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阙宫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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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衡第一次遇到菩提树, 是在他九岁那一年。

    他六岁的时候全族被灭,最后一刻被重衍所救,但当时重衍急着去封印墨九渊, 生死不定, 不能带着他去,在确保他周围没什么危险后, 给了他足够的药便走了。

    一条人鱼伤痕累累,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完好的皮肤, 甚至连尾巴上的鳞片都被一片一片残忍的拔掉了, 淋漓的鲜血看着就很渗人。

    他把重衍给的药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涂遍全身上下,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缓缓的挪到不远处浸满了鲜血族人而显得暗红的河边,一路流下一条可怖的,布满着零离碎肉的血痕。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 举目回视满地血红色的残肢断臂,早已流干的眼眶里微微一湿,溢了一片血红出来。

    那是悲伤到极致,而流出的血泪。

    “父亲, 母亲,哥哥,姐姐, 连伯,青姨,玲姐姐……”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他苍白的嘴唇里念出来,一声又一声, 仿佛带着泣血的悲哀,“你们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让魔族付出应有的代价!”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片碎散的脚步,人鱼一个激灵,连忙纵身一跃扑入了水中,然而他太低估了自己的身体,加之身上的重伤,即使有药相助,被灭族的悲痛加上身上的重伤,已经不是他一条年仅六岁的人鱼能扛得住的,入水不多一会他就晕了过去,随着水波流淌,渐飘渐远。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水下的洞窟里。

    他被很温柔的放在一处半透光的扇贝里,身下是柔软的银灰色海沙,身上所有的伤口都被妥善处理过了,身上还盖着一层轻薄的鲛纱。

    只是那鲛纱之上,却有着一层很明显的魔息。

    人鱼顿时厌恶的蹙起眉来,极致的憎恶让他没顾得上再想其它,抬手掀开头顶上的扇贝,一把扯下身上的鲛纱,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轻薄的鲛纱随着波动的水流飘飘荡荡,缓缓飘到了洞窟门口,落在了一条人鱼黑色的鱼尾上。

    慢悠悠游进来的是一条雌性人鱼,她有着艳丽的五官,黑色的鱼尾,丰满的胸部被两扇紫色的贝壳所遮挡,皮肤白皙而细腻,一头长长的黑发水波一般卷曲,在水里游动起来,就像一头漂亮的海藻。

    那是魔族其中一个种族——魔人鱼。

    她甩动着鱼尾缓缓游进洞窟里,见了扇贝上的人鱼,黑色的眼睛微微的亮了一下,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慈母一般柔和的笑,轻声道:“孩子,你醒了。”

    人鱼警惕的瞪着她,眼里浮现出一种既厌恶又仇恨的情绪。

    到底还是才六岁的孩子,刚刚经历过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很好的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就这么轻易在陌生人面前泄露了出来。

    雌人鱼向前游动的动作顿时一顿,她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很快就又调整好了神色,尽量放缓了声音,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见着你这么一条人鱼伤痕累累,心有所感,就把你捡回来了,绝无害你之心。”

    她见人鱼还是没有一丁点放松警惕,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来自仙界的水家,外面的事我也听了,魔帝陛下已经被仙尊大人封印在了人界的千渊山底,魔界入侵仙界没能成功,至于你族人的遗体……我听过了,是被仙界的白虎族带回去了。”

    人鱼虽然没话,紧绷的鱼尾却隐约放松了一点。

    阑湄微微笑了一下,她把怀里抱着的一个盒子放在了地上,温声道:“这里是一些食物和药,你应该会用,我就不扰了,你先休息吧。”

    按照人鱼的想法,他是不想吃这个魔族的东西的,然而现实情况却不容他多想,他受伤太重,急需要吃些东西来补充体力,不然他即使不会饿死,也会被伤口拖累致死。

    我必须要活下去。

    他想。

    活下去,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堂堂正正给族人报仇!

    他最终还是吃了,过程中当然免不了各种试探,事实证明,食物的确没毒,而且还准备的挺用心,不止有鱼类最肥美丰厚的鱼肉,还有各种搭配的料,都是利于调养身体的好东西。

    时间就在养伤的过程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始终不太搭理她,甚至时不时露出一丝明显的敌意,雌人鱼却像是不太在意,每天给他准备最丰厚的食物,最妥善的药物,最华美的衣服,像是供着一位祖宗一般任劳任怨的养着他。

    他一直对这条人鱼收养自己的目的心存疑惑,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想养着以便更好的折磨?想当成以后的食物?想用他去仙界换取一些利益?

