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你喜欢吗?

A+A-

    part33

    在我陷入困境时,大家给了我很多鼓励、支持,还有爱,可他们明明知道我需要的是钱啊。

    ——景口玉言

    虽然黑胎青瓷的冲击很大,可景云并不像龙洺那样茫然无知,秘青瓷是超纲题,黑胎青瓷又不是。

    她之前恶补青瓷知识时就了解过,广义的天泉青瓷指的是历史上天泉镇产出的两种青瓷——黑胎青瓷与白胎青瓷。所谓白胎,就是釉层下的素胎为浅白色,而黑胎顾名思义,则是素胎为紫黑色、铁黑色。这是因为在制作黑胎青瓷时,在胎泥中加入了大量的紫金土,使素烧后的胎骨含有高比例的铁质,在冷却过程中二次氧化,从而呈现出与白胎截然相反的颜色。

    不仅如此,黑胎配釉也与白胎不同,白胎青瓷讲究釉色青碧,釉质厚润,光洁细腻,而黑胎除了釉厚如玉,更要釉面开片,形成无意而自然的裂纹。由于开片难以人为控制,所以裂纹越复杂就越珍贵,以冰裂纹、蟹爪纹首当其冲。

    但黑胎青瓷早在南宋时就归为官窑,此后便分离出民间的天泉窑系,所以狭义的天泉青瓷就是特指白胎青瓷。事实上,天泉镇七七四十九窑都是烧白胎,景云既没有在龙家窑见过黑胎,也没有在镇上任何一家见过黑胎。

    “难不成他们破罐子破摔,知道比不过龙家窑,索性一起瞎烧?”听完科普的洺爷左思右想,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

    “你听鹿大师的口气,像是破罐子破摔吗?”景云还记得鹿骏在会议厅留下的那句话——年年都比白胎可就没意思了,这不摆明了今年是故意安排的吗?

    阿开一直静默地站在窗边,天色渐暗,他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混沌不清。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年初的时候,听鹿家窑高薪挖了一位专烧黑胎的大师傅来,还以为是珍瓷阁接到了黑胎订单,现在一想,是在那时候就计划好了。”

    “就他提前准备了,那不等于把瓷王的牌子直接送给鹿家窑?”洺爷不服气地,“我不信其他窑主不闹事?”他刚完,就猛然反应过来,“对哦,为什么刚才他们抽到黑胎青瓷,都一声不吭?”

    每年“瓷王”的争夺向来是你死我活,别鹿家窑虎视眈眈,剩下的四十多家窑口,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无论技术多么纯熟,釉坯多么完美,只要放进窑炉,上千度的高温下,窑变都是最不可控的因素,大师也会偶有失,所以哪家不盼着龙家和鹿家翻船,好让他们顺势而上?

    真难得,这一次窑主们竟会全部沉默。

    “因为他们就是要鹿家窑赢过龙家窑。”景云已经完全理清了逻辑,“之前师傅和他们打过赌,如果龙家窑今年输了,就得把秘青瓷的釉方公开,所以打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不是要自己赢,而是要师傅输。”

    彼此是竞争对时,他们互不相容,但若是有了共同的敌人,有了同样的利益,那么立场自然也就变了。

    “还有这事?!”洺爷一拍桌子,“我爷爷不让我赌博,他自己倒和别人打赌!赌赢了有什么?”

    景云想了想,“也是你爷爷不让你乱碰的东西。”

    “”洺爷静默了三秒,羞愤不已,“他都八十三了,还敢为老不尊,竟然想天呐,他对得起我奶奶吗!”

    “是酒啊!你想哪去了!”

    “哦。”洺爷尴尬地收了嗓子。

    这下景云完全理解龙千峰为什么那么喜欢阿开了,她要是有这样的子孙,估计连院子里的蚯蚓都喜欢。

    宋凉月下午压根就没去抽签仪式,等他们回来才知道情况,听到这会儿总算跟上了进度。“我以前在美院的时候,倒是烧过黑胎青瓷,但用的是电窑,柴烧我没有十成的把握。”她完看向阿开,“大师兄,师傅教过你做黑胎青瓷吗?”

    阿开摇摇头,微垂着眉眼,墨色的眼瞳深不见底,看起来很绝望?

    其实景云比阿开更绝望,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要面子真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她要不是为了面子,就不会让她爸去竞标,也不会沦落到在龙家窑卖身打工,龙千峰要不是为了面子,就不会和鹿骏冲动打赌,现在别“瓷王”保不住,连秘青瓷的釉方都得打包送人。

    夜幕降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

    这一夜是最难熬的,景云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最后索性坐起身来。

    宋凉月昏睡中翻了个身,就见一个黑影轻轻脚地出了房间,她挠挠头有些糊涂,不是好了半夜不给飘的吗,景云自己怎么飘了?

    他们住在一楼,走出大门就是一处庭院,此刻三栋招待楼灯火全灭,只有庭院里还亮着一盏路灯,景云迎着光走过去,才看到灯下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阿开?”

