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其它
“你……”头上绑着白巾的奴仆看着满面黑污, 除了一双眼睛发亮之外, 形如乞丐的男人。倒真不是他势利眼,而如今的贾家,早已经跟以往不同了。不宁国府, 就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一个人, 手指缝里时常漏下来的, 也都够贾家人上上下下生活的了。哪日里真穷的吃不上饭, 去十文饺铺啊, 饺子十个, 面汤管饱!
孙绍祖看这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嗤之以鼻,“你这哪里来的混子, 敢来这里找死?还不快滚, 要是你那脏臭沾了一点半点到本爷的衣裳上, 先你个满天星!”眼看着又有两驾华丽车马驶了进去, 他气不顺, 正没处发呢。
那人却已是饿得发晕, 只把孙绍祖抓住, “我姓贾!我是贾家的人!你敢我?”
他一靠过来,孙绍祖就伸出拳脚来, 把他给倒在地, “我管你是谁家的, 敢来惹我?我就死你!”
“我姓贾,我是姓贾, 别我……”本来就是又饥又饿哪里经得起孙绍祖这脚拳踢,没几下就只能嘶嘶出声。
荣国府二管事之一贾珩正出来巡视迎接,一眼瞟见,忙提着袍角跑过来,“干什么的?快把他们拉开!”立时有贾家人将孙绍祖扯开,还有人跑去前边把张大夫的徒弟叫一个过来看伤的。
王熙凤在里间侍候着贾母跟贾门的一干女眷,听见声音,朝着刚把她下车的贾璎贾菖瞩了一下,两人便赶紧出来查看。
“凤丫头,外间在闹什么?”贾母听见不免要问。
“能有什么事,怕是谁不心碰到了棚枝竹扎,惊慌了些。”王熙凤道,这些日子贾琏贾琮迎春都在灵堂守灵,她虽是年轻媳妇,却上要照看着老太太贾赦,下要看顾着贾琏贾琮迎春哭丧守灵,又碰上大姐儿有些发烧,虽有家医照料食补以治,却总哭嚷着要让她抱哄,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还要理外朋亲友,中间还有外头缮国公、西安郡王妃等丧贺寿一干等家计应酬,忙得是四下轮转,日夜不暇,生怕出了半点错漏。好容易总算是发引,等过完伴宿之夕,贾赦带着贾琏贾琮扶棺回乡,她这里才算是完了这一单大事呢。
贾母见她也是眼下一抹青黑,岂有不知道她这段日子辛苦的,“你辛苦了!”拉住她的手拍了拍,望着她道,“我老婆子在这里坐着,你只管放心大胆得去办,哪有不听话的,就告诉我!千万别羞脚羞口的,定要像你以往那般举止舒徐才是!”
“我知道的,老太太,您就放心吧,我可是泼辣的很,他们都不敢惹我呢。”王熙凤安置好老太太并其它宗亲,又出来张罗款待。
贾琏出来方便,见她一人周全应承着众人,好容易才坐在栏上由两个丫头喘口气,睽见贾璎贾菖走进来,就拉住他们先问什么事。
“琏大哥,刚才嫂子听见外面有人吵嚷,就让我们去看看,已弄明白了,就来回她。”贾璎道。
“是我们哪支的族人?还是李家的?”贾琏也是熬得双眼通红,母亲突然去世,他还来不及心伤,这每日里就停不下来的事儿,他原有一个舅舅,前头送来了祭银子,后脚舅妈又跑来要了回去,要不是凤儿瞒得快,自己拿了嫁妆银子又填上去,他跟琮儿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别其它贾家世亲故交,就是二婶子的哥哥们都亲自来过上香,可他的亲舅舅……
贾菖摆手道,“不是,是一个疯疯颠颠的乞丐冲撞了一个姓孙的人,都送出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那你们去忙吧,我告诉你们婶子就是。”贾琏想着前两日大姐儿来烧纸的时候,脸直发烫,也不知道今日好些没有,正好问问。
平儿、安儿见贾琏过来了,两人便牵了手偷笑着要去出恭,王熙凤哪里知道背后有人,便笑骂着她们,“才给我揉了一会子肩膀就想躲懒,也不找些好借口。快去吧!”这段日子以来,她辛苦,她身边这些传唤理的也没松懈了。
“这位好奶奶,长得跟天仙一般的模样,可赏我一口槟榔吃吧。”贾琏见四下再无他人,也就了句玩笑话。
王熙凤转身见他来了,“原来是爷过来了,怪道她们都溜走了呢。”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一丸糖球,“槟榔没有,蜜油果要不要?”
