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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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家那边同意见面了。”

    “老规矩, 验货, 估价,付钱。”

    “不过那边不同意去我店里, 特别心,约了个茶室。”

    “不瞒你啊许姑娘,我是感觉你们这一单怎么有点‘路数不正’的意思?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

    钱老板那边来了确切消息, 见面时间是下午,地点在古玩市场后街的晴明巷。

    巷子窄、深, 车进不了, 只能走, 沿途不是石板路就是砖墙,厚厚的藤蔓枯枝覆在墙头,如一幅浓墨铺洒的风景画卷。

    骤然的降温让鼻尖下吸入的空气都变得冰凉,许棉裹着棉服戴着围巾,两手深深地插入口袋里。

    围巾圈着头发, 耳机刚好被遮住。

    “我到了。”许棉穿越深巷, 拐了好几个弯, 终于找到了那间茶室。

    耳机那边传来霍江逸淡定的声音:“进去吧。”又道, “天冷,进去喝点热茶。”

    许棉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紧了紧。

    距离衣帽间事件过去已经好几天了,恰逢冷空气南下降温,天气骤变,老板大发慈悲不用早起,早市也不必去了。

    许棉每天都在别墅, 像只冬眠的兔子,如无必要基本不下三楼,避免了和某总频繁碰头的尴尬。

    今天和钱老板见面,她照例一人赴约,既然是一个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尴尬的,出门前她还暗暗在心里庆幸,太好了,一个人。

    等耳机塞好,电话拨通,一声清冽如泉音的男声飘进耳朵里时,如同电流穿过头脚四肢,电得她浑身发软,心口酸麻。

    一瞬间,几天前在衣帽间里发生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里翻江倒海。

    她一口鼻血差点喷出来。

    这才意识到见不到人只有声音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

    而人类的联想是在五感相连的基础上进行的,听到声音就回想起画面,回想起画面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绵长的呼吸,酸软的膝盖,绯红的耳根,还有贴着她耳畔的属于他的气息、声音……

    停!

    别想了!

    她立刻用理智刹车。

    *

    茶室院外隔着木栅栏,门口挂着风铃,许棉推门而入:“有人吗?”

    “有,有,许姑娘,这里这里。”钱老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茶室不大,雅座在二楼包间,临着一条河。

    春日赏花喝茶或许别有风味,冬日只觉得河山满目苍凉,还冷飕飕的,于是窗户没开,玻璃门合上,珠帘拉下,隔开一方天地。

    二楼没别人,只有许棉和领着着她上楼的钱老板。

    钱老板今日穿了件黑色羽绒服,师爷款的眼镜没戴,看起来终于像个现代人了。

    他带许棉上楼,进雅座之前便招呼:“老瓷器就在里头放着呢。”

    许棉一眼瞄到他耳朵上的无线耳机,猜到了:“卖家人没来?”

    钱老板笑笑,眼镜眯成一条缝,指了指耳机:“低调,低调。”又道,“货在就行。”

    进了雅座,果然没人,只有一只棕色木匣子摆在茶桌正中央。

    许棉眼睛盯着那只匣子,钱老板率先坐下,不多废话,茶都不上了,直接开箱。

    许棉终于亲眼见到了那只清代笔洗。

    保存完好,火气全无,蓝釉,四爪金龙纹,整个器形饱满润泽,堪称佳品。

    许棉坐椅子上,托在手里正过来看反过来瞧,对面的钱老板笑眯眯地泡着茶,不时观察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卖家,这老物件的品质没问题,绝对是好货。”

    许棉没吭声,又托着瓷器反过来看胎底:“嗯,没问题了,是老瓷器。”

    钱老板眯眼笑:“那你老板的意思,多少价合适?”

    耳机里,霍江逸不紧不慢道:“估价已经给过你了。”

    许棉凝神,沉着地面对钱老板道:“估价已经给过你了。”

    霍江逸:“现在东西在这边,价格也不该我来出。你该问问那边想要多少价。”

    许棉复述,神情冷然地加了句:“没你这种规矩。”

    钱老板笑笑:“好,好。”过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中指,出了一个价。

    许棉看懂了,扬眉:“两百?”单位:万。

    钱老板眼神示意她,问她的意思。

    许棉默了默,故作高深:“贵了。”但也不贵了多少。

    钱老板默了默,再次道:“一百九,不能再低了。”

    拍卖场有两种销售模式,一种是拍卖,一种叫私人洽购,拍卖一般根据应价,价格会由低到高,私人洽购却相反,一般会出一个高价,商谈的过程中价格会越谈越低,直到双方都满意,最后成交的价格一定比最初的叫价要低。

    在掮客们把握资源人脉的古玩自由市场上,某些时候,价格也会由高到低地谈,卖家有个价格底线,买家也有个心理预期,只看最后谁先妥协。

    许棉第一次经历这种博弈,在价格商谈的过程和钱老板神情、语调压力下,不免觉得有点紧张,也有点刺激。

    耳机那头霍江逸的声音却始终平稳,不紧不慢:“喝口茶,悠闲点,和他聊聊天。这是持久战,你要用你的神情告诉他,你懂行情,一百九买的都是傻子,你和你的老板没人会做这个傻子。”

    许棉倾身,端起茶桌上的茶:“钱老板,你这是什么茶?”

