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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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底,江南镇连着下了一周的雨,空气湿冷。

    许棉脚边摆了一个空箱子,坐在桌前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

    日历摆台、金嗓子喉宝、宣讲用的笔记本、笔筒、护手霜、湿巾纸……

    一旁站着的年轻姑娘叫陈,今年24岁,刚考进县博物馆,等许棉离职后,她会顶替接班做馆内的日常宣讲工作。

    “棉师傅,你真要走啊。”陈依依不舍。

    许棉认真收拾着:“是啊,今天收拾完,明天就不来了。”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陈不解:“一定要走吗?其实有编制没编制在我们单位呆着都差不多的。”

    许棉笑笑:“不是编制的问题。”

    陈:“那是什么?”

    许棉把抽屉里最后一样私人物品归置进箱子里,站起来,文绉绉又不失霸气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陈:“????”

    *

    世界很大,县博物馆却,包括馆长在内的文职人员总共也没多少,又是清闲地方,往常除了开馆闭馆,最多的活动就是作为本地中学学习基地供学生们参观培训。

    现在十一月,馆里没有活动,碰上阴雨天,连参观的人都没有。

    许棉抱着箱子穿过长廊,上三楼,站在馆长办公室门口,敲门。

    “许棉吧?”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吧。”

    许棉推门进去。

    半头白发的周馆长坐在办公桌后,看到她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看到她怀里抱着的箱子,不免露出遗憾的神情:“坐吧。”

    许棉轻松地笑笑:“周馆,我就跟你声招呼道个别。”

    周馆长立刻唬起脸,不悦道:“早几分钟走晚几分钟走有什么不一样,我难道还会拿绳子绑着你不让你走吗?坐,坐下,我在看前几天丹舟的瓷器分场拍卖会,你也看一看,等会儿他们今年价格最高的一样拍品就要开始拍了。”

    六十多岁的老爷子还撒娇。许棉拿他没办法,把箱子放在门口的桌山,走到沙发边坐下。

    电视屏幕里,国内知名拍卖行‘丹舟’正在举行今年的一场瓷器分场拍卖会。

    镜头前,穿职业装戴白手套的拍卖师正在做最后的确定。

    “八十六万,八十六万,还有加价吗?八十六万。”

    拍卖师扫视台下,神情坚定,口气铿锵有力:“最后一次,八十六万。”着,举槌,落定,“啪”一声,成交。

    “恭喜,8601号。”

    下一件拍品正式开拍。

    拍卖师:“第2516号拍品,清代青花瓷器,蓝釉青花龙凤纹围棋罐。”

    来了,就是这件。

    周馆长的眉头严肃地耸起,许棉目光紧盯屏幕,后背下意识抻直。

    不久后——

    屏幕上,拍卖师扫视全场,神情紧绷:“四百八十万,四百八十万,是否还有加价?”

    忽然,一旁的委托竞投席上,一名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的工作人员举起手里的号牌,又伸手示意拍卖师。

    拍卖师飞快领悟,通过电话竞购的竞买人没有走五万的加价幅度,直接从四百八十万起跳到了二十万:“五百万!”

    全场骚动。

    大型拍卖会现场骚动其实不是多见的事,毕竟竞购者不是专门的收藏家就是有实力的买家,大家有眼力有钱更有定力。

    一件拍品遭逢场下骚动,一般只有很少数的情况,最常见的,就是拍出巨额高价,艳压全场。

    可显然丹舟拍卖的这对清代围棋罐还不到艳压全场的程度,毕竟五百万的应价在瓷器拍卖场算高,但在整个艺术品拍卖市场上算不得有多惊人。

    之所以引起骚动,纯粹因为出五百万的就是不久前出四百八十万的那位竞买人。

    所有人:“?????”

    谁吃饱了自己和自己竞买?怕自己买的不够贵?

    看回放视频的周馆长和许棉也愣住了。

    勤俭节约、一件外套穿了十年没换的周馆长不动声色骂了一句:“有钱烧的。”

    许棉忍俊不禁,转头对周馆长道:“人家烧的也是自己的钱,您就嫉妒吧。”

    周馆长冷哼,老大不的人,孩子似的,顽皮地翻了一个白眼:“这种人肯定不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着,拿起遥控器,快进到视频最后。

    许棉不解:“怎么了?”