贾家王家本有人爱嚼些槟榔,抽抽烟丝水烟什么的,可二太太不喜欢,她虽不,可一瞧见是定要皱眉避开的,之后渐渐就没人再吃了。
“这是什么?我记得以前都是奶白色的?”贾琏张口从她手上衔了,才刚入口,就觉得满口生津,竟是酸得直要流口水,瞠大了眼一会儿化了些,才又回转出甜丝丝得味道来,他干脆一气咽了,“我的好乖乖,这是什么蜜油果,可酸得狠!”
“哈哈哈!”王熙凤不由插腰笑了出声,“这是,这是姑母用广西的柠檬汁熬做出来的糖。”
“好哇,你居然骗我?”贾琏见她淘气得可爱,心里也松快了一些,母亲虽然去世了,可他的妻子,女儿,兄弟,还有老太太,父亲都在他身边陪着他呢。又瞧见王熙凤笑着含了一颗,倒跟没事人似的,心里不禁一动,悄悄得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这个月可换洗了?”
若不是他,王熙凤还没想起来,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你倒是记得清楚。”她算起日子,那只怕有两个月了?贾琏把手放到她的腹上,有些憧憬得道,“许是母亲又托生回来了!”
真是傻气!要母亲真心怎么想的,定还是要让她生个儿子吧。
但王熙凤并没拆穿,他对她这样的好,若这胎还是个女儿,她就养好身子,再怀一个儿子好了。
孙绍祖看忠仆真赔了二两银子,又接过一份回礼才过来,气得又踢了路边的柳木两脚,“又不是他们贾家的人,倒真还管着宽,要什么汤药费!”想见的人没见着,遇上一个邋遢疯子,倒赔了二两银子,真倒霉!
忠仆倒觉得人家这事办得没错处,就算是个乞丐,也就是讨些吃食,何必动手,欺负那等贫贱无用之人呢?
“爷,您看看,人家这回礼办得可不算差了,里面贴着博味楼珍味馆的封呢,就这些点心,用钱也没地方买去!咱们回家吃去吧,日后等贾家这丧事过了,您再好好下贴拜访就是了。”
走了这许久,孙绍祖倒也是有些饿了,瞧那竹编的藤盒就挺不错的,干脆就当自己随意逛来的就算了。
“柳郎,你快点啊!快点啊!哈哈哈哈!”尤三姐着一匹母马跑着,笑得是花枝乱颤。柳湘莲跟在后头,只是看着她,他要是真跑起来,别是追,人影都让她看不见了。
尤二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三妹,你慢着点!妹夫,你也劝着点她,女儿家这样歪三扭四的像什么话!”见不听,只好转向柳湘莲,希望他更生气才好。
柳湘莲素性爽利,岂会在意这个,“她高兴就是了,再我也在这里呢。”
“你也太惯着她些了。”尤二姐话这样,但唇边带笑,显然是极满意的,放下帘子就见张华正心扶着她的腰,怕她撞到了肚子,便拍了一下他的手,“我没事,这马车驶得又慢。”
张华憨憨一笑,还是让她靠着自己坐。“心些好。”在尤二姐耳边道,“你喜欢这样?等生下来我也惯着你!”
他原是个赌博吃酒的浪荡子,连老父亲都不管他了的,没曾想当初指腹为婚的妻子居然对他不离不弃,她生得这样美丽动人,还愿意守着承诺,从宁国府那样的富贵人家出来,甘心嫁给他这个一个一穷二白的甘子。张华当时就恨不能剁手立誓,从此之后,再也不赌了!