    他用最坏的角度去揣度她的用意,他甚至试过逃跑,然而雌人鱼一丝一毫的阻拦都没有,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只是默默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用那种充满慈爱的目光温柔的望着他,就像一位母亲在看着调皮的孩子,宠溺而纵容。

    在魔界的海底游荡一圈,他无法穿过有重重魔兵驻守的虚无之境回到仙界,无处可去的他最后又回到了那最初的水下洞窟里。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两年后的某一天。

    那时候,他身上的伤基本都好了,只是因为当初伤势过重,留下了很多难以祛除的可怖疤痕,他每每看到那些疤痕,脑海里回想的都是那日炼狱一般的场景,每当这时候,他的神色总是阴沉沉的。

    雌人鱼在一边看着,眉眼之间总是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那一次,她突然失踪了三天,等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一条人鱼了。

    身上伤痕累累,到处是恐怖的血痕,黑色的鳞片不知道掉了有多少,鱼尾末端用来游泳划水的宽大的半边尾鳍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凶猛的啃噬了一口,只留下半边血淋淋的尾鳍垂掉在那里,显得异常的可怜。

    她艰难的游到人鱼身边,双手捧着一株绿色的草放到他身边,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是千叶海藻,把它吃了,你身上的伤就可以彻底恢复了。”

    她像是已然撑到了极致,完那句话,就昏过去了。

    人鱼冰冷的视线在触到她身上可怖伤痕的一瞬间微微动了一下,继而又恢复了冰冷,他缓缓的游过去,确定人鱼是真的昏过去了,摸出衣服里藏了很久的一柄骨刺,对准雌人鱼的颈部,狠狠的刺了下去。

    “噗”的一声轻响。

    骨刺刺在了泥地上,溅起一丛水泡向上翻涌。

    人鱼眨巴眨巴眼,感觉眼睛有些酸。

    他下不去手。

    面对着曾经杀害他族人的魔族,他却下不去手,族人一定对他很失望。

    内心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彻底湮没了,他忍着满眼的泪意,一把抓了那株绿色的草,一分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揉碎了,给雌人鱼服了下去,那断了一半的尾鳍以及身上的淋漓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的恢复着,不过一个时辰,已经痊愈了。

    确认她没事后,人鱼便在差点被内心愧疚折磨死的前一刻,自己走了。

    当天晚上,他在前所未有恐怖的噩梦之中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傻孩子……”雌人鱼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细语就像他那已然离世的母亲,“跑什么呢,我又不是你的仇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以去找那些杀你族人的魔族报仇,没必要将整个魔族都作为你的负担。”

    他微微一笑,温柔而又慈爱,“你只是个孩子,没必要承担这么多。”

    那一晚,人鱼伏在她的怀抱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之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人鱼开始断断续续和她一些话,他这才知道,这条人鱼之所以会收养他,是把他当做了他刚刚死去的孩子。

    她刚刚生产做了母亲,孩子就因体虚意外夭折了,失去孩子的悲痛以及磅礴的母爱让她无处发泄,这时候正好遇到了伤痕累累的人鱼,她把她对孩子所有的感情全部转移到了人鱼身上。

    他是她的孩子,唯一的,最宝贝的孩子。

    那时候的人鱼还想着,原来魔界,真的是有好人的。

    他只要找到当初杀他族人的那些魔兵,其他的魔族,他不动了。

    所有的突变发生在他九岁那年,遇到菩提树的那一刻。

    他在河岸边玩耍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一身白衣,在他梦境之中出现了无数次的人。

    他知道他是谁,他时候在父母的指引下远远看到过,那是仙界高高在上的仙尊。

    他见到那人朝着河岸走来,顿时激动的跃出水面,远远的就喊,“仙尊!仙尊!”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回过头来看着他。

    因为离得远,人鱼一时没看到那眼里的神色到底是什么,他一个劲激动的喊,“仙尊!我终于见到您了,您三年前救过我的命,我一定要报答您!”

    那人脚步微动,终于朝这边缓步走了过来。

    这次人鱼终于可以看清他面上的神色了。

    他居高临下望着他,俊美的面容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我救过你吗?你那时候的场景,我救的人太多了,可能有些忘了。”

    人鱼一看到他那让人惊艳的容色就忘了其它,这世上拥有这副容貌的,只有仙尊一个人!

    他不疑有他,便将那日所有事□□无巨细全部了一次,末了,激动的摆摆尾巴,溅起一连串水珠飞舞,“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在噩梦之中唯一的救赎,恳请您收下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那人莫测不定的视线紧紧的锁住他,半响,有些意味深长的:“任何事情?”

    人鱼狠狠的点头,“是的!任何事情,只要您吩咐,我一定会为您完成!”

