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凡踢动双腿，健壮的手臂推开海水，向海底深处潜去。他的口鼻冒出细的泡泡，在盈满月光的海水中闪闪发亮。

    在哪里……在哪里……

    他看到了。海底平整的沙滩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苍白的皮肤隔着海水，显得有些黯淡，散乱的金发水草般游弋，围着一张沉睡中的脸。

    尹凡迅速靠近，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抱入怀里，用力蹬了下海底滑腻的泥沙，向上浮去。

    海面微凉的空气瞬间充盈肺腑。尹凡搂着他的恋人向沙滩游去，费了些力气拖到沙滩上。

    格雷。尹凡摇晃他的肩膀。格雷，醒醒。

    那颗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脖颈拉出纤长的线条，仿佛一只死去的天鹅。

    尹凡托住他的后脑勺，凑下去想亲吻那冰凉的唇瓣——在碰到之前又改了主意。

    他用指尖和嘴唇描画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对方不再激动得颤抖，也不再害羞得躲闪，毫无保留地任他探索。

    尹凡覆上去，试图温暖对方。但无论他怎么拥抱摩挲，怀中的冰冷依然无法融化。

    这就是死亡么……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尹凡的心脏。这不是他想要的。近十年的追逐、寻觅之后，死亡依然不是可以让他释然的结局——

    而是希望的彻底破灭。

    他低下头，深深亲吻对方。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他脸颊上刮了刮，留下些微的痒意——那是格雷的睫毛。尹凡加深了那个吻，直到对方微弱的鼻息紊乱起来，轻推他的肩膀抗议。

    尹凡终于抬起头，看着怀里气喘吁吁的男人，又忍不住抱紧对方。

    “你这次等了好久啊。”格雷嘟起嘴，“下次是不是真要奸尸了？”

    “不乐意？”尹凡刮他的鼻头。

    “……”格雷脸上有些纠结，“如果你一定想试试的话……”

    “活得太久，是不是就越来越重口了？”尹凡笑了，扶着格雷坐到自己胯间，“普通的都玩腻了，只能不停寻求刺激？”

    “当然总是有这种无聊的家伙，他们即使不会永生也会抓住一切借口堕落。”格雷收紧肌肉，低头磨蹭尹凡的颌角，“但大多数人还是会找到有趣的事情做的。”

    “哦？那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干嘛？”尹凡故意放慢速度，幅度顶弄对方。

    “当然是跟丁恩和詹米做爱做的事咯～”格雷坏笑，果然立马被按倒在沙滩上狠狠戳刺。

    “詹米那家伙……”两人终于释放。尹凡枕着格雷的肚子，想起当年他刚刚消失在波涛之间，不到一个月，詹米的座驾也被烈焰吞噬。尹凡到现在还有些怀疑那位总是顾全大局的总裁先生，是不是最后任性了一次。

    “他又在干些什么？”

    “做2H工业的顾问。”格雷伸了个懒腰，“其实很多人都会做些类似性质的工作。也有人继续搞研究、重新读书学习，或者做些艺术方面，扩建周围的虚拟环境等等。”

    “真的没问题么？”尹凡抓起一捧细砂，从指缝间漏下，“永远年轻、没有尽头的生命，即使不用奋斗也不再贫乏、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人类的意识真的可以承受这些？”

    “你觉得人类的灵魂在天堂里会发疯么？”格雷缠住他的手指，“人类梦寐以求的，成真后反而承受不了？”

    “……”

    “对于永生的迷思，我觉得很多是源于缺乏想象力。”格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及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性时的酸葡萄心理。”

    真的是这样吗？尹凡叹息。不过反正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永生的自己，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意识了吧。

    但就像他们以前讨论时格雷的，他又怎么知道明天醒来时，自己的意识还是现在这个呢？

    “你呢？明天算干嘛？”格雷拨弄他的耳朵，“又要出海吗？”

    尹凡调出他的补给单，最后检查了一遍，又看了下天气预报的云图：“嗯，趁着那两个热带气旋变强之前，赶到V港的船坞吧。”

    “台风季就不要在热带转悠了嘛！”格雷年复一年地劝他，“冬天风浪大的时候也是……”