到底有着宁国府这样的名头,赌坊的人收了二十两银子就把他的所有赌档都给抹干净了。张华父亲瞧见尤二姐的面子上,也认回儿子,四下操持。宁国府的珍大奶奶更是陪嫁了一色新的齐整嫁妆,给了个丫头照顾,风风光光得让尤二姐从宁国府出了嫁。
原张家也是皇粮庄头,只不过是吃了官司才没落了,如今知道他家又靠了贾家,这差事又归回了张家。张华父亲尤其高兴,只觉得一来祖上积德,不然如何能订下这样的婚事,二来是媳妇带福,要不混蛋儿子也能回头是岸,加上尤二姐性子温顺,模样乖巧,话可亲,没几个月又怀上了孙儿,更是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跟张华一起好生照顾着尤二姐。尤二姐本有些忐忑,见张华生的不丑,对她温柔,腹中又有了孩儿,也是体体贴贴,自然这日子渐渐也过得和美起来。
两人正对视着,又听见尤三姐有些泼辣的声音道,“呸,哪里来的登徒子?还敢碰你奶奶我!再罗索一句,看找不找!”
尤二姐一听就着急,忙让张华出去看看,“我就妹子长的那样,别在外头抛头露面,心吃了亏,她就是不听!妹夫也纵着她,看看,到底是惹出事来了!”
张华已经让马车停车,“你别着急,我马上去瞧瞧。”
等张华赶到,柳湘莲早已跟孙绍祖了起来。张华还正想着怎么帮手呢,就见柳湘莲两脚把那个汉子给踢倒在地,按住他的头就问他,“还敢不敢随便调-戏良家妇女了,呸,下回再看,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尤三姐也朝着孙绍祖啐了一口,“本姑奶奶梳着妇人的发式,你这眼睛生没瞧见,就该挖了。”
忠仆急得朝他们作揖,“饶了我们家爷一回吧,他年轻不知事,各位大爷奶奶们也了,就宽他一回吧。”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少爷才了一回乞丐,转头就轮到自己被别人。
张华见状也劝着,“妹夫,妹夫,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动大气呢,你已经了他,就算了吧。”看这人的衣饰,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何必多事呢。当初张家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人,才……
柳湘莲也知道,“好,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罢就送了尤三姐回马车里,自己跟张华骑着马在前面领着走了。
忠仆见孙绍祖躺在地上呻吟,又抬不动他,想来想去无法,只好把他扶到一边树荫下躺着,“少爷,我这就去叫人,您在这里等等哈。”
“嘶,快去!”
孙绍祖觉得他今日真是倒了血霉了。
可今日又被父皇申斥了一顿的诚郡王才觉得自己最近诸事不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跟他相谈融洽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渐渐远离了他。好比宗人令的虞汝昌,更如知政事大人王若钦!虞汝昌他还能想得通,毕竟当初他欲娶其女,反而让虞秀雪嫁给了寒门进士,可王大人却是一直很看好他的,对他教导有加,为何也……
难道,他就真的全然再无一点儿机会了吗?
礼郡王见他一脸不快,只好帮他斟酒夹菜,“我的好二哥,您就看明白些吧!您这头再不低下去,父皇可就不止是申斥了。”他原来不懂,可他的母妃贤嫔对告诉得他明明白白。
“二哥,父皇的心思早就明白了!您只看我们的四兄弟的字,我跟你,勤止、云绪!而大哥四弟呢?南直,衡守!您再看看,如今他俩们在干什么事?我们俩在办什么差,您就,就别再梗着脖子不低头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诚郡王讥笑一声,“命?你居然姓命?当初父皇,却也不是个……”顿时被礼郡王捂住了嘴,“二哥,声些吧!这话,万一是让有心人听到了,你更会被父皇训斥了!”见他还是孤傲不逊,礼郡王接着道,“不想想你自己,难道也不想想宫里庄妃娘娘吗?您只想着,因是您被父皇申斥了,她就两个月没见着父皇了!”
“……可恶!”
