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坐上了火车去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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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是在二层楼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阳光倒是很好。各有两扇玻璃窗门,开门出去,是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法国梧桐,这时候树叶早已经凋落,草色枯黄,有些地皮已经光秃秃的裸露了出来。

    进病院之后的两天内,因为热度不退,迟秉文便终日躺在床上,瘦鹃倒是从没有来过一次,他渐渐的感到无聊了,又笑自己傻气。他日日的盼着她来,虽则等待是熬人的,但其间的那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勾着他要等下去。

    他日日看着窗外,快盼成了“望妻石”。

    到了进院后第三天的午后,时任院长的汉斯医生来诊察时,看了看他的体温表,又听了听他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一种不大能够使人了解的蹩脚的中国话道:“密斯特迟,我要恭贺你,病情在一点点好转了。但是您仍然应该观察一段时间,在医院里,至少一个星期。”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走街串巷叫卖着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瘦鹃迎着风咧开嘴笑,一身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她穿着件黑呢氅衣,坐在一辆黄包车上,往医院里赶去。

    她想到今天清早的事情。

    外面还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叫人看不分明。

    寒天的清早,太平坊巷堂里有人蹲着生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随着风飘到了前楼里来。

    楼下的房东太太叫瘦鹃下去接电话,是王先生来的,瘦鹃心里一喜,想必是工作上的事情有了着落。

    她就在那个烟里匆匆地走过。

    果然——那王先生告诉她山东的弹簧厂子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厂子的老板决定后天就要进行拍卖。

    她今儿晚上就得搭火车走。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刹刹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

    迟秉文躺在床上,那斜阳里的落叶仿佛触动了他文人的神经似的,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寒冬秋暮的悲哀。

    房里头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他望着簇新而雪白的床单,勉强披衣下床,算去把呼呼灌着凉风的窗子关上。他立在窗边,正看见一个长挑的女人从院门口一闪而过。他有一种直觉,是她来了。

    迟秉文慌忙回到床上躺好。瘦鹃果真抱着花走了进来,秉文表现的像个得到糖的孩子,甚至抱怨起来也同闹脾气的稚儿一般无二。“你怎么到今天才来?我等你等了好几天。”

    瘦鹃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等我做什么?”

    她忽然反应过来,抱紧了手上的那一大束花,紧张道:“噢!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迟秉文一脸的不明就里,“反悔什么?”

    “反悔你答应了我的……给我钱啊,工钱。”

    迟秉文一腔热血都被浇了个冷透,他紧紧地抿住唇,生气了似的不话。好半晌,才闷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瘦鹃便又笑了起来,颇为安心的抚弄了一把沾着露水的花瓣,她忽然道:“我今天晚上要坐火车去山东。”

    他一愣,抬眼问道:“怎么?”

    “山东的一个厂子,我想把它收购了来。”

    她一边着,一边从东南角乳白色的五斗橱里找来了一个干净的长颈玻璃瓶,灌了三分的水,把花一枝枝地插了进去。

    迟秉文望着她在那里忙活的一团细细长长的身影,想了想,道:“你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想当年我可是——”她兀地住了口,眯着眼冲他笑。

    “想当年怎么?”他眼里闪过一抹怀疑。

    瘦鹃咬了咬唇,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扯着嘴角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迟秉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着道:“我陪你去。”

    瘦鹃就等着这句话呢,她故作不情愿的忸怩了一番。在迟秉文的坚持下,终于狡黠地笑道:“那好吧……车票钱你出?”

    “我出。”

    火车呜呜的响着笛,嘶鸣着,喷出一阵滚浓的烟。脚下站着的地板也跟着颤动了起来,月台上的景物渐渐的朝后退,人影一个个的缩成了一团。

    瘦鹃透过火车车厢顶上的一排吊灯,看向迟秉文。

    他是中等的身量,然而方正齐楚。他的身材并不高大,戴着一副茶晶色的眼镜,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

    他倚在特等车厢的一张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莎翁的戏剧集。脸色仍旧是苍白,但较之前几天总算是多了一些血气。

