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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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亭向程大嫂道了谢, 一手提着赵权的药,一手端着个笸箩,脚步轻快地往自家走去。

    笸箩里放着一尾巴掌大的河鱼并一把绿油油的野菜,程大嫂的儿子贵儿今天出城, 去了上河边的同窗家,带回几尾鲜鱼。

    程大嫂念她家中有病人, 两人如今落魄至此, 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可给赵权吃的,本要分两条给长亭。

    长亭哪里肯要, 如今已经年节下了, 家家都在备年货, 程大嫂带着儿子本就度日艰难,家中也常常不见荤腥,长亭自然不肯收,那程大嫂性子又爽脆利落,拿了个笸箩硬要给长亭装上, 长亭实在推拒不过, 便捡了一尾收下。

    长亭刚推开房门,便见赵权立在桌边正要倒水喝,长亭“呀”了一声, 放下笸箩便快步上前扶住赵权, 口中担忧道:“相公, 你怎么下床了, 你先坐, 我来给你倒水。”

    赵权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咳了两声后,眼神温柔地看着长亭,由她扶着坐在了床边。

    长亭手脚麻利地替赵权倒了半碗水,口中道:“相公,喝水。”赵权想来是渴了,就着长亭的手将半碗水喝了个干净。

    长亭见赵权眼中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心下宽慰了不少,柔声道:“相公,还要水吗?”

    赵权嘴角微扬,朝长亭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声道:“怎么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权自然不知道长亭是去城里给大户人家洗洗晒晒去了,长亭只告诉他她去帮忙做些针线上的伙计,好安赵权的心。

    长亭替他理了理衣襟,扶他在床上躺下,笑道:“我与程大嫂做完活后去了趟药铺给你拿药,所以回来有些晚了,没遇到什么事,你别担心。”

    赵权抑制不住咳了一阵,长亭忙给他抚着胸口顺气,直至赵权缓了过来,长亭方道:“相公,你先躺躺,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

    赵权虚弱地点了点头,长亭对着他笑了笑,替他掖了掖被子,端着笸箩转身进了灶间。

    近两日赵权的病有所好转,身子似乎轻快了些,有人搀着还能下地了,长亭心中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松。

    这些日子以来,惊惧、惶恐、无助、担忧一直充斥着她的心,自她醒来后,一直是赵权体贴入微地照顾她,两人虽然过得有些清贫,可她却从未为柴米油盐操过心,可一朝赵权倒下,她才发现赵权从前竟是为她顶起了一片天。

    一同帮工的人见她虽是荆钗布裙的农妇扮,却掩不住一副好颜色,知道她守着一个病弱的相公,天天出来跟她们这些妇人一起做粗活给相公瞧病,谁不暗暗称奇,替她不值。

    有那长舌的妇人也常在她面前多嘴,劝她何不另寻个出路,何必干守着一个废人,长亭虽是老实,却也总是顶回去:“我相公是天下最好的相公,再没有人比他更好,守着他一辈子我也愿意。”

    别人见她一副痴相,虽是暗地里笑她傻,有的倒也佩服她能如此死心塌地地对着一个病人。

    很多事她虽是懵懵懂懂,可赵权对她的好她却是明白的,她对他的心别人自然也不会懂。

    这些日子以来,长亭学着做所有的事,洗衣烧饭,担水劈柴,轻的重的样样都做,如今早已熟稔得很,她挽起袖子,往木盆里了些水,从笸箩里拿出那把野菜,一根一根地将根上的泥洗得干干净净。

    这把野菜还是长亭和程大嫂回家时去采的,天寒地冻也没采到几颗,程大嫂一并都给了长亭让她带回来给赵权做鱼汤。

    长亭想着今晚能给赵权好好改善伙食,心里热热的,手脚也麻利了许多,洗干净野菜后,又照着程大嫂的,千辛万苦地把鱼也收拾了出来。

    外间天色已经渐渐黑尽,长亭生火烧水,氤氲的水汽弥漫在整个灶间,土灶中的火苗闪烁不定,映着长亭忙碌的身影。

    长亭将饭菜端进屋,屋中黑黢黢的,她倒是已经习惯,借着外面的月色她把饭菜放在了桌上,又拿出火石点燃了油灯,屋中这才有了些许光亮。

    赵权翻了一下身,似是醒了,长亭在床边坐下,柔声道:“相公,起来吃晚饭了。”赵权撑着坐起身来,由长亭扶着下了床。

    粗陋的桌面上放着个大海碗,里面是乳白鲜绿的鱼汤,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赵权眉眼柔和,却想起了他与长亭跌落谷底的那些时日,长亭日日为他做的便是鲜鱼汤,如今再见这鱼汤,怎不叫他百感交集。

    长亭在旁本有些欢喜,笑道:“相公,你快尝尝我做的鱼汤,这鱼是城外上河里刚上来的,新鲜得很,程大嫂鱼汤补人……”

