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捉虫
张起仁在袁州逗留三日,便收到京城加急快信。
吴绩心陪侍在旁,但见张起仁眼珠一凝,便立即将信纸纳回袖中。
“东宫有旨,英国公病势缠绵,召老夫立即挥鞭返程。”他把目光转向吴绩,“本来想好好一解乡愁,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吴绩哪敢反驳:“博士要旨在身,下官只恨自己无力襄助。”
张起仁深叹道:“遴选生徒一事,本该设立考堂,慎重挑选,以保公平,可惜老夫是心有余而时不待啊。”
吴绩忖度片刻,心翼翼地开口:“此事与英国公的病情相比,实在是不足一提,博士慧眼识珠,若有合眼的生徒,大可以先提拔了去,以免错失良才。”
张起仁左右不过在吴氏子弟里挑一个高个的,与其等考场里头吴议之流突然冒出个头,倒还不如趁热铁,把吴栩举荐上来。
张起仁只一眼便瞧出那便便大肚里装了些什么弯弯肠子,也不点破:“吴公言之有理,只是老夫只与生徒们过照面,如此草率行事,恐怕要落得个任人唯亲、公权私用的名头了。”
吴绩背上一凉,汗珠从脖颈滚滚而下。
刚想分辩,张起仁拍拍他的手背:“药用一百天,你这手心出汗的毛病,可得慢慢改了。”
吴绩忙点头称是。
“你的嫡长子吴栩读书用工,老夫倒也有心收入长安官学。”张起仁仍是一派亲和地拉着他的手,悬在寸尺间的手指微一用力,“只是你我二家亲厚,本该更加避嫌,设堂考试,是上上策,如今情势所迫,老夫倒有个主意……”
吴绩安敢不应:“张公请直言,下官万不敢托辞。”
张起仁方抽回手来,负于身后。
“长安官学多缺,袁州人杰地灵,多添一个也不妨。”
吴绩略一恍神:“您的意思是……”
“嫡庶并重,倒可成一段佳话。”
夜风入户,捻开硕大一朵灯花。
张起仁的面色在明暗中一闪,旋即化为一个肃然的笑:“自然,客随主便,吴公若有别的想法,大可以直言不讳。”
吴绩不由在心中骂一声老狐狸,什么嫡庶并重,这老狐狸分明就是拿吴栩的前途换个看得入眼的吴议。
一个吴家的嫡子,一个郡王府的幕客,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纵使李素节与他无冤无仇,难保吴议没早把吴家恨之入骨,只怕他有得势的一天,第一个要压的就是他的嫡父嫡母。
他在心里忿忿一番,不由生出悔意,当日若下细多看两眼,笼络下这个一身病骨的儿子,也不至于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思量片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士深思熟虑,下官并无二话。”
——
三更天里,睡意正酣,吴议便被一阵死命的捶门声敲醒。
他一个翻身起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哪个床?怎么了?”
门外的李福被没头没脑地一问,也是一脸茫然:“吴公子您怕是睡糊涂了,您现在是在咱们郡王府的厢房里呀!”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上辈子习惯了被半夜从值班室抓出来,一时半会也难改掉这个习惯。
他趿拉着鞋,揉着眼皮去开门。
李福开门便是一句:“恭喜吴公子!”
吴议下意识地被这话吓得眉心一跳,几乎哭笑不得:“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什么喜事可言?”
李福朝他一作揖,笑容几乎可以攒出朵菊花。
“张起仁公亲自在前厅等您呢!”
张起仁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巴掌,迅速把吴议从睡意里拍醒。
他一面系着衣扣,一面跟着李福快步走到前厅。
张起仁早已稳坐堂上,不慌不慢地喝着茶。见吴议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也只是和煦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李素节也是从床上匆匆赶来,脸颊上还挂着睡出来的红印:“吴公子,张公即刻就要返程,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一看长安花?”
吴议心下一震,没想到这个抉择就这么陡然而至。
长安,光是这个名字就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有哪个后世之人不想亲眼看看这座传闻中繁华如梦的城市呢?