    “有什么关系？”尹凡翻了个身，悬在格雷上方，捏捏他柔软的脸蛋，“大不了直接下去找你。”

    “……不要这么。”格雷喃喃，抓住他的手掌亲了亲，“尹凡，不要这么。”

    “就算我死了，这里还会有个我陪你。”尹凡坏心眼地逗弄他，“一直劝我这没区别的不是你么？”

    那双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格雷瘪着嘴不吭声，用哀怨的眼神剜他的心。

    狡猾的东西。尹凡低头亲吻他的睫毛。果然，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格雷，都让他忍不住欺负，又不忍心伤害。

    “我会心的。”他保证，“到V港把船存好，我就……回家住一段时间。”

    “回家…？”

    “嗯，租住咱们房子的那家人要搬走了，我就想正好……回去收拾下，休息休息。”

    格雷瞪圆了眼睛。自己离开后不久，尹凡就搬到船上四海为家，再也没有回过那幢盛满了二人回忆的屋。

    “我想……”尹凡把他拉起来，拢在怀里，“现在，也许我可以面对了吧——因为有你在。”

    格雷笑了，心里一下子涨得满溢。他紧紧箍住尹凡的脊背，一点湿润顺着他的颈窝悄悄滑下。

    ***

    尹凡退出模拟，系统渐渐停止对他大脑皮层的刺激，熟悉的疲惫感和关节隐痛也缓缓复位。他摘下头盔，虚拟中鲜明的世界在现实里仿佛拢上了一层薄纱，原本强健的肌肉松弛下来，与脆弱的骨骼作对。

    他揉揉腰，起身最后检查了一遍船舱。外面的天空阴云密布，灰蒙蒙压在头顶，空气闷热潮湿，好像在屏息期待着什么。

    真的要在这种天气出海么……虽然收到了港口许可，尹凡在卸下缆绳时依然不太确定。但一想起那个躲避了近十年的家，双手还是激动得颤抖起来。

    在马达轰鸣和海浪翻卷中，尹凡的心已经飞回了那幢屋。他几乎可以闻到咖啡的香味，摸到餐桌边堆积的书本。到时候躺在柔软的被褥间，戴上全体感头盔，那个可爱的家伙就会蜷缩在自己怀里……

    尹凡沉浸在幻想中，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天空阴沉得有些吓人。

    他稳住舵，试图在一片昏暗中查看航程图和天气预报。风暴移动得比预计快了不少，但他也许还来得及赶去V港——

    一个大浪扑来，狠狠砸在舷窗玻璃上，尹凡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狂风呼啸声中，尹凡似乎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危险的脆响，呼吸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挣扎着站起，艇却剧烈摇摆起来，把他掀回地板，颠来倒去，脑袋猛撞在墙角。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尹凡在海水中惊醒，抹开糊住眼睛的血，伸手摸索到紧急呼救通讯。

    他顶着倒灌进船舱的冷风和巨浪，一遍遍重复着船名和位置，直到地面的倾角越来越危险，才放弃通讯，在齐膝深的海水中跌跌撞撞挪向甲板。

    岁月不饶人啊。尹凡不得不承认。肺好像破了洞的风箱，沙哑地嘶吼着，却吸不进空气，憋得他头晕目眩；心脏每跳一下都裂开般疼痛，随时威胁着罢工；海水里仿佛伸出一只只冰凉的手，拉拽他的脚踝，下绊使坏……他最后检查了下救生衣，试图用麻木的手指放出船边的充气筏。

    巨浪涌动，游艇瞬间倾覆。尹凡被压入水下，四周是慌乱逃窜的气泡，头顶是一片漆黑。海水怪兽般扭动起来，撕扯着他的身体，把他向深渊拖去——

    ***

    连天的波浪。苦涩的雨。风。巨大的、嘈杂的、旋转着的风。

    他飘了起来。风裹挟着他，向上，向上……

    明亮的灯光，好像无数只圆圆的眼睛。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尹凡……”一双细腻纤细的手抚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尹凡……”

    温暖的液滴。柔软的唇瓣压在他的额头、眼睑、嘴角……

    格雷。

    他微微地笑了，阖上眼，陷入最深沉的浓黑。

    这一定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