    着抬眼注视着赵权,赵权的脸棱角分明,瘦削了许多,凤目凛凛生威,脸上却有些蜡色,病气总萦绕在眉间,长亭心中莫名一酸,忍不住伸手抚着他的脸,低声道:“你看你最近都瘦成这样了……”

    赵权垂眼看着长亭,昏暗的油灯映着她的眸子似是发光,可细看去眼中却似是含着一层水光,他心中百般柔情,却有些酸楚,只柔声道:“我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别担心。”

    长亭似是想起什么,收手对赵权笑道:“相公,快吃罢,一会儿汤该冷了。”

    鱼汤果然鲜美,赵权近来一直缠绵病榻,哪里好好吃过饭,不过汤药吊着,口中也没甚滋味,今日倒被这鱼汤勾起了久违的口腹之欲,竟就着鱼汤吃完了一碗饭,连那一大碗野菜鲜鱼汤也吃得七七八八,长亭嘴角一直带着笑,服侍赵权吃完后,收拾了碗筷去了灶间。

    长亭心情舒畅,将赵权用过的碗筷水洗干净后,把灶台上方才盐腌的野菜根端了出来,自己在锅里盛了剩下的半碗饭,倒了半碗开水泡饭,就着野菜根一个人就凑合一顿晚饭。

    野菜根有些苦,长亭倒是不觉得,她心里盘算着晚上赵权睡下后,她恐怕又只能去程大嫂的院子里水洗衣服了。

    赵权这几日神思清明了许多,长亭自然不愿意让他看到她帮人洗衣,只能晚间等赵权睡下了再偷偷去程大嫂家水洗衣,虽是麻烦程大嫂了些,但好在赵权一直也没发现。

    长亭正想着,却听身后一人声音响起:“你在吃什么?”

    长亭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转身过去,对着赵权却有些慌乱,结巴道:“相、相公,你怎么出来了?”

    赵权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掩着嘴,咳了几声后,抬脚进了灶间,又问道:“你吃的什么东西?”

    长亭侧头看了看身后的饭菜,心里却有些发虚,低头嗫嚅道:“没吃什么,我就是有些饿了……我……”

    赵权绕过她,一眼望到破旧的灶台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碗里有几根红红白白的野菜根,寒酸得连碗底都未铺满,另一个碗里还剩下半碗水泡饭,饭粒被水泡得惨白,渐渐失去热气。

    赵权默了一刻,张了张嘴,刚想什么,却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血气,猛烈地咳了起来,长亭早知道不能让赵权知道这些,忙扶着他给他顺气。

    待赵权缓过气来,长亭声叫了句:“相公?好些了吗?我扶你进去休息罢!”

    赵权未话,心中却是又酸又疼,半晌方低声道:“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呢?”似是在问长亭,又似是在问自己。

    长亭被赵权见到这么窘迫的一面,只能声应道:“我以后再不吃啦……相公,我扶你回屋躺着罢,莫再招了风寒。”

    赵权回头又看了看那碗野菜根,什么也没,慢慢扶着墙回屋去了。

    夜里,长亭在程大嫂院子里,一桶一桶地水起来,和程大嫂一起把今日送来的衣物浆洗干净,架起竹竿,晾了满满一院子,又烧了熨斗,把前两日晾晒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熨得挺直,直忙活到半夜才算完。

    长亭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家屋里,也不点灯,西西索索地解了外衣,心地上床躺在了赵权旁边。

    还未及合眼,赵权却似是被她吵醒了,伸手将她揽了过去,赵权和她虽然一直同榻而眠,可赵权睡觉却极规矩,少有像这般亲密。

    长亭虽是惊讶,心中却有些欢喜,顺从地抱住赵权,心满意足地枕在了他肩头,闻着赵权身上熟悉的味道,叹了口气,口中喃喃地叫了声:“相公……”

    赵权手上紧了紧,口中低低地咳了两声,另一只手却握住了长亭的手,只听长亭“呀”了一声,似乎赵权握疼了她。

    赵权有些焦急地声音响起:“怎么了?”

    长亭声道:“没事……没事……”

    赵权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再问,轻轻握住长亭的手,长亭手指冰凉,似乎还有些水汽,指节间有几处肿胀,原是近来冷水里浸久了,长了冻疮,还有几处似是水泡,正是烧熨斗时不心烫的。

    赵权心中一疼,眼眶都有些酸意,慢慢地牵过长亭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吻,然后揽着长亭侧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半晌,长亭方听见赵权闷闷地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受苦了……”

    长亭眼眶一热,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出来,这些日子以来的辛酸恐惧忽然就在赵权这一句话中爆发出来,长亭伸手抱住赵权,口中只低低地叫了声:“相公……”却再不出别的话来,只任由泪水不断滚落。

    赵权抱着长亭,颈窝处似是烙铁一般烫,那是长亭的泪水,一滴滴不是滴在他身上,却仿佛都落在了他心里,和着他的滚烫的血,永远留在了他身体里。

    月光透过窗户越进来,似乎也散发着阵阵寒意,照着破旧的床上的两人,似乎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