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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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议”两个字闯进耳朵的时候,吴绩只觉得这名字分明很熟悉,却没在脑海里翻出个像模像样的人影。

    吴栩朝门外轻咳一声:“吵什么,老爷在这里问我书呢。”

    江氏往外使了个眼色,吴九赶紧跟着她退出院子。

    这个插曲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水,没惊起半点浪花。

    吴绩很快把那个名字抛在脑后。

    “张博士此次亲赴袁州,一来是为了选拔人才,二来你祖父生前与他共事一堂,这一遭也有慰问灵堂的意思,三来嘛……”他顿了顿,望向朱红的窗柩之外。

    灰蒙蒙的天色中似有有一丝雨丝飘过,旋即涅没于青黑的瓦顶。

    吴栩立即拉拢窗户,附耳过去。

    吴绩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张起仁服侍东宫已久,轻易不会离开长安,你,咱们这袁州城还能有什么值得他老人家大驾光临的?”

    吴栩心领神会:“父亲的意思是,张博士是冲着鄱阳郡王李素节来的?”

    吴绩道:“郡王爷的生母萧淑妃与武后惯有龃龉,乾封初年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下令不再召见他入朝觐见,如今两年过去了……”

    “您是,太子殿下想斩草除根?”

    吴栩话刚出口,便见吴绩飘远的眼神骤然一沉,落到自己的脸上。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水似的笑:“你啊,太年轻了。”

    “儿子愚钝。”他摸不透、看不着、猜不出年逾半百的父亲心里的到底是什么算盘,更遑论看穿天顶上那些神仙人物的利害纠葛。

    吴绩也不急于作答,不徐不缓地扶着胡须,似乎想要从中理出丝缕头绪。

    一阵沉默后,才慢悠悠地道来:“太子殿下素来看重手足情谊,与武后果毅刚强的行事多有冲突,郡王爷是武后要贬的人物,太子却遣了个杏坛圣手来,你,这是要压他,还是要提携他?”

    吴栩到底不是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经他父亲两句提点,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武后一派如今在朝中枝叶相通、势力大炽,也难怪东宫党坐不住了。

    李素节固然不是太子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底是血统纯正的李唐皇子,这天下终归是姓李的,总不能改了姓氏独尊武后。

    能得到李素节的支持,哪怕只是声援,也足够俘获人心,更能落下个兄友弟恭、仁厚贤德的好名声。

    如此想来,张起仁这一遭倒真是三管齐下,事半功倍了。

    “听太常寺里党派之争一向厉害,既然张起仁是东宫党,那咱们吴家……”吴栩沉思片刻,“若儿子有幸能赴长安,想来也不得不依附太子的羽翼了。”

    年轻人,性子急,沉不住气,总是想在第一时间就挑棵良木栖着。

    吴绩静静瞥他一眼,老道的眼里既无赞赏也无贬斥,唯有不可见底的一池深潭。

    “不急。”他松开手里的动作,沉声吩咐,“你先着人挑些顶尖的人参松芝送给郡王府,改日我们父子再亲自登门拜访。”

    吴栩诺诺应了一声,知道自己在这场临时的考查里表现幼稚,也不敢再多问,垂头丧气地办事去了。

    这边父子两个才散了场,另一头江氏已和吴九拟定一出好戏,还没等到两天,便风风火火地领着人去搜吴议的院子了。

    吴议冷着眼看他们翻箱倒柜地做戏,自个儿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挪动一步的意思也没有。

    药瓶本来就是吴九亲手藏进去的,搜出来当然也分外容易。

    江氏抓起那药瓶子,装模作样地一拧开,递给吴九看一眼:“你是吴府的老人了,见多识广,你看,议儿这藏的是什么宝贝?”

    吴九登时大惊失色:“这……这莫不是砒霜?”

    见众人皆是神色一震,他忙不迭地往地上一磕,悄悄一抬脑袋,眼里精光闪过:“老奴人老眼花,怕不是看不准,要不然夫人着人请春林堂的大夫来看看?”

    砒霜,春林堂。

    吴议指尖触电似的微微一动,已经把江氏这一行的目的摸了个透。

    看来他对江氏的评价还是太客气了,他这位嫡母可不是手下留情,而是等着秋后算账呢。

    江氏把玩着手里光滑细腻的药瓶,瞧也不瞧吴九一眼:“此事关系重大,你亲自去请春林堂的沈大夫过来,议儿……”

    她目光一转,反而和颜悦色起来:“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好性的孩子,定不会做出不孝不义的事情,可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吴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个个都往咱们母子几个身上看着,我今天要把这事搁过去了,明天指不定就从那个房里又搜出点别的,这事儿不容轻视,少不得委屈你一点。”

    吴九在一旁腆着脸皮笑道:“容老奴插一句话,常言道身子不怕影子斜,今天要是夫人袒护过去了,才是平白给人家落下了话柄……”

    “多嘴!”

