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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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冥镜食神人魂而生, 生而有罪,即使镜灵被散,若要使用它, 还是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百里笙望着不远处身影越来越虚化的无回, 声音沉沉的,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凉, “若要虚冥出,必先祭生魂, 我是铸剑师, 经常用神念煅剑, 魂魄凝练程度比一般人要厚实许多,我原本以为,可以用我的魂魄祭炼虚冥镜, 这样最多会虚弱一段时间,不会致命,可无回……”

    他停了停,深吸一口气, 像是在酝酿什么感情,半响才微微苦笑了一下,“穿梭两界之间, 又岂能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他的修为已然没了,破界之事全靠魂魄在支撑,本就已损耗不少,如今祭炼虚冥镜……是把肉身和魂魄全都搭进去了……”

    墨九渊身形一颤, 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不是这样的……他那么强大,他几乎无所不能的,他怎么可能会死!”

    “嗡!”

    天衍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声,磅礴浑厚的剑气通过无回握着它的手源源不断涌入对方体内,然而即将溃散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那么浓郁的剑气灌溉,涌入越多,反而溃散越快。

    “别费力气了,天衍。”无回轻轻摇了摇头,“这副身子,已经无法再撑下去了。”

    银蓝色的长剑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重衍化出人形,他看着眼前渐渐溃散的虚影,熟悉的一幕刺得他眼睛都有点发疼,那种惶恐又惊惧,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失去生息的无力感,他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可偏偏……偏偏这个人总是不懂得去珍惜自己,第一次为了仙界,第二次……是为了他……

    “为什么……”他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可还是止不住那带了一丝惶恐的颤音,“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的修为没了……用虚冥镜需要祭生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就这么想抛下我吗?上次为了仙界我可以理解,这一次……明明可以由我自己来的……”

    无回轻轻笑了笑,他抬起虚化到几乎快要看不清的手,在重衍头上轻轻摸了一下,眸光却是望向了天边虚无的灰白,那眼底有怀念,有温柔,更多的,却是一种苍茫而寂寥的空白,彷如暗夜里漆黑一片的天幕,充满着一种令人发慌的萧索之感。

    他轻轻的,“天衍,我累了。”

    一句话,让刚刚不管不顾冲到近前的墨九渊霎时间停住了身形,脸上的神色,惨淡而又……死寂。

    从来没有人想过,当初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无回的心底到底有多么绝望,以及悲凉。

    他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对待感情从不拖泥带水,当初面对墨九渊的求爱,明白自己心意之后,他便爽快的答应了,自此就是一万多年的相依相伴,他把那人当做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当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一剑刺来,甚至为此攻上仙界,致使仙界损失大半子民,他作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心里承担的愧疚到底有多大。

    那足以将他生生压垮。

    墨九渊是他的爱人,是他一手扶持上魔帝之位,统领魔界的魔界至尊,他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无回的成全,然而这个人却利用无回给予的一切,把自己毕生的心血摧毁过半,那不仅是被爱人背叛的不忿,更是他无法弥补的罪孽。

    他有罪,罪孽深重。

    那一具又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那一声又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惨叫,水家的惨状,水天衡的噩梦,无一不是他所需要承担的罪,背着这样沉重的负担,他在一日又一日的自责之中,几乎无法有片刻的宁静。

    三万年前毫不犹豫把毕生修为给了天衍剑,其间缘由,固然是因为救仙界心切,却也不乏以死谢罪之因,也许当初就这么离开,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难以控制的事情,天衍不会为救他魂魄而被菩提树有机可乘,也不会以身饲他而魂魄支离破碎,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今以身替天衍,把这条命给出去,心里却是难得生出一丝解脱的感觉。

    “仙尊!”

    “无回仙尊!”

    “尊上!”

    此起披伏的惊叫声响彻四野,四圣兽连同身后的族人们纷纷围着无回起了转,刚刚虚冥镜所呈现出来的镜像画面已然揭示了当初的真相,被那震撼的画面一激,灵台立时一清,菩提树所下的迷魂术早就破了,一个个想起刚刚的行为,无一不是捶胸顿足,面带羞愧的看着重衍,转而又把目光落在淡到几乎已经快消失的无回身上。

    镇妖塔拖着破碎的塔身围着两人直转,可惜身形太大完全挤不进去,被七玄恨恨的一跺塔身,直接给砸到地上去了,顿时砸出一个几十米的深坑出来。

    七玄慢悠悠压在它身上,巨大的塔身“嗡”的一颤,牢牢锁住身下镇妖塔的一切灵力,然后自个儿化出一个人形,挤到人群里看无回去了,完全忽视了某座塔不甘的怒吼声。

    墨君冥在外边安抚好暴动不安的魔族,推开前边挡路的人群,就见着无回的身形逐渐虚化,破碎的光点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自下而上,缓缓的随风飘落,融入一边不远处越渐涨大的虚冥镜身上。

    众人只能焦急的看着,却是毫无办法,这是天地规则之下的献祭,一魂换一画,要想用虚冥镜,必须以生魂祭炼,除非是神人,不然谁也无法破这个规则。

    即使身影已然虚化到几近于虚无,无回的眼神依旧是沉稳而镇定的,他的目光在四周一一扫过,在不远处僵立的墨九渊身上略微一顿,却又很快移开,他淡淡道:“既然真相已然揭晓,天衍便是无辜的,他乃本尊卿定的仙界至尊,尔等以后需以他为尊,仙界自此再无无回仙尊,望谨记。”

    “仙尊——!”