    钱老板看着她:“恩施玉露。”

    许棉扬眉,举到唇边抿了一口:“嗯,真香。”

    钱老板眯了眯眼,笑笑:“其实今天这壶玉露比较普通,茶室么,也舍不得存太好的茶,改天许姑娘有空,去我店里,我那儿有好茶,保管比这个好。”

    她扯开话题,这钱老板跟着不聊价格了,许棉心知此刻的台前幕后四人里,搞不好只有她最“嫩”。

    今天也必然会是个持久战。

    她不敢多喝,怕多跑几次厕所就乱商讨价格的节奏,只拿唇抿抿,品味茶的香气。

    接下来,便是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

    价格一路从一八九十五万降到一百六十万,期间过去两个时,新泡了两壶茶,雅座消耗掉三盘配茶食,钱老板起身三次做出价格谈不拢欲要离开的样子。

    许棉一开始还撑得住,到后来就有种精元耗尽、马上要魂飞魄散的无力感——要不要这么磨蹭啊!

    对面的钱老板也从精神抖擞变得满脸疲惫。

    他就没见过比他还能耗磨时间、还坐得住的买家!

    是人吗?

    钱老板喝茶喝撑,一口都喝不下去了,木匣和笔洗收好,带在身上,去楼下上了个厕所,出来站在一楼门前院子外,和耳机那头的卖家沟通。

    “行了吧,一百三行了,你这老瓷哪怕放到拍卖行,恐怕也拍不出这么高的价。”

    电话那头的男人的口气非常无奈,显然这长达两个多时的远程旁听也听得他非常心累:“他们真有‘流出’渠道?不会是骗人的吧,都能转手高价卖给外国人,还在意这点‘成本价’?”

    钱老板无语:“又不是一两百万买了你的转手一个亿卖出去!要是这老瓷只能在国外卖个两百万、两百出头,他们当然得还价。”又道:“你是没在这边,买家那女孩子沉着的很,喝点茶吃吃零食聊天砍价一个没耽误,一看就是圈子里的老手,想忽悠她卖个高价就甭想了!”顿了顿,又道:“她今天还戴着耳机呢,我怀疑今天就不止她一个,耳机那边的老板搞不好就在。”

    茶室雅座,许棉躺靠在椅子靠背的软垫上,一脸生无可恋。

    这下好了,都不担心无法面对老板的声音了,实在是消耗过程太漫长,无力再去纠结别的。

    “我感觉自己的魂儿都飞起来了。”

    耳机那头的男声语调不变,依旧是精神饱满的状态:“持久战、心理战都很消耗心力。”

    许棉不解:“你怎么受得了的?”

    霍江逸:“习惯就好。也可以练。”

    又道:“钱老板还没回来?”

    许棉:“嗯。”

    霍江逸轻哼:“差不多了,你可以扔底牌了。”

    许棉一愣:“不磨了?”

    霍江逸:“够了,那边应该也受不了了。”

    许棉还是不解:“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这边不能一开始就出个价,上来先刀他个几十万,要这么慢慢磨?”

    霍江逸:“他们要两百万,你上来就一百五,信不信,钱老板不走,忠正国际那边也会立刻撤。时间、耐心、对自己手里老物件的信心,谈价时候的心理状态,都会影响价格。在这个过程中,与其是比价格,不如是比心力,心力越稳的时候价格约难谈。你一开始就出底牌,他们心力足,会断然拒绝你的出价,甚至会拒绝再继续商谈价格。但如果你磨他们的心力,也默认他们可以来磨耗你的心理预期和状态,那这就是一个双方拉锯的心理消耗战。在这个过程中,买卖两方包括中间人,都可能因为心理波动做全新的价格预估。”

    许棉叹了口气:“好复杂呀。”

    霍江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许棉被夸得一愣,耳根一红,抬手摸了摸,声道:“因为有你指导呀,要不然我早受不了了。”

    霍江逸:“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没一会儿,钱老板抱着木匣子上来了,又是笑眯眯的一张脸:“好了好了,我和卖家那边商量过了,咱们也别一点一点磨了,爽快一点吧。行吧?许姑娘。”