    这时候,水里传来一道柔柔的呼唤,“衡儿?衡儿你在和谁话?”

    水面泛起一丝波澜,一条黑色的人鱼缓缓的浮到水面上,见了白衣人,顿时警惕的一蹙眉,连忙上前将人鱼一把抱在了怀里。

    那人微微眯了眯眼,声音蓦地就有些冷,“魔族……”

    人鱼像是察觉到什么,有些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条人鱼救了我,她是我的养母,她是好人,不会伤害其他人的。”

    那人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视线在他们身上流转一圈,转身便走了。

    雌人鱼连忙带着他返回了水下的洞窟里,收拾东西马上就要走人,一边走一边有些焦急道:“衡儿,你别轻易近他的身,他应该是仙界的人,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杀气。”

    人鱼摇摇头,解释道:“不会的,他是仙界的仙尊,是他曾经在战场上把我救下来的,他不会伤害我的。”

    “仙界的仙尊……”雌人鱼若有所思的仰起头,想了一会,道:“听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也罢,既然你不想走,我们先观察几天看看。”

    雌人鱼连续两天有些不在状态,经常独自一人出去不知做什么,人鱼一开始没在意,还经常跑去岸边附近找他的仙尊,可惜自那以后,仙尊便没出现了。

    等第三天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异动惊醒了。

    “仙尊,他是水家仅存的一条人鱼,仙界现在正是混乱不堪,您若是收下他,就可以掌控水家在仙界剩下的残余力量,瞬间平荡一半仙界。”

    “你有何条件?”

    “……魔帝陛下刚刚背叛了您,您身边正缺一位知心人,不知……您看我如何?”

    “还不错。”

    “那……”

    “只是,本尊对出卖自己儿子的女人,没有兴趣。”

    “仙……仙尊……仙尊您别走!”

    耳边的对话清晰的响起,人鱼在极致的震惊之中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养母伏在水岸边上,半长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她一只手在极力的向前伸着,可奇异的是,另一只手却死死的垂在身侧,那姿势显得有些怪异,人鱼还没来得及思索,却听身边抱着他的这个人冷冷一哼,“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眼中的魔族,不会伤人的好魔族。”

    他一把将人鱼布满泪水的脑袋紧紧按在自己肩上,阻隔了他向后看的视线,淡淡道:“以后遇到魔族,直接杀了就是,他们生来卑贱,只会被欲/望所驱使,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人性,无论之前对你有多好,在最重要的时刻,随时都可能将你抛弃。”

    他眼里划过一道浓重的嘲讽,“就像眼前这条人鱼。”

    人鱼僵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脑海里早已空白一片,完全不会思索了。

    那人带着他回了仙界,将他随意往地上一抛,淡淡道:“你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吗?我身边从不留无用的人,你若是想留下来,那就证明你的能力吧。”

    人鱼呆呆的仰头望着他,“仙尊……会像她一样……抛弃我吗?”

    “不会啊。”那人柔柔的,银蓝色的眼睛顺也不顺的望住他,那眸光温和而又包容,仿佛载满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光辉,“因为我救过你,不是吗?”

    人鱼的眼底渐渐燃起一簇希望的火焰。

    那人柔和的声音低低的回响在耳畔,那是最温柔的低语,是最真挚的承诺。

    “我是你唯一的救赎,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

    的人鱼望着那在仙界柔和月色下温柔而俊美的面容,仿佛看到了一生的希望,稚嫩的手紧紧的抓住,生怕它从指尖不经意的溜走。

    他抓了三万年,他为他历经磨难,一步一步从仙界最底层爬到如今水家之主的位子,砍杀无数魔族,造下无数孽债,只要是这个人的话,他从没怀疑过一丝一毫,只要是这个人的命令,他从没犹豫过哪怕一瞬,他将自己献祭一般奉献在这个人眼前,到头来却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以为他抓住了希望,他以为他找到了救赎,到头来,却是比之前的痛苦还要更深,更黑暗的绝望。

    信仰一旦崩塌,之前所有坚不可摧的信任瞬间崩溃,以往种种蛛丝马迹也在脑海里更深的显现了出来。

    养母那两天为何频频出去?

    她之前只是为了给他消除身上的疤痕,甚至能为他献出生命,之后却只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而将他献了出去……

    以及分别之时那有些僵硬的奇异姿势……

    三万年前的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无比清晰的回荡起来,水天衡看着面前僵着身子的“百里笙”,水蓝色的眼睛里却出奇的平静。

    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压抑最令人不安的平静。

    他淡淡道:“菩提树,你告诉我,养母那时候,是真的背叛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