“二哥,你就早日想开些吧,别想着去争了,你争不过的。”不父皇早已经有了算,就看大哥的做派,也不是他能比的。他跟二哥好了一场,就算是母妃让他远着点二哥,他还是舍不得。就算是母妃的话,他也确实听进去了。
——儿子,身边相伴的人你的‘好’二哥都能为着自己一点利欲随便动手,日后若有什么事,他岂能容得下你我?皇后对我们而言再有什么不好,她身为正宫却从来没行过一点歹事!你跟你的‘好’二哥可都是好端端平安长大的,还有清河、真定、平安、淳德等六位公主!大皇子跟四皇子也从来不曾薄待冷漠了我们,更谈不上什么刻意针对。大皇子之后若是当上皇上,名正言顺,我们的日子才是好过,你还能请旨让我出宫去一同住着。可要是让你二哥……别如何能成?就算是侥幸让他成了,按他这性子,朝廷必然动荡,我们如何熬得?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诚郡王又饮下一大口酒,他只是想得到父皇的承认,也想要被父皇赞许,为什么就这么难?
给正骨揉上了药酒之后,药馆就把一两银子换成了铜钱,就给了如今总是支在他们药铺门口一个卖汤饼的老婆子。她得了一种怪病,只能坐着站着,不能躺着,所幸有四个好儿子,一路寻到他们这里来治病,大师兄也从来没见识过这病,就只得慢慢试着治。人家就在药铺门口摆个摊子,做点闲散生意,等着医馆的人有空就给她治。
“婆婆,这个乞丐让人了,行动不便怕是讨不着吃头,要是饿了,您就给他一碗汤饼吃。这钱是人家赔的,您算着日子给就成。”
“好。”老婆子收了钱,记下了那乞丐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相信贾张医馆的人,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乞丐,人家对谁都是一样给治。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雨村才又睁开眼睛,“水……”没一会儿真有热热的汤水啜道,他赶紧大口大口得喝了起来。
老婆子拿抹布垫着给他喂了一碗热汤,他还是嚷着饿。
“给你,醒了就自己拿着碗吃。”老婆子拿出一个破了点的青碗出来,呈了一满碗给他,贾雨村连筷子都不用,拿手就刨着大嚼起来。
“祁婆婆,您怎么又喂上乞丐了?您儿子们不是都不让嘛?”有人卖了东西出来,也在她这里歇歇脚,吃点汤饼垫饥。铁槛寺这里有贾家开的十文饺铺,味道好是好,就是略贵了些,而且还要排队,不容易吃上。
“这是人家医馆给了钱的,他让人给了。”
“哈哈,算是他命大,这挨顿算是赚了的。”
“我看这人有手有脚的啊,怎么还讨饭吃?”
“难道是有什么病?”
祁婆子却歪了下嘴,“就是被人的,有什么病!”
“那这人自己不学好,该的。”
贾雨村吃完了,又有了精神,张口就想辩,“我姓贾,我是进士,我是读书人!”
“哈哈哈,这人定然是脑子有问题,自己姓贾也就算了,谁还没有个五百年前的同谱,自己是进士!”
“就是,进士老爷可有禄米的,就是再穷,也不能惨到这份上啊!”
“听皇上开坊进市,还要弄个什么安全部、海坊部什么的,别年青进士,就是以往的能人若是通过考核,查明身份的,都有官做呢。”
“可不是嘛,他肯定是疯了。”
“想钱想疯了呗!”
“我还是青天大老爷呢。”
“我倒是不想别的,能认识一下夫人就好了。”
“那你更是要做梦去了。”
“这也不难,前些年,我还有幸见她一面呢。”
“快,夫人长什么样的,你怎么就能见着她呢……”
“那天是这样的……”
没有人再理会想为自己话的贾雨村,贾雨村无力得瘫回到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他被贾门拒之门外,饮酒之后却因此与诚郡王府搭上了线,就在诚郡王赏识他,他要一展才华与贾政一较长短的时候,他的妻子不知怎么得找上了门。她在官府查到了他考取了进士,就拿出家里的物证人证,他已经久不归家,怀疑他已经身死,家中幼子老父无可依靠,恳求只将当年的禄米发放,给予家中田地免税。户部误以为真,甚悯其情,便上了折子,没成想皇上立时朱批给予五十两银子送其归家,免其子名下五十亩以下田地不允交税。
从此之后,这世上竟没了贾雨村这个人了。诚郡王府知道他又非贾政之贾门,哪里还肯要他,给了他些银子,就把他撵出来。
贾雨村看着不远处香烟缭绕的铁槛寺,“我真的姓贾……”
作者有话要:
原以为能写到黛玉、晴雯袭人(此时还叫珍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