    许棉咽下要死不活的一口气,坐姿悠然,从容点头:“可以。”

    钱老板:“那就……”

    许棉意识到他要出价,立刻扔出自己这边的底价:“一百万。”

    钱老板:“……”

    耳机后的卖家:“……”

    霍江逸:“观察他的神情,不要话,等。如果他犹豫,站起来,往外走。”

    钱老板脸色有点难看。

    他这边的底价是一百三十万,磨蹭了两个多时,对方也不肯接受更高的价格,表现得又像个老手,他才和卖方那边商量直接出底价,不磨蹭了。

    哪儿成想对方竟然一百万。

    一百万?比他给卖方的底价还低三十万?

    这,这,这也太狠了!

    钱老板面露难色,当场犹豫了。

    见他犹豫,许棉拎了包站起来往外走:“茶很好,食也好吃,谢谢款待,再见。”

    钱老板见她这就要走,眯眼都瞪圆了,立刻站起来:“慢着!”

    耳机里,卖家怒喝:“你喊她干什么?让她走让她走,不卖了,一百万卖个屁!”

    你才是屁!你懂个屁!

    钱老板心里默默怼了一句。

    表现上看,他是站在卖方这边的,电话都和卖方通着,价格也是他代表卖方来和许棉这个买房谈。

    事实上,这种卖方不出面、让中间人代为谈价的情况极少。

    一般情况下,都是买、卖、中间人三方落座,掮客做一个中间调和的角色,价格都是买卖两方自己去商量。

    这种时候,中间人偏向谁?谁都不偏,只偏向买卖落锤、成功交易。

    因为只有交易了,他才能拿佣金,没交易,再高的价格哪怕一个亿,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钱老板做古董掮客,瓷器懂的多,经他收的买卖也多是这方面相关,这些年,百万以上的老瓷能有几个?七八万、十几万不少,二三十万也能接受,再往上,七八十万就没多少买家能消耗了。

    整个海城的古玩自由市场也就这么大,古董也不是房子,不可能人人都有个刚需,几十万上百万砸在古董身上,不是内行、收藏家、爱好这方面的,谁买?就算喜欢,也得有钱买得起呀。

    钱老板想得明白,一百三十万做底价,能交易就交易,实在不行一百三十万以下也行,管他呢,买卖成了才有佣金,这笔洗的佣金不比其他买卖高多了。

    “好,好。”钱老板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招招,示意许棉回来坐,“别走嘛许姑娘,买卖是谈出来的,你心里有个预估价也好过我们刚刚那样还来还去的是吧,来,坐,坐。”

    许棉看钱老板那副狗腿的神情,差点笑出来,忍着忍着精神又来了,不久前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这种你来我往相互还价试探拉锯的过程很有意思。

    如同没有硝烟的战场,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对方丢盔弃甲想投降。

    她沉着地坐回去,忍不住又想,自己才第一次就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耳机那头的那位得上过多少次战场,过多少次心理战术,赢过多少人,又体会过多少其中的乐趣和美妙。

    再一想,他可是老江湖,多少年在实战中淬炼出来的,难怪明明那么年轻,性格也不算多深,却总能流露出沉着冷静的气质。

    想到这些,许棉心里生出些许不出的感受——好像离他更近了,好像更了解他了,又好像一步步深入了他的世界。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对面的钱老板却第二次捧着木匣下楼电话去了。

    很显然,他这个中间人现在得先搞定自己的卖方客户。

    许棉又得了闲暇的空。

    她按住耳机,指尖哒哒地敲了两下。

    霍江逸的音线如同清泉里的一汪水流:“嗯?”

    许棉在茶香满室的雅座里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该点什么,默了片刻,忽然道:“想起一件事。”

    霍江逸:“嗯。”

    许棉:“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员工不一定有必要知道老板叫什么,反正平常都是这个总那个总叫着,许棉之前从未在意过名字这件事,叫习惯了,她连X总都不叫了,直接喊老板。

    现在的话,上班喊老板,私下的时间还是别喊老板了?

    没有称呼,也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

    霍江逸却道:“我和家里关系不好,一直不太承认自己的姓氏。姓就不提了,我把名告诉你。”

    许棉:“好呀。”忽然一想不对啊,不提姓氏?他不是姓江么。

    霍江逸:“William。”

    许棉:“?”怎么是个英文名?

    霍江逸清润的嗓音十分理所当然:“翻译成中文就是威廉,有点难听。或者这样,你干脆就叫我江威吧。”又鼓励的口气道:“来,叫叫看。”

    许棉:“……”

    老板,你这是自己给自己取的艺名吧。还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