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来人正是李璟父子。
夜深露重,李素节便邀吴议先往府上,再做商议。
萧氏亲自替他端上一碗姜茶:“秋风入骨,先吃一碗热茶烫烫身子。”
吴议道了声多谢,接过飘香浮雾的茶碗,一口气全部灌到胃袋里,才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把冷铁似的的身体熨烫开来。
总算知道古人为什么那么看重雪中送炭的恩情了,这秋夜里的一碗茶,真叫人通体舒畅,心底发热。
萧氏身为帝媳,喜怒不露于外,但见吴议一身柴骨在秋风中一推就倒的样子,也不由软了心肠,带上点哄孩的语气:“慢些喝,不够还有。”
吴议心头一暖:“多谢夫人关怀。”
寒暄一番,萧氏便抱走早就昏昏欲睡的李璟,留李素节和吴议两人秉烛夜谈。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了。”李素节把白日的事情简单掠过一句,朝吴议微微一笑,“想必你当下也在困境之中,如蒙不弃,倒可以在府上歇息几日。”
吴议虽然也想安顿下来,始终觉得不妥:“吴大人始终是一州刺史,收留了我,他也必定会为难贵府,当日之恩已经难报,再留下去只怕更给你们多添麻烦。”
“这个你不必担心。”李素节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平整地摊在桌面上。
吴议自然从没正儿八经地学过繁体书写,好在天朝人民自带繁简体翻译系统,不然他就当真成了个半盲的睁眼瞎了。
信上寥寥数语,不过问候安康,唯一值得瞩目的是落款处刚劲有力的三个字——
张起仁。
“想必你也曾听过,张氏与吴氏有世家之好,如今张太医侍候东宫多年,吴氏却一蹶不振。”李素节不经意地扣动指节,一声声敲击着冷硬的桌面,“可惜张太医子孙皆战死沙场,就算是名流圣手,到底后继无人。”
这话得大有深意,吴议心下捻动片刻,隐约察觉出李素节的话外弦音。
“张太医早已启程亲赴袁州,名为遴选生徒,实则意在提携吴氏子弟,以继承衣钵。”李素节目光一转,带了些难以言喻的苦涩,“这是明面上的事,袁州城人人皆知。还有另一重目的,却是因为我夫人的病况。”
昔日萧氏病重,吴议早已点出明路,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吴议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袁州距京千里,路途遥远,书信多有不便,张太医这一遭少也走了三个月,总不能得到好信就勒马回头。
能让侍候东宫的老太医如此长途颠沛地赶来袁州,这一位李老爷到底是什么人物?
仿佛听到吴议心底的问题,李素节自嘲般笑了笑:“数次见面,还未曾向你互通姓名,实不相瞒,我便是鄱阳郡王李素节。”
也难怪吴议未曾起过疑心,堂堂四皇子居然沦落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城,根本不是他一个历史渣可以料到的。
就连本地百姓口耳相传的秘闻中,更多的也是吴府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身为皇亲的李素节却宛如一颗从高处坠落的石子儿,落在这口偏远的深潭里就再也没个影儿了。
龙子龙孙落在这块地方也比不上地头一霸的吴氏,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李素节叹息一声:“东宫仁善,视我仍如兄长,张老此行将至,你父亲绝不至于在这个关口上为难我。”
吴议这才放下心来,有这位天潢贵胄的庇佑,起码不至于沦落街头了。
李素节见他表情终于释然,才收好信纸,唤来李福。
“你带吴公子去下午收拾好的那出厢房休息吧,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议。”
李福应了一声,笑吟吟地在前面引路:“吴公子请跟老奴来。”
李府给吴议备好的厢房虽然简陋,但不失整洁,松软一床被子裹在身上,比吴府别院那床硌出一背红痕的硬板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福才走两步又折回来,一拍脑袋:“老奴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夫人特地嘱我多问一句,这被子可够暖和,不够再添一床。”
吴议隔门回一句:“够了!您也去歇着吧。”
李福这才放了心慢慢挪走,手中飘动的一盏烛光从窗缝漏在吴议脸上,渐渐由明转暗。
萧氏有心,刻意不提他大病初愈,怕勾起他伤心的事情。
吃没吃饱,够不够暖,本来是亲朋好友间最琐碎也最淳朴的问候,却也是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收到的第一份关切。
吴议在心底默默记下这些萍水相逢的名字,在温暖的被窝里陷入了美梦。
翌日,吴议便起了个大早,赶着去当坊里正处立户口了。
所谓的“里正”,差不多等同于现代的居委会主任,专管这一带街坊邻居的民生问题。吴府这边的里正,正是江氏娘家旁系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吴绩手底下讨口饭吃。
这位江里正倒是个一团和气的大胖老爷:“吴议啊,你的事情我也听吴府的人过了,只是你一无房产,二无田契,怎么能自立门户呢?”
