的男香。
耳边传来一声男人压抑的痛哼。
隔着一层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迟秉文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
他紧蹙着眉头,把手轻轻地扶住她的双肩。瘦鹃看到自己那只放错了位置的手,慌忙抬起身子,很快地睃了他一眼,双颊腾地飞起一片红云。
她开始庆幸起来这房里只点了一盏的台灯。幸而光线暗淡,迟秉文才看不到她渐渐红的像是要滴血似的脸颊。
瘦鹃揉着撞痛了的下巴和鼻子,哭丧着脸道:“好痛啊好痛啊…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撞歪了?”
迟秉文听罢,便真的凑上去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她的脸,微微蹙起眉头来,同她道:“好像真的有点儿歪了……”
瘦鹃心里一惊,连忙捧住下巴,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要跳下床去。
秉文连忙拉住她掀起被角的手,问道:“你做什么?”
她一脸可怜相的回过头道:“我去找镜子照一照我的脸呀!”
秉文听了,认真的盯住她一脸委屈的样子,好半天才低低地笑道:“我是骗你的……”
瘦鹃一愣,待到缓过神来,便嘟着嘴,皱着鼻子,扬起手来不轻不重地往他肩上一拍,恼道:“你好坏啊!”
她哪里知道这半嗔半恼的四个字是多么的娇滴滴、滴滴娇!
秉文望着她笑了起来,她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迟疑道:“我怎么感觉,嘴里好像有一股血腥味似的?”
着,她把手伸到唇上摸了摸,凑近到台灯发出的微弱黄光里一瞧,果然沾上了一片淡淡的血色。
迟秉文立时敛了笑,要她坐下来。他把一只手轻轻地托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怜惜似的情愫,碰上她细巧而红润的嘴唇。
瘦鹃近距离地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微蹙的眉峰,还有他眼里的那一片掩饰不住的担忧的神色。
昏黄的灯光尘影里,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指腹滑过嘴唇的些微颤抖,她不禁有些恍惚。
“恐怕是刚才撞在了暗扣上,牙齿磕破了嘴唇。”迟秉文表情严肃起来,让她躺回被子里,便站起身,好半晌,才终于从某个柜子里翻出了一只医药箱来。
瘦鹃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在房里忙前忙后。
他端来一杯温水,让她先漱一漱口。瘦鹃便乖巧地就着他的手凑上前去抿了一口。他的眉头一直轻轻地蹙着,她含着染上铁锈味的温水,吐到了他端过来的那一只白瓷的痰盂里。
鲜血混着温水,调和成了一种淡淡的轻薄的水红色。
他又从一只白色搪瓷的罐子里取出一团棉花来,沾了碘伏,要她含住,为伤口消炎。
瘦鹃这时候才缩了缩身子,孩子气的嚷了一句:“不要。”
迟秉文眉头一皱,道:“要是发炎了怎么办?”
瘦鹃嘟囔着,就是不肯:“又不是什么大伤口,就破了一点点皮而已,没必要的嘛!而且会痛的!没必要啦!”
秉文这才晓得原来她是怕痛,便在她身旁低低的笑了两声,半是无奈的看着她的脸,像是在诱哄着婴孩儿似的轻声道:“你乖——我会很轻的,一会会儿就好,就放进去一下,不会让你太痛的。”
她听了,显然想到了某些少儿不宜的地方上去。不由得把一张脸涨得通红,抑制不住似的泼泼洒洒地笑出声来。
眼看着瘦鹃像是没眼看他似的笑着滚到了被窝里,后来把头也索性蒙了进去。
迟秉文手托着搪瓷罐子,疑惑地坐在床沿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憋着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你竟然拿我当孩儿哄!”
迟秉文的好处就在于,他和他弟弟迟秉英不同——迟秉英是游冶于花丛间惯了的,三言两语间就能轻巧的撩拨了一个女人的心扉;而迟秉文呢,就像是个堂吉诃德,又像是个柳下惠,严肃认真的纯情着,纯情的一塌糊涂。
她知道——在的前半段,他甚至一直恪守着一种执念,从没主动碰过冯婵的一根手指头。
她那一口微微外露的白牙,因为要勉力地忍住笑意,便习惯性的轻轻咬住了嘴唇,果不其然的再次牵动了伤口,渗出了更多的血渍出来。
她“嘶——”的一下,痛呼出声。
然而畏惧他手中的碘伏,便连忙捂住嘴道:“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他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忽然,他倾身上前,吻住了她的唇,血腥味在两人的口中蔓延开来。
周瘦鹃不由得瞪大了双眼,懵住了似的地承受着他在她口唇之间的肆虐。下一秒,她猛然推开他,颤声问道:“你…你做什么?”
迟秉文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然而他在灯下笑望着她,道:“我从前听人家,唾液也是可以消毒的,既然你刚才不配合——”
周瘦鹃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忙捂住嘴唇,羞恼的嚷道:“迟!秉!文!你简直是个流氓!”
他正带笑灼灼地盯住她,她一脸红,便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
瘦鹃此时坐在床上却意外的郁闷,他竟然敢偷亲她!刚才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他纯情??
简直是糊涂油蒙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