只可惜这一遭可不是跟着导游姐甜美嗓音去观光阅览,而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提在手里,分分钟就要上交给国家。
见他默然片刻,李素节眼里也充满了冲突。一方面,他也希望这个大有可为的青年能够出人头地,为李府上下添一重倚仗;另一方面,他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冷遇,不想再失去这难得一见的赤子温情。
尘世艳羡的荣华富贵他都曾拥有过,凡人皆有的骨肉亲情他却早就割掉一半,要再舍了哪一头,都是在心头的创口上再剜一刀。
难以言的矛盾在他清俊的脸上调和出一道苦涩的笑意:“你只管直你的想法,张太医是开明之人,不会为难于你。”
张起仁沉声道:“郡王殿下所言正是老夫所想,爱才之心,令老夫想起当年太宗爱惜孙思邈,放之归山林的故事。只可惜太宗垂危时,孙仙人远在终南山里,想赶也赶不过来了。”
他长吁一番,意在提点吴议,若想报恩,还是做个有用之才的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一袭黑衣的青年拨开浓重夜色,朝张起仁毕恭毕敬地一稽首:“张公,您要找的人下官已领来了。”
吴议目光朝后一探,只见那位青年武官身后还跟着位鹤发童颜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拄杖徐行。
直到他蹒跚走进灯火亮处,吴议才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正是春林堂的沈大夫吗?
他刚想问个究竟,青年已笑着开口。
“这是春林堂的沈大夫,他前夜在路上被歹徒截住,好在撞上我们兄弟几个,那歹徒已经被我们绑了送到官衙,万没料到……”
他顿了顿,按住腰间的佩剑:“截这位老先生的不是什么绑匪,而是吴家的下人!我们也是这会子才把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只是我等客居此地,少不得给吴公一个面子。”
吴议心下一沉,已读懂了张起仁的用意。
沈大夫已是古稀之年,遭此横祸,早就老泪纵横:“多谢张公出手相救,草民才苟全了这条老命啊。”
那青年神色肃然:“您是医者仁心,我辈亦敬佩不已,这次我已经和吴公有言在先,如果再有恶徒造孽,就要立案追查,绝不轻纵了。”
沈大夫千恩万谢过,张起仁嘱那青年武官将他送回家去,好生安抚。
等二人又重新消失于寂黑的门庭外,张起仁才解开眉头。
“你不必担心,老夫早已得知,沈大夫当日仗义执言,堪为杏林表率,太常寺素来看重德行并重的民间大夫,绝不允许有人加害于他!”
最后几字铿锵有力地落下,仿佛敲定最后一枚棋子,张起仁看定吴议,神色肃穆。
“昔年我与你的祖父因一饭之恩交于贫寒,为了这一碗饭,他愿性命相托。也为报答他的信任,我早视你与吴栩如我孙辈,老夫自认不偏不倚,不分嫡庶,何去何从,就遵从你自己的心意吧。”
罢,他扶杖而起,拍了拍吴议的肩膀,掌中如有千斤之重。
“太子急召回京,老夫也只能等你两个时辰。”
夜风如澜,撩动烛火,拉扯着墙上两道长长的影子。
李素节只觉得心神跟着一起晃动,嘴里刚攒出两句话,又吞回肚子里。
吴议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回自己的厢房,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李素节独自坐在堂前,双眼放空地望着大开的门槛。
初阳渐渐从天际探出一头,垂在地上,划下一道明灿灿的线。
李素节眼睁睁瞧着这条线一步步挪到自己脚下,再从脚底攀到肩头,最后才一点点照进他的眼里。
回过神来,门槛前,萧氏已梳妆扮好,牵着李璟的手要送出门去。
李璟仰着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地公老爷呢?”
萧氏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了多少次,要叫吴公子或者议哥哥。”
李素节了个呵欠,满眼疲倦,但精神不错:“他昨夜也熬了半宿,现在恐怕在歇息呢,今天叫李福送你上学吧。”
李璟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句,但也没闹着去吵吴议。
倒是萧氏踟蹰片刻,将李璟交给李福拎去上学,才悄悄附上自己夫君的耳朵。
李素节脸色登时一白。
“他从后门走了?!”
萧氏将吴议留在厢房的纸条交给李素节,李素节一宿无眠,不禁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一笔一划孩童似的字迹——
“山长水阔,定当再见。”