    悲戚的声音响彻天际,到处都是一片凄厉的呜咽声,重衍微微侧过头去,终于不忍再看,却突觉腰上一重,身侧眨眼已然站了个人。

    墨君冥揽着他的腰,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向前看,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极低极低,却也极稳极稳,“我陪你。”

    重衍轻轻点了点头,没话。

    他怕一出口,就是再也难以忍耐的哽咽声。

    “无回……”

    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凉感。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墨九渊一步一步迈步而来,漆黑的眸子里布满着殷红色血丝,他目不转睛看着那渐渐消散的身影,喃喃道:“你的……百年以后会给我答案,你的……让我等你百年……这一切,都在骗我吗?”

    无回定定看了他半响,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九。”

    那罪太深,太重,他们之间的沟壑也太大,太远,他们,终归是有缘无分。

    墨九渊突然笑了,他笑得很柔,很美,然而那语气却莫名让人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在不在一起,不是你能了算的,无回。”

    众人心生不妙,却见墨九渊身上突然燃起一层浓郁的黑色火焰,那火焰眨眼之间就以他身周扩散开来,扑面而来的强大危机感让人不自觉退后几步空开距离,眨眼之间,眼前便多了一只山一般巨大的黑色巨虎,只是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那虎身周却燃着一层让人心生不详的黑色火焰。

    “那是……”百里笙瞳孔一缩,“祭奠神火!”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祭奠神火!以献祭自身为条件燃起的神火,非有魔帝巅峰修为做不到,只要燃起神火,实力一瞬间就可以升到神人修为,然而付出的代价却也是惨重的,神魂俱灭,尸骨无存!

    “吼——!”

    磅礴的虎啸声震天荡地,庞大的声波裹挟着巨大的威压,将附近的所有人全部震开了去,然而它面前微虚弱即将消散的人影,却偏偏一点影响都没受到。

    重衍心一急,他想要上前去救无回,却被百里笙一抬手拦住了,“莫急,墨九渊不会害他,先看看再。”

    墨君冥看着那周身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巨大魔虎,若有所思道:“你是……他……”

    百里笙脸色凝重的点头,“这或许是无回唯一的生机。”

    刚要冲上去救人的仙界众人听他如此一,也都停下了动作,焦躁不安的看着远处的动静。

    “无回……”

    巨大的魔虎口吐人言,声音沉闷而嘶哑,它低下庞大的头颅,在无回已经只剩胸口以上的身上轻轻蹭了一下,动作之间无比的亲昵。

    无回轻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墨九渊一下一下蹭着他,仿佛回到了时候,它像只猫儿一样趴在这人怀里不住的撒娇,无回便会摇摇头,带着宠溺又无奈的笑,在它身上轻轻的摸着,给它顺毛。

    它眼里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低低道:“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呢?”

    无回,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爱到已经迷失了自我,爱到没有了你,我便无法再活下去了。

    也许我永远学不会长大,也许我永远都是那么肆无忌惮,因为我是魔,纯粹的魔,这是我的本性,我无法改变。

    但我可以……拔去我所有的爪牙,我卸去魔帝之位,无法威胁到你的仙界,如今我散去所有修为,再也无法伤你一分,无回,这样我是否,可以留下你?

    它抬起头,仰天怒吼:

    “祭魂之痛,由本帝代受,贼老天,把无回给我还回来!”

    “轰!”

    黑色的神火冲天而起,顷刻之间接天连地,将虚冥镜连同无回的身影全部包裹了进去,烈烈燃烧的黑色火焰宛如吞天噬地的巨大魔兽,散发着一股暴虐而荒凉的气息,阻止着所有人向它靠近。

    却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道绿芒瞬即遁来,转瞬冲入烈烈燃烧的神火之中,再无踪迹。

    身后水天衡抱着一颗巨大的血红色鲛珠疾冲而来,声音尖利到几乎喊破了喉咙:“菩提!”

    黑色火焰微微一顿,像是在酝酿什么东西,下一刻,从中间之地突然爆开一股巨大的绿芒,上百米高的菩提树撑开燃烧的火柱生长而出,全身上下都燃烧着烈烈的黑色火焰,然而即使如此狼狈不堪,它身周的气息却一反之前的狰狞暴虐,骤然变得平和而静谧,宛如一颗真正的巨树,散发着一股涤荡人心的清凉气息。

    “那是……”重衍微微睁大眼睛,“那是真正的菩提树……”

    是那颗在他剑域里待了三万年的,真真正正的,他所熟悉的那颗,老是喜欢缠着他和无回的菩提树……

    那一瞬间,脑海里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他突然有些明白,菩提树这些年来种种反常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菩提,菩提……”

    水天衡抱着鲛珠往这边跑来,又在近处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拂了开去。

    “天衍,抱歉。”温和的声音从树身里传出来,没有往常那股阴阳怪气,显得平和而静谧,“天衡,是我负了你,珍重。”

    巨树话音落下,周身已然被神火全部燃烧殆尽,绿芒暴涨,带着黑色的火焰流星一般喷薄而出,却心的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就在巨树的最中心处,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漂浮而下,还未及落地,便被眼疾手快的重衍一把接住了。

    银发银眸,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人。

    那是无回。

    而在他胸口之处,却还有一颗绿油油的种子静静躺在那里,散发着一股温润的绿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