    周馆长:“你看就知道了。”

    视频上,瓷器专场拍卖已经结束,丹舟拍卖行负责这次拍卖的管理人员接受了采访。

    着着,话题自然聊到了当天竞拍落槌价格最高的那对围棋罐上。

    那负责人对着镜头道:“今天竞购到这件拍品的买受人没有来现场,而是通过我们网站的网络竞购完成的交易,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最后没人应价、拍卖师快要落锤的时候,他自己把价格从四百八十万加到了五百万。”

    主持人飞快地问:“有什么原因吗?”

    负责人顿时哭笑不得:“这位竞购到拍品的买受人,这对围棋罐买来赠人的,四的价格开头不吉利。”

    周馆长:“……”

    许棉:“……”

    ??????

    视频暂停。

    不和价格交道、长年累月埋头文物工作的周馆长一时接受不了这样浮夸又充满铜臭味的理由,差点一口气顺不过来。

    许棉连忙道:“馆长,速效救心丸了解一下?”

    周馆长捂着心口:“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喊你看这录像,行了行了你不是要走么,走吧。”

    许棉知道丹舟拍卖会的视频到此为止,周馆长被那五百万气到,铁定不会再看了,站起来把电视机关掉,正色道:“那馆长,我走了。”

    顿了顿,又道:“我以后只要回来,都会来看您。”

    周馆长抬起眼:“既然决定往高处飞,就别拖泥带水的。”

    又道:“记住了,这里,博物馆,还有你出生的家乡,是你的起点,不是你的绊脚石,你要飞就飞,无需挂念太多。”

    这突来的伤感又让许棉哭笑不得:“周馆啊,只要不堵车,我回来一趟路程最多三四个时,您别搞得我跟出国再也不回来一样。回头高铁一通,我还能天天回来看你,早晚通勤都没问题……”

    周馆长坐着跳脚:“滚蛋,谁要天天见你,翅膀硬了就赶紧飞,不把自己飞成一只凤凰你有脸回来,我还不想见你呢!”

    许棉听着这番话,突然有些触动,她看着周馆长,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变个凤凰给您看。”

    周馆长翻了一眼:“这还差不多。”

    许棉:“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周馆长:“没啦没啦,我又不是老妈子。”却立刻紧跟着道:“大城市不比咱们县城,人多又杂,万事多心。出去别总想着混社会,时时刻刻都要记住,先顾好自己最重要。”

    许棉点头:“好。”

    周馆长:“吃饱穿暖,有什么事自己解决不了就电话回来问,别不好意思。”

    许棉:“明白。”

    周馆长:“你还年轻,外面坏男人多,别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骗了。”

    许棉:“嗯,我知道。”

    周馆长:“其实谈个朋友也没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女同学都谈过两个了,年轻人不浪世界都要完。”

    絮絮叨叨一番话,有□□,却多是不舍。

    许棉也不急,静静听着,周馆长慢慢地唠叨。

    没多久,阴雨绵延的天空突然放晴,阳光破开浓云,笔直地落在窗棂上,似是在预示某个好兆头。

    周馆长最后叮嘱完,人往椅背后一靠,朗声道:“走吧,走吧。水深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去飞吧。”

    *

    从博物馆出来,许棉开车回家。

    刚把车停在院门外,就听到沈长青在和妻子斗嘴。

    “你这是落后思想!现在女孩子二十岁都还在上大学呢,怎么可能去结婚生孩子,留在身边都不应该!”

    “我呸,你就是只拿棉棉当个徒弟你才这么,要是当女儿,我看你还舍不舍得她走。”

    “你行了,女孩子有理想出去闯荡是好事,你干什么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我就是要死要活怎么了,从13岁到20岁,老娘当心肝宝贝养了七年,马上这心肝儿就要插着翅膀飞了,还不许我生气不许我发脾气啊,我是长着一张圣母玛利亚的脸吗?”

    “别给自己贴金,玛利亚比你好看还比你瘦。”

    “沈长青!你要死啊!我没玛利亚好看没她瘦,你难道以为你能娶到好看还瘦的圣母?”

    “哎哎哎,周月芳同志,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就动手,我就动手,你啊,我好看玛利亚好看?我瘦还是玛利亚瘦!”