吴议本来是算拿最后那点家当随便置办个破落院,攒下一点根基再离开吴府。昨夜事发突然,眼下他成为了袁州城人见人躲的瘟神爷,就连马棚也没人敢卖给他了。
正犯难间,背后传来一道平淡如水的声音。
“这有何难,他既然不能自立门户,就入我李家的户籍。”
吴议回头一望,果见李素节踏过门槛而来。
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端端正正摆在江里正的面前。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一封是本王亲笔写好的手实。”
李素节隐忍多年,鲜少摆出郡王爷的架子,难得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天家气度,不怒自威,江里正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官吏,哪里见过多少世面,也唯有悻悻地笑一笑,尴尬地读着眼前这封手实。
李素节口中的手实,就是这个时代的户口申请表,里头详细地阐明了自家的地产房产、祖宗八代、现有人口,再加上新添人丁的基本信息,以便官府登记入册。
最后落一段“牒件通当户新旧口并田段、亩数、四至,具状如前。如后有人纠告,隐漏一口,求受违敕之罪。谨牒”,表示本文具有法律效益。
文末龙飞凤舞地签着李素节的大名,帝家李姓摆在当头,很是扎眼。
江里正自然也不敢挑这位四皇子的错:“郡王爷恕罪,下官也只是吃这一口官粮,不得不照章行事,吴议和您无亲无故,按照本朝律法是入不得您的户口的,这事,实在是办不成呐。”
他和江氏早就串通一气,暗定下计策要扣住吴议的户口不放,只要他人还是吴家的人,要杀要剐,还不得听吴绩的一句话?
李素节早料到吴家这位主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袖口一抖,把另一封备好的文书拍在案上。
“这是……”江里正垂下的目光滞在半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吴议的卖身契,本王已经从吴大人手底下,把他买回来了。”
吴议的震惊不逊于江里正。
怎么一夜过去,他就被卖了?
李素节暗暗用手肘碰了碰吴议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惊慌:“他现在是李家家仆,自然该入本王户头。”
着,从腰间摸出一文铜钱,哐当一声丢在江里正的面前。
“这一文钱是入户税,本王替他交过了。”
李素节和吴议才离开不到一刻,江氏便从后门缓缓踱了进来。
她方才躲在窗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家老爷明摆着拿吴议做了个人情送给李素节,再要横加干预,只怕会开罪张起仁。
为了个不成气候的庶子,实在犯不着冒这个险。
江里正颇有难色地拈着拿着那枚铜版,犹豫地望着江氏:“夫人,他这……人是办,还是不办呀?”
“他要上赶着去人家府上做奴才,我还能拦着不成?”江氏斜睨一眼,目光落在李素节留下的那封手实上。
是郡王府,李府那点家产良田和吴家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她捡起那封手实,掖进自己的袖中。
“夫人的意思是……”
“你要替郡王爷办事,也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的。”江氏慵懒地拨了拨手腕上的玉珠,指节一错,硬生生在手腕上掐出一道月牙似的红印。
江里正的心跟着那串玉珠巍巍一颤,很快明白了江氏的用意。
改门换户,下到里正,上到户部,都要登记在册。长安路途遥远,一去就要二三月,因此每年户口更迭都是在秋后统一上报。
眼看着年关将至,只要拖下个一二月,这事就得延搁到明年,到了明年,还有没有他吴议这个人,都还难。
“是,人明白了。”
江氏闻言,方宛然一笑,褪下手上那串玉珠,推到江里正的手中。江里正还想假意推脱,见江氏眼波微动,忙改手扶住她,耳根凑过去。
“秋后事务繁杂,不必拿这些事去烦老爷,知道吗?”
江里忙不迭一点头,虚托住江氏的手臂,千恩万谢把她送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
唐朝登记户口的一文钱其实是文书费,毕竟材料都要抄一遍,纸笔也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