    她是故意折腾他,她就是心里不痛快,且有一种恶意的想要捣乱的心思——明日冯婵就该嫁进王家了,原书上的是当日迟秉文跑去大闹了一场,带着冯婵一起“私奔”。

    他要是今日随她去了山东,自然要乱了明日的安排。她在心里窃喜,她就是想给他们两个的感情使绊子——虽然无意于他,然而瘦鹃毕竟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

    至于她报复的程度,你只消看看从前她工作上的那些竞争对手的下场便好了。

    车厢晃动了一下。迟秉文忽然把书合上,抬起头来看她。

    她慌忙把目光收了回来,佯装着喝了一口茶,却差点儿被呛到。

    他低低的笑出声:“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谁看你了……。”瘦鹃不屑的撇了撇嘴,眼光斜斜的往地板上瞟。

    秉文笑了两声,摇摇头:“你还不承认。”

    瘦鹃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你长得好看?我看你?”

    “我长得不好看?”

    瘦鹃咽了口车厢里供应的温吞的茶水,偏过头去,看着车厢外黑洞洞的景致,然而就是不开口。

    “你怎么忽然对弹簧厂有了兴趣?”他忽然一本正经的问道。

    “嗯……女人独立的第一步,先赚钱。”

    “弹簧厂是要倒闭的,你这是先赔了钱。”

    瘦鹃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的经商头脑,蹙额反驳道:“哎呀,你们……你们男人家哪儿懂生意上的事情!”

    他又闷声笑起来,“好好好,我们男人家不懂。”

    顿了顿,又道:“然后呢?赚了钱,还算做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还得再谈个恋爱!我十来年没有谈过恋爱了。”

    她在从前那个世界里,唯一一段初恋结束在十九岁的隆冬,她活到三十岁。这个世界里,行规蹈矩的活到十八岁,嫁进迟家,八年了,如今二十六岁,她与迟秉文只能算是一桩不幸婚姻里的可悲男女,不能算是恋爱。

    所以无论怎样算,她确实是十来年没有谈过恋爱。

    迟秉文沉默了良久,终于微笑着问道:“那么……依照你们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瘦鹃倒真的做出一副思考的架势,斟酌道:“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方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满脸横肉,当然也不要像旦,女里女气。第四,要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秉文静静地听完,又静静地笑道:“你这的是我。”

    她白了他一眼:“急什么?我还没完呢!”

    “好好好,你。”他尽依着她。

    “第六,不能像迟秉文一样优柔寡断。第七,不能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怎样?你还符合么?”

    迟秉文不话了。

    后来两个人各顾各的。瘦鹃一边喝着酒提神,一边看着一闪而过的重重景致。这些年她不是坐飞机就是坐高铁,还从来没有这样细致的欣赏过祖国的大好河山——虽然只是暗夜里重重叠叠的影,还有被炮火**过的仓惶的痕迹。

    “很晚了,你不休息吗?”迟秉文忽然出声问道。

    车厢里仅有一张床,瘦鹃看了看,“你睡床,我睡床?”

    “你睡吧。”

    瘦鹃耸了耸肩道:“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他抿唇笑了笑。

    在一盏黄灰灰的电灯底下,迟秉文守着她的睡态,想着他满腔的心事。

    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好半晌,他却忽然轻声道:“若是我痛改前非,你还能接受我么……”

    瘦鹃并没有睡熟,她听到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心里某处动了动,然而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她翻了个身,面朝红漆的铁皮车厢睡去了。

    迟明的秋暮寒阳,已经挂上了树梢,车厢外满地的浓霜,早在那里放水晶似的闪光了。

    瘦鹃在清冽的秋中悠悠地醒转,迟秉文却已经摆好了餐盘。瘦鹃揉了揉眼睛,诧异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起早,难道等着你叫我?等着你摆好了早餐伺候我?”

    瘦鹃不咸不淡的瞟了他一眼:“得了吧,我伺候你?做梦。”

    她洗了一个手脸,喝了两三碗清茶,静坐了十几分钟,那一种长途旅行的疲劳兴奋,就都已慢慢地平复了过去。

    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

    她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无所事事的看着窗外。

    作者有话要:

    大家!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