    “好好好,你你你,你好看你好看,你瘦你瘦。”

    夫妻俩吵着吵着声音渐弱,回屋里去了。

    许棉在门外停好车,笑听夫妻俩贫嘴,一时没动,趴在方向盘后坐着,体会二十年短暂人生中最后的岁月静好。

    三天后,她即将离家。谋发展,寻出路,天高任鸟飞。

    只是车票还没买好,离去的具体时间还没定下。

    因为两天之后就是师母的生日,她准备在老家和师父师母一起把生日过完再走,当然,还要顺便等一份往年都会早到、今年却迟迟不来的礼物——如果能等到的话。

    想到这儿,许棉没由来地叹了一口气——等不到其实也没什么。

    恰在这个时候,一个拎了垃圾桶、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妇人从车旁经过,弯腰一看车里,纳闷道:“棉棉?怎么坐车里发呆呀,外面凉,还不快进家去。”

    许棉坐直起来:“阿姨。”

    邻居阿姨笑笑:“我听你师母,你马上要去海城了呀。”

    许棉解下安全带:“嗯,过两天就走。”着推门下车。

    站在车门旁的邻居阿姨让开一些,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把话题拐了个一百八十:“棉棉,你今年是不是满二十了?”

    许棉不明所以,反手合上车门:“是啊。”

    邻居阿姨眯眼一笑:“我知道了,你这是准备嫁了吧?也是,有老一辈定下的婚约在,两家也都承认的,当初你奶奶去世,那边还特意过来着未婚夫的名义帮你处理后事,刚好你今年满二十了,也能结……”

    许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出去工作,不是结婚。”

    那阿姨显然不太信她的辞:“害羞了吧,阿姨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其实没事儿,你家那婚约这边邻居都知道,当初你奶奶后事,对方那么高调地过来帮你处理给你撑腰,肯定早就认定你这个未来媳妇了,早点结婚也好。”顿了顿,“老家这边的喜酒办不办,不办也记得发喜糖啊。”

    许棉一张嘴不过中年妇女半张嘴,眼睁睁看着自己远走他乡的奋斗拼搏转眼间变成了结婚八卦。

    她哭笑不得,再次强调:“阿姨,您别脑补啊,我真不是去结婚。”

    那阿姨却已经拎着垃圾桶,伸手往另外一个迎面走来的阿姨那儿去了:“啊呀,苹果她妈,我跟你啊,棉棉要结婚了呀,就是当初那个过来料理许奶奶后事,帅我儿子一百八十条大马路的‘金龟婿’啊。”

    许棉:“!!!”

    阿姨呀!别乱传!没有结婚!更没有金龟婿啊!真没有!(尔康手)

    @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天气翻脸比人还快,早上晴了没半个时就乌云遮天,阳光没了,日头也瞧不见了,只余下一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穿什么都不觉得暖和的大阴天。

    对豪宅占地千平的海城霍家来,这些却根本不是事儿,暖气管道从室外铺设到室内,恒温21.5度,不冷不热刚刚好,加上新风系统,连湿度和空气质量都能保持在恒定范围。

    一句话:有钱随便爽。

    近日的霍家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到了午后,更为静谧,最僻静舒适的东南院,霍奶奶养老的院子里,今天倒是有点热闹。

    早侄子、外甥女来看过,午饭前,霍家如今的当家夫人霍太太也来了,喝着茶拉着老太太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

    这不,午休时间才过,不过一点多,霍家那两个平日里比他们老子都忙、人影也见不到半根的俩兄弟又一起来了。

    照顾饮食起居的保姆搀着刚睡醒的老太太:“您慢点儿,不着急,两位少爷也才到呢。”

    年近90的霍老太太拄着拐杖碎步迈得飞快:“当然得快点儿,我刚睡了一觉才反应过来,今天怎么一堆人来看我呢。”

    保姆扶着老太太,跟在旁边,不解。

    霍老太太哼哼,嘴上没什么,心里却想:她真是老糊涂了,差点忘了,江南许家那女娃马上生日,眼看着就要20了。

    20是什么概念?

    法定婚龄!

    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活不到大孙子们结婚的霍奶奶,仿佛在这一刻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步子迈出了跨进22世纪的阔气,无不豪迈地想——

    好,见证奇迹的时刻即将来到。

    江纵、江逸,新郎官花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