    冷白的灯光下,他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叫阿开师兄。”

    “”景云没好气地回他,“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

    “都这时候了,还能想什么呢?”他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顺便再次提醒,“叫师兄。”

    “师兄、师兄、师兄”她气呼呼地念了一长串,“够了吗?”

    阿开点头表示满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跳跳糖递给她,“给你奖励。”

    “你还真的有?”景云诧异地接过来。

    “买了好多。”他这话时难得地骄傲了一下,“猜到你会想吃。”

    大半夜不睡觉,想吃跳跳糖?景凿墙可没那心情。

    从古到今,无论哪种瓷器,釉方素来保密,就拿天泉青瓷来,除了要在釉浆里添加众所周知的紫金土、石灰石和草木灰,镇上每家都有自己的独门配方。上世纪中期,国家下达了恢复青瓷生产的指示,数十位专家组成仿古组,做了成千上万次实验,但烧出的青瓷都难以达到宋釉的水平,反倒是的天泉镇,窑火复燃后,不少窑口产出的青瓷都与宋元时期不相上下,靠的就是各家祖传的釉料配方。

    父母传给子女,师傅传给徒弟,那些微乎其微的元素,都是各家安身立命之本。

    虽秘青瓷空有釉方,没有口耳相传的技法与真正复原的长窑,连龙家窑都无法复烧,可釉方一旦交出,就等同于将自家大门打开任人抢夺。这种时候,谁还能吃得下糖?

    哦不,阿开能。

    作为关门大弟子,他连龙家窑都不想继承,肯定对秘青瓷也没兴趣,不过

    “那你怎么也睡不着?”

    阿开没有回答,只是脱下身上的薄外套,披到她身上,秋天的月亮比夏天更清冷一些,偶有一两声仅剩的蝉鸣打破宁静。

    有那么一刻,景云忽然觉得眼前的阿开像是另一个人,他的安静像一种强烈的压抑,他的随和亦是自我封闭,他的温柔似乎是源于感同身受,可他仍是阿开,安静、包容、温柔,能让她坚硬的心一点点柔软下来。

    不知为何,她平日挺喜欢欺负阿开的,可看到阿开被别人欺负,她就不乐意了,“你放心吧,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去抗议!”

    “抗议?”阿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对,你一直想要秘青瓷。”

    “这和秘青瓷是两码事!”景云愤然起身,她是很想要秘青瓷,这一点她从不掩饰也从不回避,可抗议是因为他啊!

    “那是”

    “是公平!”她义正辞严地,“要比艺就堂堂正正地比,谁厉害谁就是第一!”这话从景凿墙的口中出来,似乎有些违和,但若是仔细想想,她确实是个“刚正不阿”的奸商,堂堂正正地砍价、正大光明地占便宜,凭本事抠门、凭本事赚钱。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公平”他笑得和平日一样温柔,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随性自如,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

    “因为人人都喜欢你啊。”她犀利的语调一针见血,“每个人都喜欢的人,肯定是得不到公平的那一个。”

    昏暗中,她没有察觉到阿开的神色一点点冷下去,她还在侃侃而谈,他却已经落入无底的深渊。九岁那年,他被人绊倒,摔伤了膝盖,大人们围着他哄,他们夸他听话,夸他坚强,可他流着血,想要一句道歉,得到的却只有“你和他们不一样”。

    从那天起,一切他失去的、他努力的、他渴望的,都敌不过这七个字——你和他们不一样。

    公平,是最浅显的道理,也是最简单的要求,却从没有谁为他争取过。

    直到今夜。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亭亭月圆。

    月光下,狐狸昂首挺胸地给他上课,“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在龙家窑帮这帮那,你以为大家喜欢你就完事了?结果呢,你艺最好,却没人支持你,你是不是傻”起来,她可是在阿开没有支持者的时候都敢结盟的人,多正直、多勇敢啊!

    她正骄傲,身子却骤然一倾,转瞬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像之前那般保持距离,甚至有些粗暴和急躁,这很不像阿开,却又很舒服。

    狐狸窝在他怀里有点迷糊,早知道的抗议就能让他如此感动,那她还穿什么紧身吊带裙,擦什么人间樱桃啊,她早就上街游行去啦!

    “人人都喜欢我。”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前额,像一块渴望融化的冰,在极致的寒冷中透出灼热的温度,“那你喜欢吗?”

    夜色撩人,不及他眼波一分。

    像是有早桂悄然绽放,微凉的风都带着丝丝甜意,景云知道甜甜的爱恋有多幸福,就像她没有忘记被抛弃有多痛一样。心跳、悸动、温暖的怀抱,每一样她都体验过,所以才会在一切再次将临时,如此的心、害怕、犹豫不决。

    喜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被喜欢却很难,被一直喜欢则是难上加难。

    林昕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弱者一定会被抛弃。然而,面对又穷又老实又好欺负的阿开,骄傲的景总裁依然没有那样的自信。

    或许,是她先心动了吧,才会感到不安,即便心里有答案,也始终不能出口。因为一旦承认,就像先跳进一个深坑,只能在坑底仰望,等着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跳下来,可如果等不到呢?

    “我当然”她咬了咬下唇,攥紧中的跳跳糖,“是喜欢跳跳糖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