    吴九话没完,就被江氏反手一个耳刮子扇到脸上,清脆刺耳地一声响,如晴空猛地一道霹雳,劈得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寒——

    “让你去你便去,主子的事也容你嚼舌头了?也不怪议儿不敢答话,我是嫡母,他是庶子,我来审理这事,自然是不能服众的。”她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地呵斥一顿,暗暗递给吴九一个眼神,“再差个人请老爷去前厅,此事得老爷亲自定夺。”

    吴九得了指令,只做出委屈含恨的样子,捂着脸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跑去请大夫了。

    等这对主人红脸白脸地唱完戏,整个屋里哪里还有人敢多一个字,都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初秋的凉风自苔痕青青的地面掠到足下,掀起一阵彻头彻脚的凉意。

    江氏一番情不由衷的陈词不仅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更给吴议下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圈套——进,就是布好的天罗地网;退,就是做贼心虚、自证其罪。

    好一招请君入瓮。

    江氏领来的一圈下人里,除了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太婆子,就是身强力壮的粗莽汉子,看来早做足了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非要把吴议从这所偏远的院子里连根拔起,置之死地。

    而能不能后生,就很难了。

    起码江氏是肯定没算再给他一条生路的,这一遭纵然不是刀山火海,也一定是死去活来了。

    见他半响不语,江氏缓缓一颔首,将一切机锋敛于温婉一笑:“既然议儿也无异议,那我们就去前厅再话吧。”

    这还算吴议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走在自己的“家”里。

    袁州虽然人远地偏,却藏了个金玉锦绣的大宅,吴府极尽奢华之能事,雕栏画栋,玉砌金铺,恨不能用银票糊在墙上显贵。

    吴绩不过是个破落州县的刺史,家宅已经穷奢侈靡至此,难怪后来权倾朝野的皇亲贵族个个金山银山,安乐公主更几乎把昆明池设做自己的后花园。

    繁花似锦的盛世内里早已暗暗滋生出腐朽的一角,一点点蚕食着看上去风光无两的大唐王朝。

    吴议在心底暗叹一口气,与其担心这个还能撑个快两百年的传奇王朝,倒不如担心他这条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天的命。

    拿捏他命的吴绩一进门,就瞧见个十三四岁的孩杵在底下。

    他早为搁浅多年的宦海生涯操碎了一颗心,哪里分得出另一颗心去整理家事,光觉得这孩子十分面熟,却一时没记起是哪一房妾哪一年所出。

    江氏快步过去,伏在吴绩耳边如此这般道一通,最后才略略提了句:“也就是下人三四的爱在背后嚼嘴巴,我本来也是一点不信的,谁知道真搜出这东西。”

    吴绩朝下眼一觑,眼神锐利如刀,像要把吴议整个人扒干净了,光拎出骨头掂量掂量。

    吴议纸糊似的身板当然也瞧不出个几两肉,怎么看也不像胆肥到敢伸爪挠人的。

    见吴绩眼神松动,江氏赶紧添了一把火:“我已差吴九去请春林堂的人来,老爷问了便知。”

    袁州是个芝麻大的城,吴九请个大夫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那日给吴议配药的伙计也跟着大夫前来,提着硕大的药匣子,弯腰驼背地跟着老先生背后。

    江氏把伙计招到面前:“伙计,你看看,这一位少爷你见过没有?”

    伙计利落地抬头望一眼,只觉得面前的少年颇有些眼熟,却又好像从没见过,只茫然地望着江氏,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吴九在一旁,捏低了嗓子声道:“我前几天不是问你有没有人问你家买过砒霜吗?”

    伙计给这阵仗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一摊手:“是有个长相奇怪的人来问过,但是咱们家哪敢随便卖砒霜出去啊?等等,这一位莫非就是……”

    经过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地暗示,伙计登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脱胎换骨后的少年就是当日奇形怪状的病人!

    见他瞠目结舌地半响不出话,江氏便把目光挪向了老先生。

    吴九赶紧递上之前翻出来的药瓶。

    老先生细细嗅了一口,几乎失手把药瓶翻在地。

    “这,这是砒霜不假,可店确乎没有卖给这位公子啊!”

    此言一出,几乎已经坐断了某种事实。

    春林堂有没有卖出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吴议有买毒害人的心,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他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一齐扎在吴议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同时想:看你怎么狡辩。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吴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